任歌行被背回来的这一路,起先还能交谈言语,到后来愈发晕眩无力,脸越来越白,话越来越少,杨晏初怕他晕过去,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和他讲话,终于挨到客仙居门口,李霑都快急疯了,远远看见这两个人,赶紧扑了过去,看见任歌行鲜血淋漓脸色惨白衣衫破碎的样子眼泪差点没掉下来:“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杨晏初拉风箱一样地喘,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去打水,找药和裹伤用的布。”
任歌行一脱衣服杨晏初才发现,这伤不仅在腿上,肚腹胸膛也有,整个身子的正面血和肉都糊成一片,任歌行看见杨晏初腾地一下红起来的眼眶,不落忍地碰了碰晏初的眼睛,微笑道:“行了,也没有特别疼,习武之人比一般人瓷实……只要不伤筋动骨,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
身上的伤很难清理,铁砂全都渗进皮肉里,轻轻掰一下,砂子没出来血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任歌行斜靠在榻上,鸦羽一样的睫毛下冷汗氤氲,他瞟了一眼杨晏初,道:“小羊休息一下,小李子……过来。”
李霑看了一眼任歌行惨不忍睹的腿,哭丧着脸坐在任歌行对面:“这,这怎么弄啊,我下不去手啊。”
任歌行有气无力地,说话都断断续续:“用水冲一下……冲差不多了用布巾伸到里面把剩下的砂子擦干净……行了……有什么好怕的,没吃过豆沙馅的开花儿包子么?”
李霑表情一抽,用细细的水流冲洗着任歌行腿上的伤口,冲了一会儿忍不住说:“……还真挺像的啊。”
杨晏初在旁边看得提心吊胆,生怕他手一哆嗦出什么差错,道:“要不我来吧。”
任歌行看了看杨晏初还在发抖的手和腿,说:“裹伤用不着你……这样,你上来。”
杨晏初依言爬上榻,小心翼翼地坐在任歌行身边:“怎么了?”
任歌行喘了口气,低声道:“抱着我呗。”
杨晏初愣了一下,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又疼又酸又苦,还带着点让人上瘾发疯的甜,他不敢再犹豫,赶忙整个人凑了过去,任歌行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小声说:“其实还是挺疼的。”
都是□□/凡胎的身子,谁也不是铁打的,怎么能不疼呢,任歌行一声不吭,脸色却白得像纸,抱着他才知道他浑身的肌肉绷得都发僵,用水冲得差不多了之后,李霑用布巾擦拭着残留的铁砂,尽管力道已经很轻了,可是布料和铁砂都是直接在摩擦着血肉,任歌行眼神都有点涣散了,牙却咬得死紧,窝在杨晏初肩膀上,像个挣扎的困兽,一下一下低长地喘。杨晏初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任歌行毫不犹豫地扣紧了他的手,十指交扣,指缝和指缝之间用了相依为命的力道厮磨。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仨人都一身的汗,李霑把水盆端了出去,杨晏初搂着任歌行,劫后余生一样抱紧了他,低声道:“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万万不可如此。再来一次我估计要疯。”
任歌行懒懒地吭叽了一声:“不这样,你不就被发现是……”
杨晏初说:“别说是药人的身份被发现,哪怕是为你死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任歌行眉间一跳,蓦地开口打断他:“闭嘴。”
杨晏初不吱声了。任歌行被这些生生死死折磨得脑壳生疼,再听不得杨晏初把这种事挂在嘴边,一听杨晏初没声了,才反应过来刚才语气太冲,叹了口气,想往回找补一下:“别说傻话,多晦气啊。”
杨晏初没说话,默默地用下颌蹭了蹭任歌行的发顶。这一路,又是试探,又是要抱抱,任歌行当时说回去以后要告诉他的那件事,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
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像个突然被塞了个礼盒的孩子,别人告诉他盒子里有礼物,他却偏偏打不开,于是只好日日抱着那个盒子,猜想里面会是什么好东西,抱着它像抱着自己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吊在半空的忐忑以及欲说还休的期待。
万一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杨晏初恶狠狠地想,万一不是,他就……
好像也没什么办法,不是就不是吧。心都不是自己的,放别人那儿了,还不是任人拿捏。
任歌行终究是伤后虚弱,没多久就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幽幽地点着几支烛灯,几乎就是他睁眼的一瞬间,杨晏初马上凑了过来:“醒了,好点了吗?饿吗?想喝水吗?”
任歌行清了清嗓子:“……几时了?小李子呢?”
杨晏初道:“亥时了。小霑刚走,我让他去隔壁休息了。你饿吗?”
任歌行将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会儿杨晏初一提,才感觉饿得眼睛发绿,点了点头。
杨晏初笑了起来,竖起一根手指:“你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跑了出去,也就片刻功夫,端进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任歌行胳膊支着上身,正勉力坐起来,看见晏初进来,道:“你晚上吃东西了没有?”
