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肖聿白自昏睡中醒来,此时鸡鸣正啼过三声,叫破东方一片白。
李霑彻夜未眠,此时些许疲惫,邵府的丫鬟小厮们服侍他洗脸,他被簇拥在其中,有些恍然,远远听得几声低语,问了才知道,邵府新姑爷醒了,要进汤药和饭水。
杨晏初因为惦记着任歌行腹部的伤口,一直不敢睡得太沉,睡相非常规矩,被任歌行窒息一样的拥抱勒得做了一宿噩梦,一觉醒来感觉自己胸口都被勒得瘪进去一块,刚要坐起来,任歌行哼唧了一声,搂住了杨晏初的腰。
任歌行刚认识杨晏初那会儿,碰一下他的剑他都能醒,摸一下他脑门他能腾空而起给你拽床上去,现在跟杨晏初睡在一块儿,就像年糕抻长了之后成精了一样,甜且粘人,懒得像只大猫。
杨晏初被他跟腰斩似的拥抱着,无奈无语且想笑,努力伸手够到了任歌行的羽霄剑,哐当哐当地晃了几下,发现此人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皮都懒得掀。
杨晏初笑着捏住任歌行的鼻子,任歌行闭着眼睛哼出一声:“……干嘛呀。”
杨晏初说:“你烦不烦人你,你烦死人了。”
任歌行:“……我怎么了。”
杨晏初说:“缠得我一晚上净做噩梦,梦见我被条碗口粗的大蛇箍得喘不上气,蛇上长着你的脸,一边箍我一边喊杨儿杨儿……”
任歌行闷声地笑:“我有碗口那么粗啊,我挺厉害的。”
“……呦,”杨晏初说,“那我也挺厉害的。”
任歌行:“……咱俩聊什么呢大清早的。”
二人正坐在榻边穿衣,门外李霑敲门:“任大哥,邵老爷请咱们去一趟正厅。”
“来了,”任歌行打开门,靠在门框上穿腰带,“正厅?干嘛?”
“我也不太清楚,刚小丫鬟来告诉我的,说是有客来访,点名要见你。”
“多新鲜,邵家新姑爷又不是我,到邵府点名找我干什么,”任歌行顿了顿,“谁啊?”
李霑摇摇头,复而又道:“对了,说起新姑爷么,肖大哥醒了。”
任歌行放松地挑了挑眉:“他也该醒了,这么些天。”
晨露未晞,这时节登门拜访的,肯定不是什么喝茶嗑瓜子的闲客,任歌行心里装事,身量又高,没提防被邵府游廊的垂花甩了一脑门子露水,快到了正厅脸上还湿漉漉的,未步入正厅,却见厅内原本坐着的那客人见了他,忽然站了起来,任歌行打眼一见,被那一身青绿的缎子晃了眼睛——
是徐州的那个少年。
杨晏初诧声道:“宋鹤?”
任歌行道:“真是他!”
“任大侠!”宋鹤叫了一声,就要下堂往这边迎,任歌行快走几步,示意道:“宋公子。”
宋鹤朝杨晏初和李霑一礼,任歌行见他眉间似经风露,不像在徐州那般跳脱轻狂,问道:“宋公子为何来此?”
宋鹤叹道:“说来话长。”他似极疲惫,背转过身,往厅内去,任歌行走在他身侧,听他低声叹了一句:“任大侠,我真的走了很远的路。”
任歌行略略思索,拍了拍他的肩膀:“出了什么事了?”
宋鹤说:“帝都出事了。”
任歌行心里咯噔一下:“长安?”
庭前霎时无声。
半晌,邵老爷开口道:“……先坐下说话吧。”
宋鹤叹道:“我坐不下。我这样说吧。”
“我……我从头说吧,”宋鹤道,“五日前,羽林军哗变,羽林中郎将杜如玉言称皇帝昏懦,皆因宠妃狐媚,动乱君心,羽林军一夜逼宫,请旨……清君侧。”
任歌行皱眉道:“杜如玉?”
宋鹤道:“杜如玉不重要,重要的是杜如玉号称清君侧的第二日,临川立即起兵勤王,临川十之八九的精锐全部调往帝都,任大侠,其中何意,我想你是知道的。”
任歌行沉沉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宋鹤道:“羽林军本来就不是杜如玉能说了算的。它要哗变,要看谁的颜色。”
任歌行明白。
江氏之势,本已可以在朝中称制,只是临川与长安相距遥远,要想一朝江山易代,需得将兵力调往京城才好。
江氏一直在等这个时机。
于是挟持杜如玉清君侧,逼宫,勤王——
师出有名,悍然抽刀。
“勤王……”任歌行低声道,“临川勤王,无人敢应么?”
宋鹤顿了顿,长叹一声,道:“临川锋芒太锐,京畿各族,无人敢挡。只有……”
任歌行抬眸。
宋鹤与他对视一眼,道:“只有云中任氏,以勤王为由据守潼关,抵挡了,抵挡了……”
任歌行的手在宋鹤吐出“云中任氏”四字的时候就扣紧了桌角,他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什么?”
