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寄客诧异地皱了皱眉,俯身端详任歌行的脸,见他面色已然开始发青,连呼吸都渐渐微弱,当即出手点住了他周身几处大穴,突然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杨晏初连滚带爬地从角楼上跑下来,鬼手退后半步,道:“我原先只道这人是个疯子,没想到是个死士,体内养毒,就算今日不死,他也活不过三十岁。”
杨晏初置若罔闻,捡起地上的解腕刀,摸准了手腕的经络血脉割了下去,他心里慌,下手就狠,一下子割得特别深,血肉登时翻开,暗红的血液汩汩地涌了出来,他一只手使不上劲,对鬼手吼道:“搭把手!”
裴寄客挑了挑眉,没说什么,走过去帮他把任歌行扶起来,杨晏初把手腕凑近任歌行唇边,把血喂进去,邵秋月惊道:“嫂子你……”
“秋月退后,离这里越远越好,以后再和你解释。”杨晏初道,他把另一只手掌按在任歌行的心口上,感受着手底下一层薄薄的衣料隔着的温热的肌肤,那里的心跳就像任歌行的呼吸一样微弱,一下一下缓慢地泵着,半晌,重重地跳了一下,任歌行难受地蹙了蹙眉,吐出一口血来,不知道是任歌行的血还是杨晏初的,任歌行的呼吸由微弱变得急促,他在杨晏初的怀里猝然挣扎起来,杨晏初根本按不住他,被他压得直接跪在地上,杨晏初抱着他,胡乱间挨了任歌行好几下无意识的肘击,他慌乱地亲吻着他的发顶,问道:“怎么了,哪里难受,告诉我啊。”
任歌行剑眉紧拧,一直在不断地摇头,容色似惊似恐,好像被困在一个什么可怖的梦境中,杨晏初几乎咬碎一口牙,抬头问道:“这他妈什么毒?”
裴寄客蹲在尉迟已经开始僵冷的尸身旁,伸手扒开了尉迟胸膛骨肉左右翻看,闻言道:“这毒没有气味,我一时也闻不出来,不过我猜,他和他爹体内养的毒大抵都是致幻路数的。”
不错,他爹死后身上带的是一斛珠的异香,确有迷情致幻之效,喂了这么多血却依然不能醒转,杨晏初一手搂住任歌行,另一只手摸到尉迟身上,却只摸到一手干涸的血迹。
杨晏初长出一口气,再抬头时,眼神骤然变得阴冷。
他低声说:“把江氏的心给我。”
裴寄客愣了一下,轻声哂笑道:“你不恶心么?”
杨晏初反问道:“恶心?”他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语气一字一顿道,“任歌行现在这个样子,让我干什么都行,何况于江氏,我早就想啖其肉饮其血,你难道不想?”
裴寄客感觉杨晏初现在的状态非常诡异,无谓地耸了耸肩,提起地上的一把长剑,挑着尉迟的心肝送到他面前,杨晏初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像一只茹毛饮血的野兽,毫不犹豫地撕咬下一块尉迟心肝上的软肉。
邵秋月惊恐地捂住了嘴,几欲呕吐,裴寄客静静地看着他咀嚼片刻,咽了下去。
五年间在药人谷被强制试药的记忆纷至沓来,杨晏初不再躲避,沉潜在识海中,仔细辨别这阵眩晕带给他的种种熟悉的感觉。
半晌,杨晏初擦了擦嘴,低声道:“是徒离忧。”
裴寄客道:“徒离忧?这姓江的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还是江知北逼着他这么干的?”
杨晏初颓然地坐了下去,双手抱住任歌行,道:“秋月。”
邵秋月赶忙应道:“我在。”
杨晏初道:“我想见见邵老爷。”
邵秋月忙道:“好,好。”
邵府门前只剩鬼手和杨晏初二人。裴寄客负手而立,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杨晏初把任歌行抱得更紧,亲了亲他紧蹙的眉,抹去他脸上斑驳血迹,任歌行面色不再那么青白惨淡,呼吸心跳也恢复了正常,面色却仍然痛苦不堪,那么高的身量,此时窝在他怀里,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杨晏初轻声道,“我只知道我决不会让他这样难受。”
哪怕流干他全身的血。
裴寄客叹道:“你是为他疯魔了。”
杨晏初突然道:“你如何了?”