杨晏初赶紧把粥碗放下过去扶他:“我吃过了,你不用管我。”
任歌行忍不住笑:“不是,小羊啊,一般腿让人打折了才得这么照顾,我这个级别的伤,犯不上这样。”
杨晏初没搭理他,搀着他坐了起来又往他腰后面塞了俩软枕,把粥端过来,任歌行看杨晏初那架势好像是要喂他,赶忙伸出手把碗接了:“我自己来。”
杨晏初不撒手:“不行,这碗烫。”
任歌行叹了口气:“那你自己不烫手么?”
“我皮厚,”杨晏初开始胡说八道,“行了别废话,凉了就不好喝了。”
他舀起来一勺,轻轻吹凉了,送到任歌行唇边。
任歌行这人,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习惯站在他的身后或者对面,第一次被人这么放在心尖上疼,被人当成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捧在手里呵着,连个烫点的碗都舍不得让他拿,被人仰望也被人宠爱,这感觉太消磨人的志气,自以为刀枪不入的一身铜皮铁骨从骨头缝里开始漏风,一节一节丢盔弃甲地全都酥了,他不再说什么,张嘴咽下了一口热粥,撒娇一样咬住了瓷白的汤匙。
杨晏初笑,轻轻往回拽勺:“松口,什么毛病啊。”
任歌行道:“你自己做的?”
“我做你敢吃吗?”杨晏初道,“不是我做的,霍前辈走之前特意留了几个照顾我们的仆从。”
提起霍枫桥,任歌行叹了口气:“他依旧是很细心的。”
一碗粥喂下去,杨晏初把碗收了,道:“还困吗?半夜了,要是还困可以直接睡到明天早晨,不困就坐一会儿,躺久了容易头疼。”
任歌行睡了一白天了其实不是很困,但杨晏初可是实打实的一天一夜没合眼,眼睛熬得通红,脸色也不好看,头发和衣服乱七八糟的,疲倦又憔悴的样子,任歌行有心让他休息,便道:“困了,你也睡吧。”
杨晏初应了一声,撤了任歌行腰后的软枕,给他掖了掖被角,吹熄了灯,道:“有事马上喊我啊。”
他转过身走到床对面的贵妃榻上和衣躺下。贵妃榻不愧是贵妃榻,也就只有贵妃能消受得了,正常人躺不住,那种榻不仅窄,而且有一个弧度,往上躺一躺硌腰,往下躺一躺就容易出溜下来,午睡小憩尚可,这要是睡一晚上,明儿腰就别要了。任歌行道:“你在贵妃榻上睡啊?”
杨晏初都躺下了,艰难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道:“是啊。”
任歌行拍了拍身侧:“到床上睡,贵妃榻不舒服。”
有一瞬间的静默。杨晏初还是道:“不了。我在这儿凑合凑合得了。”
任歌行道:“嘿,为什么啊。”
杨晏初叹了口气:“因为我是杨贵妃,我喜欢贵妃榻行了吧。”
任歌行扑哧一声乐了:“不是,娘娘还是移驾到床上吧,我这地方还挺宽敞的。”
杨晏初心说任歌行这人还真是既不怕贼偷也不怕贼惦记,终于磨磨蹭蹭地躺在任歌行身边,支起半边身子道:“我睡觉不老实,万一压着你伤口,你就推醒我。”
任歌行满口答应:“嗯嗯嗯,睡吧睡吧。”
结果杨晏初那哪是睡觉不老实,他压根就没睡。任歌行伤口太大太多,杨晏初老是担心他半夜发烧,任歌行刚迷迷糊糊睡着,就感觉杨晏初冰凉的手背贴在自己额头上,一晚上被摸醒好几次,第三次杨晏初摸上来的时候,任歌行终于握住了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腕,开口时带了难言的喁喁温柔:“没发烧,睡吧。”
杨晏初有点尴尬:“这你也能醒啊。”
任歌行叹道:“上次在安庆府你不是试过吗。”
杨晏初道:“那次是我动作太大了,又下床又走路,地板都吱吱响,搁谁谁不醒啊。”
任歌行道:“……行了,睡吧。”
杨晏初见任歌行醒了,干脆实实在在地把整个手掌都贴在他脑门儿上,贴了一会,道:“还真不烧。行吧,那你有事一定要叫我啊。”
他躺了回去。
任歌行偏头看着他。夜色里月光下,枕畔的人清秀漂亮,呼吸清浅,像蝴蝶做的一个梦,夜深睡去的一朵花。任歌行本来想等伤好了再和杨晏初坦白,毕竟满身绷带躺床上说这事到底是差了点意思,可是他看着杨晏初,就那样看着,忽然就忍不住了。
如星河长明,彩云逢春,有爱怜有冲动,再也忍受不了哪怕一刻若即若离的暧昧,想光明正大地沉溺在这个人的温柔里,也迫不及待地将一颗心双手奉上。
要是能规行矩步,也许就不算人间情爱了吧。
杨晏初刚睡着,任歌行就特别烦人地又把人叫起来:“晏初。”
杨晏初一下子坐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任歌行也坐了起来,摸了摸鼻子,“我白天不是说回来要告诉你一个事吗。”
杨晏初睡得有点懵,乍一听这句话,心咯噔一下子,像一脚踩空了:“……啊。”
“我想好了,”任歌行感觉自己脸快烧着了,估计连脖子都是红的,“晏初,我喜欢你……想一辈子对你好,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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