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的一夜精疲力尽而剑拔弩张。妙音和鬼手不知所踪,主帅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整张脸呈现出中毒的诡异蓝青色,背后皮肤怒张如振翅蝴蝶。
任歌行见此没有多言,埋了中军将领的尸首,通晓五州,再见鬼手妙音,如果有伤,视作五州伤兵疗养。
五州盟主夜不能寐,五州的士兵们也难以陷入沉眠,靠在一起疲惫地打盹。空气中的焦虑和紧张有如实质,催逼着城门上的摇摇烽火。杨晏初知道任歌行睡不着,沉默地看着他轻捷无声地一圈一圈在外面转悠。他站起来对任歌行招了招手,任歌行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悄悄走过来,蹭着他耳朵低声说:“怎么没睡?”
杨晏初道:“看你在那儿拉磨挺有意思的。”
“……”任歌行短促地笑了一下,复而皱起眉,流露出一点烽火中不能轻易示人的疲惫与无奈。他对杨晏初伸出一只手,低声道:“陪我一会儿。”
任歌行的手很凉,掌骨受了伤,手心血痕细细碎碎,虎口的裂痕血迹斑斑,杨晏初一言不发地将它们全盘包裹,和任歌行拖着手漫无目的地慢吞吞走了一会儿,杨晏初突然笑了笑,说:“怎么了,愁得。”
任歌行照样嘴硬:“哪儿看出来我愁了。”
杨晏初嗤了一声:“愁得都拉磨了,一圈一圈的。”
任歌行:“……谁啊。”他叹了口气,无意识地喃喃道:“你听我说……”
半晌又没下文。杨晏初道:“在呢,听着呢。”
任歌行嗯了一声,来回晃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一边晃一边用交扣的手指摩挲杨晏初的掌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慢慢地开口:“我怕今晚不会安生。白天两支勤王军在城门底下打,城里要清君侧的那位自然不会插手,如今五州正是兵疲马弱的时候,他们怎么还不动弹,在等什么?”
杨晏初嗯了一声,明白此时剑悬于顶,无可奈何。他笑了笑,道:“也许只是忌惮你。”
任歌行苦笑了一声:“我算老几就忌惮我?”
杨晏初道:“你算老大呗。你有什么想法?”
任歌行抹了一把脸:“丐帮老大都混得比我顺溜。我就这么点人,累都他娘的累死了,你让他们玩破釜沉舟以一敌百那一套……不被人包饺子就不错了我跟你说,且看吧,让他们歇歇。”
任歌行心里没底,乱七八糟的担忧、疲惫和伤痛让他整个人变得有点狗里狗气的——面对江家十分狂暴,几欲暴起咬人,面对小杨有点委屈,想扎人家怀里,或者躺人家大腿。
但现在毕竟也算众目睽睽,跟八尺猛男当众嘤嘤似的,到底不大好看,任歌行只能胳膊往杨晏初肩颈上一搭,叹道:“唉,媳妇。”
杨晏初理了理他额头上的碎发,像一对真正在战火中相依为命的平凡夫妻:“哎,夫君。”
任歌行就窝在他颈窝上嗤嗤地笑,瓮声瓮气地嘤击长空:“我想……”
等半天没下文,杨晏初道:“嗯?”
再一低头,任歌行竟然已经睡着了,呼吸很平稳,浓密的睫毛浅浅翕动。
抛去战火不论,月夜依旧很美。任歌行的侧脸被清冷的光和霭霭的烟映出一种沉默的柔和。杨晏初抱着他,抬头看高天夜色,心中柔软悲凉,难以一一言明。
他没说话,搂着任歌行原地站了一会儿,看他越睡越沉,叹了口气,亲了亲任歌行的脑门:“宝,要睡回去睡。”
任歌行激灵一下被他亲醒了,对他笑了笑,搂着他狠狠嘬了一口,向营地走去。
杨晏初跟在他身后揉嘴,牙床被这厮啃得生疼:“发哪门子疯。”
任歌行举起手中的剑,朗声笑道:“喜欢你。”
任歌行路过一个席地而坐的五州将士,那个小少侠盘腿拄着自己的剑,吹着口哨取笑他:“盟主,干嘛呢?”
