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歌行道:“我爱你。”
杨晏初把头埋在任歌行的颈窝里,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任歌行感觉自己肩头的一小片衣料慢慢湿掉了。
任歌行说:“你告诉我的,做噩梦如果哭着睡着,醒来会变成傻子。”
杨晏初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地:“那你看上个傻子,上哪儿哭去。”
两人顿了顿,终于相视而笑,然后不知道谁先开始的,两张脸越贴越近,鼻尖擦着鼻尖的时候,房间的角落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又弱又怂的声音:“任大哥……”
“哎呦我……”任歌行吓一跳,怪尴尬地翻了个身,“你这孩子,你在你怎么不说一声呢。”
“怪我吗,”李霑挺委屈,“你俩刚醒的时候我激动够呛,但是你俩这样我插得上话吗,况且……”
邵老爷默默从贵妃榻上站了起来。
“况且也不止我一人啊。”李霑把话补全了。
任歌行真情流露一回结果还被全程围观,心累得不行,假笑了两声:“都在啊。”
邵老爷对于年轻人卿卿我我之事熟视无睹,泰然自若道:“任大侠此次至凶至险,又是因老朽家事才至于此,老朽不能不在此守候。”
任歌行叹道:“恐怕不仅是邵府家事,”复而道,“有劳。”
“我不在这儿我能在哪,”李霑道,“哥你知道你这次多吓人吗,要不是小杨哥哥,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知道。”任歌行低声叹道,“我都知道。”
“此药虽凶险,醒来倒也无甚大碍了,你腹部的伤口,我已经给你包好了,但是今晚还是……”邵老爷犹犹豫豫地又补了一句,“不宜,那个……”
任歌行被他一说不仅肚子疼,还他妈非常蛋疼:“行我知道了,不那个,再那个也不那个。”
“嗬,哪个啊?我怎么不知道?”李霑托着下巴挤兑他。
“你……”任歌行刚要说,才发现这孩子颜色甚是憔悴,眼底青黑浓重,被烛火一映,黑眼圈都快砸地上了,也不知道在这儿不眠不休地熬着守了多久,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你睡觉去,小孩儿家家的。”
李霑半合着眼,扯了个笑容,见他俩没什么事,便离开了。邵老爷见状也不再久留,门吱呀一声合上之后,屋子重归寂静。任歌行和杨晏初并肩静静躺着,杨晏初扑哧一声笑了:“刚吓一跳吧?”
“是啊,”任歌行也跟着乐,“这俩人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变的,跟俩雨后春笋似的欻一下就窜出来了,谁不吓一跳啊。”
“你都……”杨晏初说一半没忍住,头抵在任歌行肩膀上嗤嗤笑起来,“你都……”
任歌行坦坦荡荡:“我都软了。你光顾着乐,就像没你的事儿一样。”
杨晏初说:“我也……那谁吓一跳不蔫啊。”
任歌行眼珠一转,小声说:“其实咱们可以让它们重新……”
他扑棱一下把半截手臂立了起来。
“重新个煎饼,你差点扇着我,”杨晏初说,“邵老爷不是说你……”
任歌行说:“那你坐上来。”
杨晏初轻轻地笑了一声,再没拒绝,爬了起来,跪坐在他腰侧,任歌行的呼吸瞬间变得沉重起来,两厢痴缠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东西,他抓住杨晏初的胳膊,道:“等一下。”
杨晏初小声抱怨:“这时候谁能等得了啊。”
任歌行捏了捏他胳膊,试探地叫了一声:“小霑啊。”
隔了片刻,李霑的声音从墙那边幽幽传过来:“我都打算装傻了,干嘛还非得叫我一声。”
任歌行:“……”
杨晏初:“……”
任歌行:“这他妈兖州是有拿煎饼糊墙的传统吗!”
杨晏初尴尬地扁了扁嘴,悻悻地从他身上滚了下来。任歌行叹了口气,侧过身搂住了他:“这都什么事。我跟你说杨晏初,咱们俩以后绝对不要小孩,太影响夫妻生活了。”
“你想得倒美,咱俩也要不了啊。”杨晏初失笑。
眼下情景是说什么也做不下去了,任歌行扯过锦被蒙过两人的头,在黑暗的被窝里两人的呼吸都还滚烫,脸颊都还绯红,两人靠得极近,厮磨着,杨晏初低声抱怨道:“说要的是你中途撂挑子的也是你,你烦人不烦人。”
任歌行闷声地笑,无声地蹙眉,附耳过去,那声音不太像他平时,低沉地响起来,莫名地像什么远古的乐器,听着让人格外心动:“……过来,让我抱抱。”
被窝里越来越闷热,简直像个蒸笼,像个烤炉,隐秘地、炽热地、粘腻地、汗水淋漓地、黑暗地、秘而不宣又混天灭地地,像水上交颈的鸳鸯变作水下交尾的鱼,隐藏在摇荡的水草中,或者双双躺在快干涸的水洼里相濡以沫,虚弱又急切地、挣命一样交换亲吻,不发出任何声音,时而受不住地张一张嘴,那不知道从谁身上淌下来的汗和水,从唇舌上过,在心尖上走一圈,再从鳃里筛出去。
不知道是谁先掀开了锦被,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涌进两个满面潮红头发散乱的人的肺叶,二人大口呼吸着,相视片刻,笑出声来。
隔壁的床榻吱呀一声响,是李霑烦躁地翻了个身。
“听见没,”杨晏初指了指墙,“吵着小孩睡觉了。”
“你装什么长辈,”任歌行笑了,“你也没比他大多少。”
杨晏初笑,把任歌行拽到身边躺着,他想了想,问出了一个醒来以后就一直想问的问题:“你那个小师弟,怎么回事?”