“我?这时候你还有心来问问我,我还真是挺欣慰的,”裴寄客笑道,“我如何不重要,只是内子为了我做了不少傻事,真是个痴人……罢了,”裴寄客转身道,“告诉你任大哥,他日若与凤袖狭路相逢,看在今日之事的份上,放他一马,莫太追究。”
杨晏初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强烈的预感——
裴寄客真的已经时日无多。
邵老爷被从凳子上解下来的时候胡子都快气飞了:“我打不死你个小兔崽子!你敢绑你亲爹,你敢对你亲爹动手,你好大的胆子!”
邵秋月就知道要挨骂,低着头也不吱声,邵老爷虽然余怒未消,但是到底终于看见女儿全须全尾地亲自进来给他松绑,只觉得剩下的都不重要了,一腔焦急和怒火到底没头没尾地熄了火,只道:“怎么样了?”
邵秋月蹲在凳子旁边给绑了半宿的亲爹按摩腿脚肩胛麻木的肌肉:“尉迟牧野死了,任大哥中毒晕过去了,嫂……杨少侠……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有点……我有点怕,他说要见你。”
邵老爷松了口气,道:“死了就好,死了就好……中了什么毒?怎么好端端地还中毒了?”
“就……有个人,我也不认识,剖开了尉迟的心肝,然后任大哥就中毒了,”邵秋月皱眉道,“好像叫什么……什么离忧。”
邵老爷突然瞪圆了眼睛:“徒离忧?”
邵秋月道:“对,是叫这个名字。这什么东西?”
邵老爷道:“扶我一把,我站不起来,”邵秋月扶着他站起来往外走,邵老爷边走边叹道,“这是……唉,这是江氏致幻一类臻于顶峰之药,本来是当作毒药使的,中毒者一刻之内必然毙命,任歌行只是晕过去了,想必是有人喂了他解药。”
邵秋月犹豫道:“杨少侠给他喂了自己的血。”
邵老爷大惊道:“什么?”
邵秋月道:“算了爹,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这毒到底怎么解啊?”
邵老爷眼中犹疑一闪,随即深深地敛藏起来,他道:“徒离忧原本是作毒药的,可后来有人制出了解药,江氏无法,只好再精进一层,把徒离忧炼成了致幻之药。中此毒者,沦于惊恐幻境中,尝遍人生憾事,纵使心智坚定者,此生也不可能没有忧怖遗憾,因此很难有自己挣脱出来的……”
“所以呢?”
邵秋月和邵老爷同时回头,看见杨晏初抱着任歌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就站在了他们身后,两人浑身是血,就像是从血涂地狱里爬出来的冤魂恶鬼,邵秋月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嫂子你……”
“所以呢?有什么办法?”杨晏初道。
邵老爷叹道:“你当初是怎么解的徒离忧的幻境?”
杨晏初眯了眯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我中过徒离忧?”
邵老爷道:“你只管说。我才能救。”
杨晏初顿了顿,道:“当时死了很多人,只有几个昏过去了,我昏迷了三个月,期间一直在做噩梦,后来有人给我灌了药,我醒了。”
邵老爷道:“江家的人给你灌的药吧?只有他们才有徒离忧的真正解药。”
杨晏初微微颔首,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那现在怎么办?”
邵老爷叹道:“这么多年,亦有人中此毒后生还的,只是需要中毒者心中至念之人同中此毒,同堕幻境,将他从惊恐执念中解救出来,只是此法凶险,一则是这至念之人如若心智不坚,很容易共同堕入噩梦,长睡不醒,二则是……”
邵老爷抬头欲说还休地看了杨晏初一眼。
杨晏初道:“说吧,二则是什么。”
邵老爷摇摇头,道:“二则是……人心隔肚皮,这个自愿服毒的人,不一定是中毒者心中至念。”
此言既出,周遭都安静了一秒。
杨晏初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总要试一试。不过我的血对这些毒药免疫,若要中毒,需得放掉一些。”
杨晏初突然莞尔一笑,摸了摸任歌行的头发,轻声道:“你那个心中至念,我就姑且厚颜一次,当成是我吧。万一是伯父伯母或者是别的什么人,那我就真没法子了……哎,我是不是也该改口叫爹娘了?”
他一字一顿,眼中轻描淡写的决绝让人心惊。
邵秋月和邵老爷看见他俯首在任歌行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那声音似耳边呢喃,低得听不清了。
“无妨,如果真是那样,就当是我去殉你。”
“对了,秋月,”杨晏初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任歌行有什么山高水低,万望你和聿白能好好照看李霑。”
邵秋月对杨晏初这种诡异的平静简直有些毛骨悚然,她忙道:“杨少侠快别这么说!”