任歌行从他面前走过,还挺高傲:“你没媳妇,瞧不起你。”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向烽火深处走去。剑锋划破夜色,发出咻咻破空的声响。这声响很小,很细微,与擦剑粗粝的摩擦声,细碎的低声交谈,迟疑焦虑的脚步声混在一处,像杂乱而不知流向的絮絮前奏,在天光未及破晓前戛然而止。
正是一夜中最黑的一段,蝉嘶马迟的长安古道尽头突然响起一阵疲惫匆忙的马蹄声,任歌行在马蹄踏地的瞬间醒来,随着那一队人马的渐渐走进,五州锋刃已经全部向前,长弓已经拉满,任歌行的表情,却渐渐似冷冻一般木然僵硬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形有种暌违多年似是而非的熟悉,薄瘦的肩胛,颀长的颈项,任歌行凝视着他,这个人他在许多年的噩梦中见了许多次,他感觉胃里一阵蠕蠕的恶心,手上渗出的冷汗蛰着剑柄凹凸的花纹。
他倒宁愿来的是江家的人。
远方的人马已经走到近处,任逍翻身下马,燃起的火把照亮他瘦削的脸和细长紧促的眼睛,他站在离任歌行十步远的地方,半天不动也没说话,半晌一错手,卸去了自己的剑。
任歌行的嗓子像是一瞬间哑了,看见他卸剑,问了一句:“来做什么?”
任逍沉声道:“助五州盟攻城门。”
任歌行顿了顿,道:“找死?”
任逍反问道:“死于谁手?”
任歌行不答。
任逍沉默半晌,答道:“算是吧。”
任歌行道:“你就料定了我这时候不会杀你。”
任逍叹了口气,道:“说不准。”
羽霄剑铮然长啸,任逍只觉颈项一凉,羽霄剑的剑锋堪堪停落在他的颈侧,任歌行的一股青筋从眉梢暴起至鬓角,他的牙齿都在格格作响,那轻微的抖动一下一下地随着剑锋有如凌迟一样剐刺着任逍的皮肉,他听见任歌行咬着牙道:“你来干什么,你就料准了我这时候不会杀你。你就料准了我不会当着任家弟兄的面把你剁了,收了你的兵马,踩着你的尸体从城门道上踏过去,你就料准了!”
杨晏初情急之下喊他:“任歌行!”
已经有血顺着任逍的脖子淌进衣领里,任歌行的剑锋顿了顿,险险指住了他的咽喉。
不知多久,鸦雀无声的任氏子弟中有人颤巍巍地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师兄啊!”
任歌行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出声的是他曾经的一个小师弟,以前像个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小土豆一样又矮又黑,现在人高马大地红着眼睛和他对视着,半天哽咽出了一句:“能让你一个人在这打仗吗……不是还有我们吗,小时候打群架都叫上我,现在都这样了怎么都不叫我们了啊,真不回来了啊你。”
随着他的发声,任氏子弟也有人逐渐应和。那声音任歌行都熟悉,也都陌生。
“师兄……”
“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
“白天那场仗没赶上,受伤了吗?”
“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来啊,打完仗把你接回去吧。”
“师兄啊……”
任歌行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辨认着他们的脸,他喉头发哽,眼眶几乎涌起一股酸意,他想了很多事,诸多因由恩怨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可是不合时宜的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居然是——放屁,你小时候长得跟吉娃娃似的,门口那只黄土狗都比你能打,谁他妈打群架叫过你。
任逍抬手握住了任歌行的剑刃,道:“任家弟兄要来,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任歌行凝视着他,任逍眉目平静无波,轻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攻城门?”
任歌行没说话。半晌,他收剑入鞘,开口如钝刀磋磨:“给你一刻钟。整肃人马。”
任逍微笑起来,任歌行看见他还杵在这,真心实意地感到烦躁:“你为什么还不走?”
任逍低了低头,道:“师父前年仙逝了,你知道吗?”
任歌行呼吸一顿,然后淡淡道:“你不必说与我听。”
任逍有些怔忡,怅然道:“你变了许多。”
任歌行闻言几乎冷笑起来:“你是失忆了,傻了?跟我攀亲?刚才没有砍死你,是看大局为重,看任家弟兄的面子,更重要的是我比较怕老婆。”
任逍惊道:“你……”
任歌行道:“任家弟兄,我永远念他们的好,但是如今任氏已经跟我一毫关系也没有了,但凡你有点自知之明,就不会在这拉拉扯扯。”
任歌行一转身的功夫,已经消失不见了。
云中任氏的到来已经惊动了城门的守卫,战事从速,已然是弦上之箭。天光乍破,风云在灰蓝的远处山脉盘桓,映得人人面如冷铁。任歌行对杨晏初低声问道:“刚才为什么喊住我?”
杨晏初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城门,回道:“怕你战前弄脏自己的剑。”
任歌行笑了笑,道:“今日却先不使剑。”
他从靴边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对着城门拉满如月长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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