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小说:画堂春 作者:王孙何许
    那马背上的男人沉默片刻,道:“沈氏家仆,剑秋。”

    李霑小声地嗯了一声,尾音带着轻轻的上扬,没听明白什么似的。

    那男人从马上跳了下来,将缰绳递给任歌行,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他身边没有伴随的人,独自行走在人群中,背影依然出挑得引得人们纷纷回首。待他走远,杨晏初问李霑道:“你刚嗯什么?”

    李霑摇头道:“我只道他这气度,真的不像个家仆。”

    “不过也不像江湖人。”杨晏初道。

    “何以见得?”任歌行插了一句。

    杨晏初看了他一眼。

    这些人。任歌行,鬼手,妙音,逐云,宁安,霍枫桥,乃至李霑,不管性格如何,骨子里总是带着一种漂沦江湖的寒冷,但是刚才那人不是。杨晏初道:“他身上有一种……过日子式的安稳。”

    任歌行挑了挑眉,眸色深沉下来。杨晏初用下巴指了指那被点住穴道晕过去的疯子:“他怎么办,马怎么办?”

    “他……”任歌行刚想说什么,地上的人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在看见任歌行的那一瞬间瞳孔骤然紧缩,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开,任歌行唤道,“哎,小兄弟……”

    那人也不答,先前疯了一样往人堆儿里扎,现在倒好像很怕人一样,挣扎着站起来,连马都不要了就想跑,任歌行怕他再四处乱跑伤人,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了回来,一掌贴在他的后心上,内力顺着他的经脉游走了一圈,突然皱了皱眉。

    “怎么了?”杨晏初道。

    这人突然口吐人言:“放开我!”

    他右臂突然诡异地一动,竟然自己卸掉了自己一臂,像条滑不溜手的鱼一样脱离开了任歌行的掌控,任歌行见他执意要跑,也就不再追他,任由他拖着一条脱臼的右臂跌跌撞撞地跑了。

    “让他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调养吧。强弩之末,伤不了人了。”

    任歌行身边一个汉子突然啐道:“调养啥调养,这杂种死了得了!”

    任歌行一惊,道:“他怎么了?”

    那汉子道:“什么东西,活该他七窍流血!前些日子他可神气了,吃了我家的馄饨也不付钱,跟他理论几句还把我家摊子砸了,就是个仗着好身手欺男霸女的王八蛋!”

    旁边一个妇人也气哼哼道:“死了拉倒,他死了我们倒清净!”

    任歌行沉吟不语——方才那人脉相的确是走火入魔之状,大抵是心术不正,想走捷径,结果练岔了气。

    此事揭过不提。转眼就到了暮色四合之时,任杨李三人到之前约定好相见的巷子里等肖邵和肖聿白的那个朋友,过了一会儿,肖邵如期而至,二人脸色都不太好。任歌行道:“怎么样,成了吗?”

    肖聿白苦笑道:“我相信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邵秋月低头不语,肖聿白牵了她的手,扯出一个笑来:“但是至少我们今天溜出来了不是吗?出来了,就好好玩儿,别想那么多。”

    邵秋月没说话,肖聿白就笑嘻嘻地揉她的头,弯腰叽叽咕咕地说悄悄话逗她笑,此时巷子尽头走出一个人来,肖聿白余光看见了,招手道:“秋!”

    任歌行一看,笑了:“是你?!”

    肖聿白讶异地睁大了眼:“怎么,你们之前见过?”

    任歌行笑道:“可不是,有过一面之缘,要说真是无巧不成书,人生就像戏文一样有意思,秋公子好马术,在下佩服,实在想要结交一下,只是匆匆一面,还没来得及交换姓名。”

    肖聿白乐呵呵地:“那好吧,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剑秋,这几天沈家派他来兖州收租子,这位是任歌行——”

    剑秋眼睛乍然一亮:“你是羽霄剑任歌行?”

    “你看,”肖聿白笑道,“我一说你肯定就认识了。这是李霑,浮梁来的小公子,你当他是老任他弟弟就行了,这位么……”

    肖聿白磕巴了一下——嫂子是他们几个平时瞎叫着玩的,正式介绍不太合适,那怎么介绍,相好的?太轻浮。媳妇?可杨晏初是男的啊!

