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一战,即使五州盟不曾与江氏中军正面遭遇,打进长安城门也并非易事。长安城易守难攻,大城门内设瓮城,藏兵洞隐秘且数量众多,就算五州九死一生地打进去,羽林军居高临下,也极易形成瓮中捉鳖之势,遑论五州此时历经一战已有死伤。攻城战打响后,羽林军在五州箭雨之下不敢露头,只匿于暗处击发弓/弩,向下抛掷巨石与燃烧的草料。顺着云梯而上的五州将士被砸伤者十之六七,城下已是火海一片,熊熊大火与滚滚浓烟使坠落的五州将士死伤更甚。尸踣巨港,血满长城,后一波的五州将士几乎是踩着前一波人坠落的尸体爬上云梯,在响彻云霄的无奈哭叫与高声怒骂中,五州家主眼睁睁看着自家武者就这样一批批身陨城墙之下,有人转向了五州盟主,既哀且怒道:“盟主,任大侠,这么个打法不成事啊,不成事啊!这不是让我……让咱们的人去送死吗?”
任歌行扫了说话的那人一眼,认得那人是徐州宋鹤的父亲宋九思,宋九思一对上任歌行血红的双目,心中陡然生畏,硬撑着回道:“盟主,你知道的,咱们现在的人马,就是加上任家的,也不够和羽林军城上城下拖那么久……”
任歌行尚未来得及回话,李霑无视了宋九思的絮絮叨叨,凑到任歌行身边,低声道:“任大哥,要不就硬打吧,”他举起一根手指,“我可以……”
任歌行看了宋九思一眼,低声对李霑说:“不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今非昔比是不假,可朝彻珠没教你怎么打人。”
李霑在原地转圈:“那我现在在这儿待着有什么用啊,我还不如跟着推城门去!”
任歌行一言不发,沉默地拉弓射箭,放倒了一个正在暗处放火抛物的羽林军。随着那人的坠落,在草木燃烧的毕剥声响中,任歌行似乎隐隐地听见了一声异动,像什么被打翻的轻微声响,他皱眉偏了偏头,那声音很细微,流淌在箭雨破空的烈烈风声中几乎不易分辨,宋九思见他不理,更是怒道:“盟主,不能再用寻常打法了,我告诉你……”
任歌行终于认出了那声音是什么,他心里咯噔一声,霍然自马上起身,语速飞快道:“后退,让没上云梯的后退!”
接令的军鼓手刚擂响了第一声战鼓,任歌行暴喝一声:“后退!”
来不及了。火油从城墙上倾浇而下,浇在方才扔下来的草料上,火海瞬间窜起一丈来高,迅速变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火墙,浑身着火的将士哀嚎着跌下云梯,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宋九思傻眼了,骂了一句娘,拍马上前,李霑叫道:“宋伯伯你干什么去!”
“娘的,”宋九思头也不回地吼道,“那他妈里面有我儿子!”
任歌行捏紧了箭筒,李霑惊叫道:“宋公子!”
“让他们后撤,”任歌行道,“撤到火线以外。”
任歌行的声音非常平稳,李霑偏头看了看他,猜不透这个年轻的剑侠在想什么,任歌行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眼前的惨烈的人间景象,听着耳边不似人声的嚎叫,看火舌舔过地上打滚的人的每一寸皮肤,连天的火光和烟尘映入他血红的双眼,像烈烈燃烧的一把浮土。
宋九思用一件大氅包裹着宋鹤纵马归来,这个曾经幼稚跳脱的少年第一时间扎进了战场,潼关,五州,长安,现在浑身是伤,那张清秀周正的脸有一半几乎面目全非,他呻/吟着道:“任大侠……”
任歌行眼中亦有痛色,俯身轻声道:“……宋公子。”
宋鹤没说话,艰难地对他笑了笑,宋九思抬首眼中已有泪痕,道:“不能再打了,围城吧。”
任歌行咬了咬牙,道:“我们拖不了那么长时间。”
宋九思怒吼道:“那怎么办,不能全折在这儿!”
任歌行道:“李霑。”
李霑忙道:“哎!”
任歌行道:“泰阿令在你手上。让你的人护住你,别的不用管。在城门外接应,城门一开,带人冲进去,无论生死,冲过瓮城,只要进城,就赢了一大半了。”
李霑眨了眨眼,疑惑道:“不是,哥,城门怎么就一开,城门哪那么容易开……”
“宁大侠。”任歌行唤道。
宁安出列,应声道:“盟主。”
任歌行对他点了点头。他记得这个给霍枫桥承诺兰陵永无药人的寡言的男子,他对宁安笑了笑,指着城墙道:“不用云梯,宁大侠能翻过去么?”
