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小说:画堂春 作者:王孙何许
    狼毒和瓮底青都是来势汹汹的猛药,杨晏初很快感觉身上软了下来,面部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发僵,手脚开始发麻,他看见任歌行跪了下来把他抱在怀里,点他穴道的手都在抖,他听见任歌行一声声地无措地喊他的名字,他看着眼前方寸大乱脸色惨白的任歌行,那个从来都是桀骜潇洒,万事不萦与怀的年轻的剑侠现在慌乱得肝胆俱裂的样子让他心疼,杨晏初很想告诉他自己没事,狼毒大概只能让他难受这么一会儿,为任歌行挡这一下还是很划算的,但是他喉头发紧根本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用尽力气挑起僵硬的嘴角,眼睛亮亮地看着任歌行的脸,努力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杨晏初的视野逐渐黑下去,耳畔却逐渐清明起来。他听见任歌行完全方寸大乱的呼唤,在这茫茫草野,除了点住杨晏初的穴道,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孩子一样束手无策地慌张。杨晏初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真的没事,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气,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他用力挤了挤嗓子,发出了一声呻/吟,庆幸自己总算能发出声音,于是努力小声安抚任歌行:“没事,没事……别慌。”

    任歌行终于听见他出声,脱力一样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杨晏初躺在他怀里,小声道:“没事……躺一会就好了……”

    任歌行抱着他,摸着他的脸,语无伦次地重复道:“对,一会儿就好了,躺一会就没事了,对吗?别慌,没事……”

    杨晏初脑袋还是嗡嗡响,但是说话间手脚已经不那么麻木酥软了,他勉力抬起手,兜住了任歌行的后脑勺,往下轻轻压了压。

    任歌行颤声道:“我不亲!……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你不要这时候让我亲你!”

    杨晏初:“……”

    妈的,不想说话了。

    他身心俱疲地沉默着躺了一会,任歌行又神经兮兮地拍他的脸:“杨儿,说话,跟哥说话!”

    杨晏初叹了口气,感觉一开始那股来势汹汹的感觉已经潮水一样渐渐褪去,他按着任歌行的肩膀坐了起来,靠在任歌行肩膀上,低声道:“还行……有点头晕,再让我歇一会。”

    任歌行一动不敢动,半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真没事啊?”

    杨晏初其实没什么力气,但是还是强撑着答道:“嗯。再歇一会就可以了。狼毒到底不比瓮底青,怎么跟生吃大烟膏子似的。”

    任歌行伸长两臂环住杨晏初,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一些,长长地舒了口气,摩挲着杨晏初的手臂,低声道:“你吓死我了,你能不能别吓我了。”

    杨晏初扯着嘴角笑了笑,半睁着眼睛,眷恋地摸任歌行的手,摸到了,就软软地扣住,笑道:“我是药人嘛,总还是有点用处的。”

    任歌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我他娘的要你图的是你用处吗,啊?”

    杨晏初不说话了。

    任歌行干咳了一声,晓得自己刚才语气太冲,又放低了声音:“我话说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唉。”

    杨晏初沉默着,用额头蹭了蹭任歌行的肩膀。

    任歌行自己运了好几口气,才闷声道:“你今天要是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办啊?我都……我求你了,你就好好的,行吗?”

    杨晏初不想在这件事上和他再多争论什么,那种时候,他扑过去几乎算是一种本能,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这么做的,再说能给任歌行挡一箭,他其实还是……挺高兴的。

    但是这个不能跟他家傻子讲,一讲又要急。

    他腰腿用力跪坐了起来,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低头俯视着任歌行,道:“走吧。”

    任歌行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两条长腿搭在一起,他没有抬头看杨晏初,有些羞赧地垂着眉目,臊眉耷眼地低声说:“等会儿。”

    杨晏初道:“怎么了?”

    任歌行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腿有点软。”

    任歌行这么个腿上开血口子灌铁砂都能晃晃悠悠自己走的主,大概是第一次承认被吓软了腿,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别别扭扭的诡异气场。杨晏初愣住,一瞬间想笑又心酸,俯身抱住了任歌行,任歌行的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开口时的声音就显得闷闷的。任歌行说:“你就是个小傻子你。”

    杨晏初笑了,他摸了摸任歌行乌黑的长发,道:“那索性傻到一处吧。”

    任歌行摇了摇头,安静地抱了他一会,站了起来,手抚在杨晏初的后背上,道:“真的没事?没有哪不舒服?”

    杨晏初把任歌行的手从他后背上拿下来牵着,道:“没有——刚才放暗箭的人,你看清是谁了么?会不会是……”

    任歌行摇头道:“听脚步声,总不会是妙音,况且他手上有伤,不会冒然引弓搭箭。”

    杨晏初道:“追吗?”

    任歌行道:“早跑了。”

    两人一时无言,心内都有些沉重。直到任歌行轻轻托了一下杨晏初的胳膊,提醒道:“小心,前面有坑。”

    杨晏初失笑道:“那么大一坑谁看不着啊——不是,我真没事,真的。”

    任歌行点了点头,仍然不见喜色。杨晏初道:“怎么了?”