杨晏初道:“你先答应我。”
邵秋月默了默,半晌道:“自然,自然是答应你的。”
杨晏初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杨晏初躺在任歌行身侧,他需要放掉体内的血,直到神思最恍惚,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和着血肉服下徒离忧。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七情六欲一样不少,心智有时也很软弱,恐惧忧怖甚至比旁人还要多,在失血过多的晕眩中,无数恐怖的幻象针刺刀砍一样锥心而来,妖魔鬼魅影影幢幢,噩梦一样的往事像枝枝连连的藤蔓与荆棘,而他穿过这些种种,堕入无边黑暗,去接回站在尽头的,他的爱人。
再睁眼时,耳边惨呼不断,杨晏初茫然地站在原地,发现自己身处之地仿佛是个高门大户的宅中庭院,只是此时此地一片狼藉,耳边不断传来玉器与瓷器摔碎的声响,面前许多仆从打扮的人在惊慌地奔逃,有人甚至像失措的牛羊一样慌不择路,撞到了他的身上,杨晏初被撞得一个踉跄,忽然听到身后有女人的一声惨叫——
“初儿!”
杨晏初打了个冷战,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他陡然意识到,这是任歌行的梦境里杨仪简被杀之后杨氏被灭门的情景!
他惶然地扭过头,发现自己的“母亲”面目模糊——当然,任歌行没有见过杨晏初的母亲,不可能清晰地梦见她的模样,那面目模糊的女人哭泣着奔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杨晏初的肩膀,哭道:“初儿莫慌,初儿莫慌,有娘在呢,娘会护着你……”
杨晏初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
没有人能逃得掉的。他的母亲无助地哭泣着,只能抱住杨晏初,尽力地挡住他,不让他被那些闯进来的人发现,然而终究只是徒劳。
他的母亲被人从后面狠狠一脚踢在膝窝上,不由得身体往前一扑,杨晏初就这样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他的母亲被人一把按倒在地上,几下捆住了,女子绝望地哀嚎道:“初儿!”
时过境迁,面前的那女子声音面容皆不肖似他的母亲,在这之前,杨晏初心中其实并没有那么惊恐悲恸,但是这一刻的记忆里,母亲最后也是拼劲全力地护住了他,然后被人一脚踢开,像捆绑猪狗一样绑住,生生地被从年幼的他面前拖走。
她当年也是那样绝望地一声声叫着他“初儿”。
当年的那股惊慌和绝望让他情不自禁地向母亲扑去,却被人生生拉开,杨晏初失神地疯狂地挣扎着,却被不由分说地按倒在地上,捆住了双手,他看着逐渐远去的母亲的背影,绝望地意识到无论是梦境还是记忆,这都是他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闯进来的江家人将杨氏家产抄尽之后,把杨氏的主人与仆人捆成一排,像牵猪狗一样牵着他们的脖子往门外拉去——
不!不!
不要继续下去了!
徒离忧的药效放大了杨晏初的惊恐,而且药人谷本身留给杨晏初的回忆就太过惨痛,平常之时每每回忆都尚且伤心惨目不愿再提,更何况是在徒离忧的梦境之中!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接下来他的母亲会被毒死,而他将沦为药人谷众多药人中的一个,从此堕入地狱!
不要!
杨晏初疯狂地挣扎扭动起来,任凭那些人拽着他脖颈上的绳子,宁可被勒死也不愿再回到那个让他产生无数噩梦的地方!
就在他被勒得青筋暴露,耳畔嗡鸣时,他脖子上的绳子突然被斩断了。
他听见那个勒着他脖子的人只来得及咒骂半句就没有了生息。
任歌行蹲了下来,替他和他的母亲解开了脖子上的绳索。
杨晏初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簌簌地落下泪来。
任歌行被他的眼泪打得手足无措,蹲在他面前笨拙地替他擦着眼泪,讷讷道:“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了。”
杨晏初心中骤然一酸,抱住了他的脖子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
任歌行的手在空中僵硬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落在杨晏初的后背上,温柔地抱住了他。
任歌行道:“跟我走吧,我待你好。”
如果不是这一场徒离忧的梦境,杨晏初永远不会知道,埋藏在任歌行心中最深的遗憾,是没有在杨晏初还没有受到伤害的时候,在一切的最初,好好地保护他。
他心疼他,一直在后悔自己来晚了。
不晚的,真的不晚的,我的爱人,我的傻瓜。
不论是十岁遇见你还是二十岁遇见你,都是我此生最值得称道的幸事。
不论是十岁遇见你还是二十岁遇见你,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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