    任歌行笑了笑,坦荡地揽住了杨晏初的肩膀:“这位是内子杨晏初。”

    杨晏初本来以为,纵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断袖也是鲜见少闻的禁忌之事,更别说江湖以外之人,此事委实于世俗不容,不知道剑秋会有什么反应,震惊还是鄙夷,可剑秋只显出一丝讶异,然后眼底竟然流露出了一丝……近似羡慕的神色,他垂下眼睛,那一丝转瞬即逝的艳羡被他的浓密的睫毛一压,顿时显得有几分落寞。

    剑秋什么也没说,只道:“幸会。”

    “走吧,走吧,”肖聿白笑道,“认识也认识了,当心一会儿晚了赶不上花灯。”

    六人转过身,由漆黑的巷弄走进花灯如昼的人间。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逐马去,明月逐人来。

    花朝节的夜晚较之白日更为热闹,游客鳞集,歌吹如沸,且比寻常节日多了些旖旎绮丽的艳色,这一日,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清客帮闲、傒僮走空,全都可以上街转一转,有商贾便会贩卖各式各样的面具,有不便露面又想上街的就会戴一张,还有的纯粹就是图一好玩——比如任歌行和杨晏初。

    任歌行面前站了个猴,特崩溃地说:“宝,你不爱与美之神吗?你戴个齐天大圣算怎么回事啊。”

    杨晏初还嘴:“齐天大圣怎么了,你看这脸勾得多精致,”他往自己脑门上比划,“你看,猴王这儿还有美人尖呢,我都没有。”

    “真棒,我也没有美人尖啊……不是,”任歌行道,“心肝,咱们换一张不行吗?你戴着这个我……”

    “你怎么?”猴说。

    任歌行痛苦地小声道:“我亲不下去嘴。”

    “……”杨晏初憋了半天,把面具一把掀下来,往任歌行脸上一扣,“你这泼猴。”

    任歌行在面具后面笑眯眯地说:“那师父可要收了我么?”

    “算了算了,”杨晏初摆了摆手,“我佛不渡憨批。”

    肖聿白在一边像个憨批一样哈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任歌行抬起脚踹他,被肖聿白灵活地闪开。任歌行低头挑了半天,拿了个面具,抬头道:“这小仙女的行吗?”

    杨晏初:“……”

    且不说他一个男的为什么要戴一个小仙女的面具,就这面具,它,它哪儿小仙女了啊?

    就这么个歪瓜劣枣的玩意儿,一张白惨惨的脸,一双还没有杨晏初眼睛一半大的绿豆眼,只有那明艳的荧光妃色的口红和两坨像脸被开水烫过一样的胭脂,证明着它自己其实是个女的。

    杨晏初双目辣痛:“……不是,这和刚才那猴有什么区别我请问。”

    任歌行乐了:“我感觉还行啊。”

    “这个呢?”杨晏初拿起一个面具戴上。

    任歌行一抬头,心头一荡。

    那是一个铜制的羊面具。宽阔地覆盖住了杨晏初清瘦的上半张脸,露出一双潋滟多情的眼睛。

    任歌行道:“是好看。”他伸手摸了摸杨晏初的脸,“沉不沉啊,压鼻子吗?”

    杨晏初摇了摇头,递给他一个:“你戴这个。”

    任歌行接过来一看,是个很古拙的马面具,他戴上,笑道:“得了,你羊我马,再给肖聿白一个牛的,咱仨都一个圈里的,正好明天一起出栏。”

    肖聿白正在那边和邵秋月一起挑小首饰,闻言回头喊了一嗓子:“编排谁呢你!”

    李霑在旁边捡笑,他见剑秋独自一人,怕在这佳节冷落了他,而且他直觉剑秋虽然寡言,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于是凑过去和他搭话,而此时剑秋正买下一个画着一对大雁的宫灯,李霑道:“秋哥哥这灯真好看。”

    剑秋看了他一眼,清俊的眉目在灯光的映衬下透着几分温醇,他轻声道:“是吗?”