    任歌行牵着他的手,沉吟了片刻,道:“晏初,你怕吗?”

    站在谋算与倾轧的漩涡中心,或者主动去掀开一个隔世经年的秘密,颠沛流离,暗箭明枪,永无宁日,很可能……我也没办法万无一失地护你周全,你怕吗?

    杨晏初愣怔了一瞬,然后道:“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任歌行微微弯腰,杨晏初凑过去,装作要说话的样子,却略顿了顿,出其不意地亲了亲任歌行的侧脸。

    任歌行吓了一跳,脸颊一片酥麻,哭笑不得道:“你……”

    杨晏初笑道:“世不可避。想到是跟你一起,就没什么让我害怕的东西。”

    这一夜,惊魂的不止任杨二人,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具尸体就此失踪,而自那以后,不知何时,不知何人,在兖州城里传开了这样一个说法——红头鬼原来并未毙命,它是一个一剑穿胸都不会流血,更不会死的怪物。它开始变成一个恐怖的故事,一个讳莫如深的符号,一个让所有说书人都噤若寒蝉的厉鬼亡灵,出现在每一次止儿夜啼的恫吓之中。

    既然决心要留在兖州,查清邵老爷含糊其辞的那部分过往,第二天上午,任杨李三人约了邵秋月,打算与她谈一谈,本以为可以看见肖聿白,没想到只有秋月一人前来,任歌行道:“怎么就你一个,老肖呢?”

    邵秋月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别提啦,任大哥你看这个。”

    她捏了捏脖颈上的一个项圈,道:“我爹知道他关不住我,非要我戴着这玩意儿,这个项圈与心脉贴得很近,而且与我爹的一个戒指相连,如果心绪涌动……咳,反正就是大喜大悲,大惊大怒,项圈和戒指都会有感应,我爹防着我,不让我见聿白呢。”

    任歌行十分反感地皱了皱眉:“这不是套犁拴缰呢么。”

    邵秋月叹道:“谁说不是呢。”

    一直以来,邵秋月在任歌行心里都是个敢爱敢恨,英姿飒爽的姑娘,可是对于父亲一次次叠加到这种程度的、显然并不合理的束缚和管教,邵秋月的反应却近乎逆来顺受,这让任歌行感到迷惑。

    邵秋月轻笑道:“您别那么看着我吧。”

    任歌行心道这么明显吗:“我怎么看着你了?”

    邵秋月道:“就……满脸写着‘怂货’俩字。”

    任歌行有点想笑,邵秋月叹道:“我就是……唉,我就是搞不明白。从小到大,我爹他并不曾干预我什么,我自幼喜欢舞刀弄枪,他也并不曾像其他父母一样强制我学些那些针织女红,我长得一直挺野的,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何在择偶婚配方面如此强硬不近人情,难道仅仅因为肖聿白是个剑客?我爹虽然年老,但到底不至昏聩吧,我相信他做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但是……小白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啊,我真的搞不懂……”

    别人的家事,任歌行不便插嘴,只能揣着手静静听着,邵秋月自己说了一会儿之后,叹了口气,道:“对了任大哥,找我来什么事啊?”

    任歌行道:“是这样,我弟弟家里似乎和邵伯父有旧,邵伯父却总不愿多言,我弟弟实在是心意难平,就想来问问你,邵伯父那段日子与李家究竟如何——没别的意思,就是闲聊聊天,如果实在不便说,便也罢了。”

    邵秋月摆手道:“这有什么,只是我也知之甚少,我只知道我爹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江右待过几年,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爹突然就回了兖州,从前他……是个挺雄心勃勃的人,回兖州之后,一颗心也灰了,和从前那些江湖朋友也断了,我猜他不肯接受小白,也是这个由头,不过具体是因为什么,我也不甚清楚。”

    任歌行沉吟道:“邵伯父似乎精通风水玄学。”

    邵秋月道:“嗯,他可养生了,回兖州以后,除了继承家业,搞些商贾经营,闲暇时候还炼炼丹念念经什么的。”

    任歌行道:“炼丹?”

    邵秋月道:“是啊,哦,他还说了,道术中分外丹和内丹,外丹就是丹炉里练出来的丹药,内丹就是要把身体当成一个丹炉,气脉运行直至自行结丹,这种修养工夫要比炼外丹高妙许多,但也极其玄妙,毕竟么,内丹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

    任歌行:“……”

    这可和他们之前以为的邵老爷太不一样了吧。

    邵秋月还欲说什么,突然,她的项圈发出了一声嗡鸣,邵秋月下意识地一把捏住了项圈,然后乍然反应了过来。

    项圈和他爹的戒指是联通的。

    如果她这边感情没有波动,那一定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好像透过她的项圈攫取了她的心智,她怔怔地捏着项圈,半晌,道:“我爹……不,我怕我爹出事,先回去看看他。”

    任歌行看她脸色不对,也不便再说什么,只颔首道:“好,我送你回去?”

    邵秋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时,二楼雅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狠狠砸在门窗上的声音,紧闭的房门和隔断的墙壁也无法阻挡这声巨响,以及这之后的一声苍老的暴喝:

    “你岂敢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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