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了很久,宁安一直面对着霍枫桥站着,火光映在他眼中,明明灭灭,一点死去的劫灰。到最后,霍枫桥只剩下一点骨殖,宁安慢慢地走过去,把几块碎骨和一捧灰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任歌行静立在一旁,轻声问道:“他的骨灰,你打算怎么办?”
宁安道:“他说过……霍家后山风景很好。”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不愿意入霍家祖坟,把自己烧了,却葬在了霍家的后山。
任歌行走过去,看了看宁安捧在手中的盒子,沉默了半晌,转身离开了。
杨晏初看见任歌行从重重庭院中走来,迈过一个门槛,突然晃了一下,扶了一下墙。杨晏初一惊,赶紧跑过去搀他,这才发现任歌行脸色很差,胸腹的伤口好像裂开了,衣衫上星星点点的红。杨晏初道:“怎么回事,打过一场?”
任歌行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胸口,神色有些怔怔的,杨晏初搀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霍前辈……怎么样了?”
任歌行眉间抽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把额头抵在了杨晏初的肩膀上。
杨晏初愣了一瞬,无言地摸了摸任歌行的头。
任歌行闷声开口道:“我兄弟这辈子没过好。”
杨晏初轻轻地拍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回屋去,我给你把裹伤布换了,好不好?”
任歌行说不上什么,从心到身地懒而疲倦,特别不想动,随口说:“要不你抱我进去吧。”
杨晏初挑了挑眉,二话没说弯下腰要去捞他膝窝,任歌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赶紧战术后仰:“我就随口放个屁,哪儿有让媳妇抱自己的。”
……随口放个屁,说得杨晏初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任歌行打嗝了。他真的时常对任歌行这种清奇的语言表达感到迷惑,任歌行笑了笑,一抬手把他抱了起来:“要抱也是我抱你啊。”
杨晏初不敢乱动,尽力勾着他的脖子,减轻他手臂承担的重量:“你干什么你,你伤口都裂了,别闹了赶紧放我下来!”
任歌行还是笑着,眉目却有怅惘,极低极长地出了一口气,收紧手臂,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杨晏初安静下来,任由任歌行抱着他往屋里走,半晌,道:“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我把你抱回去的。”
“那时候昏过去了嘛。”任歌行道,他想了想,“沉吗我?”
杨晏初叹了口气:“跟吃了秤砣似的,死沉。”
……谁吃秤砣?
任歌行:“……小崽子,拐着弯骂谁是王八呢。”
杨晏初笑起来。
没手推门,任歌行直接用膝盖顶开了门,李霑正坐在屋里喝茶,一看见他俩这造型进来了,惊慌地站起来:“怎么了,小杨哥哥怎么了?”
“他没事,”任歌行道,“一看你就没有过相好的。”
“……”李霑翻了个白眼,连借口都懒得找了,转身就要走,任歌行叫住他:“小李子干嘛去,回来,没事。”
李霑叹了口气:“我是没相好的,但是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
还两头猪一起跑。
跑到他面前搂搂抱抱。
李霑抱着茶壶走到厅子旁边的耳房里去了。
杨晏初叹道:“以后别让他这么躲来躲去的,搞得好像咱们俩一见面就干柴烈火脱裤子似的。”
任歌行直眉愣眼地问:“不行吗?”
杨晏初点点头:“行,脱吧。”
任歌行二话没说把裤子脱了,等到杨晏初真的凑过来的时候突然又怂了,娘们唧唧地缩了缩腿,哼哼道:“这么快啊……不好吧,咱们是不是得处几天再……”
“什么……”杨晏初愣了一下,哭笑不得,“脱裤子换药啊!”
“啊?”任歌行愣了,一张老脸又失落又羞恼,还不肯承认,“换呗。”
杨晏初笑了笑,给他的腿伤细细地敷药,敷完了换新的干净的布条,然后是胸腹,拆那些旧的布条的时候,要绕过任歌行的后背,两个人用近乎拥抱的姿势互相依偎,杨晏初抬手把任歌行整个环住去解他后背的绳结,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就在任歌行耳边响:“真想要……也可以的。”
杨晏初歪了歪头,笑意带着几分撩拨人心的温柔,他小声说:“什么时候想要,我都愿意给。”
他眼看着任歌行鬓角的青筋倏地爆了出来,任歌行粗喘了几口气,带着点咬牙切齿意味地低声道:“……你别招我。”
杨晏初笑起来。
任歌行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像是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一样揉了揉杨晏初的头,照着他脑门亲了一口,道:“现在还太早了。”
“早吗?”杨晏初问道。
我却好像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了。
“早。我还欠你很多东西。”
还太早了。总觉得仓促之间不肯在第一次委屈了你,欠你月圆花好,平静安稳,欠你一拜天地,花烛洞房,欠你一个光明正大被承认的机会——或者干脆就是,还舍不得。
千言万语只剩对视,以及一个自然而然的甜甜的亲吻。
杨晏初能感觉到任歌行情绪不太好,想着亲完应该能把毛顺过来了,可任歌行还是有些不易察觉的低落,拥被坐着,眼神有点空,杨晏初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按揉着任歌行腿上因为层层绷带缠裹而发僵的肌肉,开口道:“霍前辈怎么样了?”