    李霑笑道:“对呀,寓意也好。大雁意寓忠贞之爱,一对大雁呢,就是情人之间相伴相随,至死不渝啦。”

    剑秋抿了抿嘴,目光变得幽远起来,像是透过这盏灯看到了什么值得回味的温情往事。想起有一个潇洒俊俏但话很多的小少爷,在冬天心疼他冻伤的手,给他做了一个厚厚的袖套,在袖套上,绣着的就是一对相翱相翔的大雁,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剑秋道:“嗯,寓意很好。”

    他的小少爷也很好。

    这时一阵锣鼓铙钹之声突然响了起来,白日里那个作鼓上舞的花神女子此时又登上了戏台,大幕拉开西皮二黄,声腔却陌生。任歌行道:“这是什么戏?”

    肖聿白道:“是兖州的地方戏。”

    杨晏初道:“讲什么的?”

    “唔,”邵秋月举着个糖人,吃得满嘴都是黏糊糊的糖浆,“这出戏啊,花朝节年年都唱的。讲的是女皇武则天娘娘有一天喝醉了,命令天下百花都开,当时百花仙子正和别的仙子下棋呢,不在洞府,各个花神没个可请示的,只能按诏令一夜之间全部开花,洛阳城里一时间繁花似锦,可是百花仙子回来一看,坏菜了,”邵秋月又咬了一口糖人,“这不符合万物常理啊,百花仙子获罪,就此被贬下凡,在凡间受情爱之苦,历尽桃花劫,才重新返回天庭。”

    台上正唱到武则天下诏,众仙子急急奔走寻找百花之仙,戏台子上一时间繁弦急管好不热闹,一众小花旦闹得满台红袖飘飞,衣香鬓影,莺莺呖呖。

    “这可如何是好,恁的不急煞人也么哥!”

    杨晏初嗤嗤地笑,用胳膊肘悄悄怼任歌行:“找你呢。”

    “嗯?”任歌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应道,“嗯。”

    台上的花旦还在插科打诨,对着看戏的百姓一叠声问道:“仙君在哪里?在你这么?在你这么?在你这么?”

    台下有人笑出声来,那小花旦一个漂亮的卧鱼伏在地上作焦急状,鼓点噌地一声响,而此时,砰地一声,夜空中绽开了今晚的第一个烟花。

    台下一片叫好之声。

    杨晏初仰起头去看那烟花。听得任歌行在耳边低声笑道:“仙君,回头。”

    杨晏初回过头,任歌行揽着他的后脑,蓦地,在绚烂而盛大的绽开的烟花中,在拥挤的人群里,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杨晏初愣了一下,心像烟花一样栗烈地燃烧,继而炸开,然后融化,他握住任歌行的手,热烈而温柔地回应起这个亲吻。

    他扑进任歌行的怀里,像烟花义无反顾地扑向夜空。

    一吻终了,两个人分开的时候都有点喘,在喧哗的夜晚拥挤的人潮里,面具似乎能把所有旁人尽数隔开,他们揣着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在人群里悄悄牵手,手心挨着手心,手指缠着手指,时不时地轻轻摩挲一下,交换一个关于爱情的秘密。

    戏终于演到了高/潮,洛阳城内一时间百花齐放,洛阳城内上至显贵下至布衣,万人空巷,游园赏花,而此时,武则天终于在万人簇拥之中款款登场,身边的宫女开始向台下抛洒花束——

    人们忽然涌动起来想要接花,任歌行和杨晏初被挤得松开了手,只一个错眼的功夫,庞大的人群就把两人挤开冲散了,杨晏初身量没有高到任歌行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的地步,又戴了面具,任歌行在都戴着差不多面具的人里一时间没有找到他,就一下子彻底找不着他了。

    任歌行慌了。他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手脚一下子凉了。他开始神经质地拨开人群,彷徨而漫无目的地寻找杨晏初的身影,然而终究是徒劳。

    他找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有找到杨晏初,心里来不及涌上什么滋味,只是手脚冰凉地乍然想道,我不会把小羊弄丢了吧?

    他喊他的名字,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晏初,杨晏初!”

    “任歌行,回头!”

    任歌行猛地回过头。

    此时又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

    情只一字,写尽诗家笔。

    任歌行看着他的爱人,杨晏初就站在不远处,隔着汹涌的人潮,在烟花映彻的夜空下摘下了他的面具,和任歌行静静对视,对他眉眼弯弯地笑着,手里举着一束牡丹花。

    像喧嚣世界里一场让他几欲落泪的、暌违多年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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