宋鹤喝了一口茶水,涩声道:“抵挡了一日。潼关……失守了。”
宋鹤痛苦地捂住了脸,声音颤抖了起来:“莫说云中无能,临川的先锐步兵,实在过于骁勇凶悍,他们简直……他们简直不像人,你,任大侠你见过就知道了,他们真的……就像不怕死的怪物一样,潼关一战,死伤太惨重了啊……”
任歌行的脸色骤然苍白。
他与同样脸色大变的杨晏初对视一眼,心中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临川江氏的药人,炼成了。
任歌行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格格作响,他咬着牙,腔子里一片冰冷,额头却沁出汗来:“潼关一战,死伤多少?”
“我估计不出来,”宋鹤颤声道,“太多残尸没有办法收,也没有人认,我去的时候,兀鹫和老鼠遍地都是,我的剑,只能给他们刨坟坑用……”
任歌行突然断声暴喝:“够了!”
杨晏初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着,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任歌行一口气泄了下去,颓然低声道:“对不住。”
宋鹤摇头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任大侠。”
任歌行掩饰着喝了一口茶水,尝到了自己喉咙里的血腥味,他稳了稳心神,哑声道:“你找我,什么意思。”
“任大侠,我先问一句,就问一句——云中,你是不是一定不回了?”
任歌行道:“至死不回。”
宋鹤叹道:“如今形势,不进则退,我父亲派我来找任大侠的意思是……你知道的,任大侠,东边一带,没有江家一样奇崛煊赫的大族,各个世家都差不多,如果合纵谋弱,需得有一人不偏不私,才能为将为帅,不然各家各为其政,不用江家,东边自己也就残杀完了。”
任歌行沉默地看着他,星眸中似乎有什么亮光薄刃一样闪过,隐下去,黑下去,沉而亮,隐而痛。
宋鹤继续道:“徐州是我们家,兰陵是宁安宁大侠,还有青州秦氏——”
任歌行扭头看了看李霑,李霑没什么表情,只道:“青州也要参战么?”
宋鹤沉吟道:“我去了青州……那里比兖州还乱,再不打,肯定是要被人吃掉的。”
李霑默默颔首,再不发一言。
宋鹤道:“接着说。我去联络了兰陵和青州,毕竟州郡相连,三家举旗,不想被临川鲸吞蚕食的也都云集响应……不枉我五天跑死六匹马。青州,徐州,扬州,并州,四州二十六郡结盟,任大侠,大家都知你名冠武林,还是个难得的仁义人,各家家主想推举你做盟主,如果你同意,即日四州家主与盟主西进潼关——任大侠,若不趁这时候打,等晚了,就来不及了啊!”
“还有兖州。”邵老爷突然道。
李霑喃喃道:“邵伯父……”
邵老爷叹道:“我已经年老,不能跟着你们西进,兖州民风散淡,不曾出什么武林大族,只有我一个邵家,大概说得上几句,也只有粮饷上能帮衬一二,要多少,去府库里拿就是。”
宋鹤道:“任大侠!”
从宋鹤刚开口,任歌行就变得分外的沉默,他沉默地听着,沉默地听着长安惊变,临川药人炼成,那个曾经险些害死他的师弟如今的任氏家主死守潼关,任氏同门惨死,残肢引来食腐的鼠和鹰,四州结盟,把他推出来做盟主——
所谓盟主,不过是乱世之中,四州势均力敌无法相互吞并,如果结盟,找一个武艺高强又没有家世后盾的光棍当盟主,至死不回本家的羽霄剑任歌行是最好的人选。
宋鹤还在叫,嗔着眼睛:“任大侠!”
李霑喊他:“你别吵了!”
“我怎么能不吵——任大侠,五年前你曾经路过一次徐州,平徐州山匪之乱,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十二岁,你的那句话我记了五年——”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浇之,世间之大不平,非剑不能平之也!”
那年任歌行初下山,刚刚养好一身险些致死的伤。
宋鹤眼中像有什么东西熊熊地烧了起来,那眸中神采,不似方才强行□□的老成持重,依稀像是几个月前在徐州高府,那个痴迷武学,趴在任歌行的屋顶上敲房顶瓦片的少年。
宋鹤说:“我因此相信有侠之大者,自帝都惊变,我即刻奔赴战场,走遍四州二十六郡,我觉得你一定也会这样做的,你——”
“我当然会那样做,你激动什么。”任歌行道。
任歌行一直在桌下和杨晏初牵着手。他的手不像他的声音一样低平沉稳,他的手握着杨晏初的,握得很紧,手掌和手腕都暴出青筋,杨晏初更紧地缠回去,拇指用力地摩挲着任歌行粗粝的虎口。
那是他的血海深仇,而此时杨晏初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当然会这样做。”任歌行重复道。
为胸中块垒,为世间不平,为生民天地。
为心上一人。
任歌行道:“替我转告四州家主,此身孑然,足以赴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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