任歌行淡淡道:“宁安把他火葬了。”
两人一时静默。杨晏初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响了起来。
他道:“十岁之后,我恨过很多人很多事,恨江家,恨药人谷,恨浣花楼,恨世道,恨命运,什么都恨,独独没有恨过我爹。”
“‘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进说为忠,斧钺汤镬可请而就,虽万死而心不惩。’”杨晏初笑了笑,“小时候我在书房背书,他在我旁边一边看着我背书写字一边批阅文书,从小他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御史中丞杨仪简就是那样一个人,是我的父亲,我母亲的丈夫。所以后来他上万言书,我和我娘都不意外。”
“人活一世,总有一些事情是比命更重要的。生之死之,如来如往。”杨晏初道,“家父如此,霍前辈亦然。你我也一样。”
斧钺汤镬可请而就,虽万死而心不惩。
生之死之,如来如往。
任歌行在阳光中凝视着他,眼前人翕动的眼睫在阳光的照射下像纤秀的鹤羽,玉白的一张脸,眼波流动时有种无意间流露的媚。
可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些东西能让他即使弯下腰,跪下/身,躺在泥里,一身风尘,骨头仍然干净明亮。
任歌行不禁想,若是太平盛世,他会长成什么样?
杨小公子,模样俊俏,门第清贵,被好好地养大,年轻气盛,一腔热血,平时彬彬有礼温文知节,一写奏章立马和他爹一个样,洋洋洒洒机锋四出,有时候能怼得皇帝都脸色铁青,可是谁不道一句诤臣执笏,四海清平。
任歌行喃喃道:“我后悔没早些遇见你。”
杨晏初讶异地挑了挑眉,笑道:“现在能遇见你,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任歌行摇了摇头,伸手去握杨晏初的手,握住了,十指相扣,珍重地厮磨。杨晏初把头靠在任歌行肩上,道:“对了。段姑娘的遗体,小霑后来叫店老板帮忙把她收殓了。”
任歌行颔首道:“好孩子。”
“还有一事。”杨晏初道,“当日霍前辈走之前要将内力传给小霑,可是却发现李霑的经脉……是从小就被人封住的。”
任歌行:“什么?”
“李霑不承认,霍前辈就改口说自己看错了,可到底是江湖圣手,我信他。任大哥,”杨晏初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李家独子李霑既然从小荒废武学,李氏夫妇全力制出泰阿令和朝彻珠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一旦他们百年,一定会有人来抢吗?”
任歌行缓缓道:“泰阿令不是他们夫妇二人所制,是李家代代相传之物,从前李家并不屈居浮梁,而是整个江右的望族,只是后来败落,旧部散于各处,才以泰阿令为号,以待重振李家……可朝彻珠的确是横空出世。”
泰阿令,朝彻珠,独子,被封住的经脉,灭门……
二人面面相觑,一丝难以言说的阴云爬上二人心头。
而就在这时,任歌行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步一步,拖沓,迟钝,轻重不一,他皱了皱眉,道:“有人来了。”
来人伤痛至极的样子,走得很慢,身形摇晃,一身红衣褴褛得不成样子,眉目仍艳丽,长发却蓬乱,沾着昆仑的尘灰。
像朵零落的格桑。
是凤袖,他回来了。
凤袖本以琵琶妙音伤人,论轻功肉搏,到底还是差些,况且他手筋刚刚被挑断,手伤未愈,昆仑苦寒,傩措又在昆仑之巅,不测之渊与万丈峭壁之间,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拿到,又怎么回来的。
他低着头,弯腰抱着什么东西,迈进门槛的时候突然被绊了一下,整个人栽在地上,干脆就躺在地上歇了一会,余光忽然看见前边站了俩人,他眯着眼睛勉力抬起头,看见任歌行和杨晏初表情复杂地站在他面前。
凤袖脑中嗡鸣大作,震惊而戒备地瞪了他们一眼,本能地想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他顿了顿,缓缓侧过身蜷缩起来,护住了怀中的一包东西。
那就是昆仑傩草吧。
任歌行看了他一眼,揽着杨晏初离开了。
杨晏初听到他带着叹息的一声传音入密。
“天生命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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