任歌行的表情很短暂地僵住了,他怔忡地笑了笑,道:“……问这做什么。”
“要不是没亲够我刚才就问了。”杨晏初叹了口气,道,“你不愿意说吗?”
任歌行挑了挑眉,别别扭扭地说:“……也没有。”
杨晏初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任歌行赶忙道:“我说我说,有什么事不能跟媳妇说啊。”
杨晏初扑哧一笑:“这还差不多。”
任歌行笑道:“哎那我要是就不说呢?”
杨晏初瞪他:“不说抽你,”瞪完了自己又改口,“算了,不说……就不说吧,本来也不是想揭你伤疤,就是觉得……想着你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忍着这种事,挺难受的,”他伸手揉了揉任歌行的脸,“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
任歌行垂下眼睛啾了一口杨晏初的嘴唇,侧过身抱住了他,道:“任逍……他是我一个师弟。”
杨晏初道:“嗯。”
任歌行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只是姓任,跟任氏没什么关系。我是十二岁那年被我师父捡走养大的,那一年……嗯,你知道十三年前关外那场倭匪之乱吗?”
“嗯,”杨晏初摸了摸他的背,轻声道,“有点印象,那一阵我爹连吃饭都在叨叨关外的事儿,急得嘴里一溜火泡。”
“你七岁就记事了啊,还挺早。”任歌行顿了顿,声调低了下去,“我师父听闻关外有倭寇滋事,立即奔赴关外,路过我家,把我捡走了。”
杨晏初:“……你这也太省略了。”
任歌行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说:“宝,你知道他在哪捡到的我吗?”
杨晏初道:“嗯?”
任歌行说:“米缸里。我家的米缸里。我当时很害怕,我爹娘就死在院子里,但是我害怕那些倭人会再回来,躲了好几天,差点饿死在米缸里,而且那缸里还他妈有耗子,我师父发现我的时候,我以为是倭人又回来了,差点顶着一脑袋米捏着一死耗子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我师父当时本来挺严肃的,看见我那邪门造型都差点乐出来,说你先把那死耗子放下,我不是倭人。”
“然后他问我叫什么,我说叫任歌行,他说,‘倒是巧了,你也姓任,愿不愿意和我去关内云中学武功’,我说行但是你先让我把我爹娘埋了,他说我帮你埋,用不着你,然后就把我夹胳肢窝下面夹走了。”
“后来我就上山了。和任逍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我师父是他叔父,他那时候……”任歌行皱了皱眉,“不提了。“
杨晏初说:“嗯。”
任歌行道:“其实很多事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是可以看出来的,细枝末节的,得往回找才能想起来,比如有的时候我们两个在一起背书,我不动他不动,我一动他就开始哇啦哇啦背,特别是我师父经过的时候,那语速快得跟念咒似的,我都怕火星子崩我脸上,也不知道在那儿比个什么……我当时就是觉得‘这孩子可能是有点轴’,也没往别的地儿想,有的人他自己如果没走那一步,我其实永远也不会相信他会那么做。”
他清了清嗓子:“我师父当云中任氏的家主当了很多年,我二十岁那年,他好像有点退隐撂挑子的意思,开始放权,着手新任家主的甄选,其间事种种,总之任逍很紧张,他不说,我能看出来。”任歌行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看我师父那个意思,说实话我也有点害怕他把家主之位传给我,我一个外人我跟着掺和什么,不够底下人打嘴仗的,那时候我觉得我该走了。那天……就是那天,我借口给爹娘上坟下山,其实是不打算回来的,没想到……唔,后面你都看见了。”
他本来走之前还打算去任逍那里看看,毕竟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本来就是要走的,只是没想到走得这样惨烈,悲哀,不体面。
杨晏初听得心里冒火:“什么玩意,什么你一个外人跟着掺和什么,你什么外人,你是你师父带大的,你也姓任,你那么优秀那么出类拔萃怎么就不能当家主,你一没篡位二没夺权,怎么就不能了我问你,你还走,你不想想任逍他配吗,他配吗,他配你把这些东西拱手相让吗,你傻子你!”
“我也觉得我挺傻的,这不瞒了五六年了吗,说出来怕丢人。”任歌行笑了,“你这生的哪门子气呢。”
杨晏初气哼哼地说:“我没生气——他妈的你后来为什么不一剑捅死这小兔崽子!”
任歌行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半晌,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摇摇烛火,道:“去过。”
他说:“我师父替他求情。”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看,家主之位不传给他都可以,但是要伤他,我师父还是护着的。”
他的师父、任逍的叔父挡在任逍身前,握住任歌行颤抖的剑尖,近乎有些软弱地低声道:“歌行,为师膝下无子……算为师求你。”
任歌行凝视他片刻,冷笑应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从此再未回到云中。
杨晏初看着他,忽然想起来初初见他时的样子。
下山时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人都道他光风霁月,诵义任侠,且是个不世出的美男子,是个光明烛照的好模样,像从未遭受背叛。
杨晏初向他张开手臂,叹道:“过来,让我亲亲。”
任歌行就凑过去腻腻歪歪地亲他,轻声笑道:“这五年,也不是没有人问我过为什么下山。”
杨晏初嗯了一声,说:“你怎么答的。”
任歌行说:“一场无情的雪崩摧毁了我的家园。”
“什么玩意,”杨晏初失笑道,“你不想回答人家你胡说八道什么。”
任歌行摇头笑了笑,又道:“李霑他爹在谷底捡到了我——我怎么老被人捡来捡去的,反正是他把我救回来的。所以李霑这孩子无论怎么样我都得护好。”
杨晏初颔首道:“理应如此。”
灯花爆了一下,毕剥一声脆响。
“谁啊?”隔壁李霑突然道。
“说谁来谁,他怎么还不睡。”任歌行道。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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