宁安上下打量了一下,道:“可以。”
“好男儿。”任歌行道,“通晓五州,所有精锐分挑出来,不用云梯跳不过墙那样的不要,跟着我和宁大侠楔进瓮城,从里面打开瓮城关口。”
“疯了你!”李霑失声叫道,“瓮城!你带那么点人进去!哥,古今中外没有这么打的!”
“古今中外也没像现在这样。别废话。”任歌行道,“只要出了瓮城进了长安,看见我就跟我走,如果没看见我,看见宁大侠,就跟着他走,懂了吗?”
宁安闻言一怔,任歌行向他投出问询的目光,四目相接,宁安顿了顿,对他点了点头。
“不是,”李霑的声音抖了起来,“任大哥,什么意思,什么叫‘如果没看见你’?”
任歌行摆了摆手:“没看见我的意思就是我还没出来,别都擎等着。”
宋九思急道:“不合适吧,盟主,都是自家的尖子,就这么扔到瓮城里,万一折在里面……”
其他几位家主见他开口,也都纷纷小声应和道:“是啊,都是精锐,这未免也太冒险……”
任歌行不想废话,语速飞快:“不然怎么办?你们说个办法。围城么?江家后军说来就来,翻墙云梯都让人家烧了,硬打么?别说你们那些精锐,五州七成人马都得他妈折在瓮城里,进了长安城你们拿什么跟人家打?”
几位家主面面相觑,任歌行不等回答,又道:“小霑。”
李霑应道:“在呢。”
任歌行道:“跟着几位家主在城外,我不在就听几位家主的,里外夹攻,回头看见杨晏初,万一没找着我,告诉他别着急,我马上去找他。”
他说话的样子冷静而平淡,略微紧绷,不像是在下一个千钧一发之际剑走偏锋的命令,如同昨夜不曾焦虑得彻夜难眠。
李霑还是害怕:“任大哥……”
任歌行对他扯了扯嘴角,说:“怎么了?”
李霑哽住,半晌摇了摇头。任歌行吐了口气,道:“去吧。”
留待城外的家主和伤兵目送着任歌行宁安和五州所有精锐穿过火海,避过箭雨,用匕首和钩索几下翻越城墙,像一只腾空而起的大枭,消失在瓮城之中。
李霑听见瓮城里箭打在冷铁上刺耳之声叮当作响,羽林大概也没想到五州用这么险的法子,此番如沸水入热油,城外火力瞬间被分散了,李霑红着眼睛大吼一声,一掌拍在厚重紧闭的城门之上。
一时竟似山岳摇荡,李霑哭道:“没人往下倒火油了,进去支援啊!难道真让他们活活困死在里面吗!”
不知道是有人在里面动作,还是李霑的一掌起了作用,城门巍巍地晃了晃,李霑吼道:“任大哥!”
没有人回应。
李霑在一次次配合里面攻城的时候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情,不断地、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一定会没事的,门一定会开,任歌行一定会从里面出来,可总是事与愿违,他看见远远地,一个人满面惊恐地飞奔而来,身穿云中任氏弟子的一身白衣,那人边跑边喊:“后军,后军来了!”
李霑脑袋嗡地一声,他听见身边有伤兵发出绝望的哀叫,身边开始有人奔逃,李霑红着眼揪着他们的后颈把他们拎回来,咬牙道:“跑什么,跑了也得死,把你们一个个都他妈炼成药人!”
远方已经有兵车辘辘,如雷霆乍惊,李霑闭了闭眼,面前的城门仍然缄口不言,关闭着徒劳的撼动与血腥的角斗,而就在此时,城门至高处的角楼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
不知何时有人爬上了那座至高的角楼,那人像迎接终于回家的亲友一样伸出一只手臂,吹响了通体血红的号角。那号角似乎刚刚染就,还淅淅沥沥地滴着血水,而方才还在远方缓缓而来的兵车听到召唤,登时兴奋地疾驰而来,甚至有一群影子脱缰而出,四脚着地状如飞马,有家主带着哭腔长叹一声:“这是药人啊!”
角楼上那人有多人护卫,悠闲地一声声吹着号角,角楼复杂的楼阁椽栋让弓箭无法瞄准他的位置,有人踩着城墙持剑向角楼奔去,竟距角楼不到十步时剧烈地颤抖起来,垂直地坠落下去。
如同尉迟牧野父亲的一斛珠,尉迟的徒离忧,这种体内带毒难以近身的路数让李霑熟悉得浑身颤抖,他对宋九思说:“这是谁……吹号的是谁?”
宋九思摇了摇头,道:“离得太远,我看不分明,而且他深居简出,我也只见过他一面……看身形,这似乎是,江氏家主,江知北。”
李霑悚然道:“什么!”
说话间药人已经近在咫尺。方才还仓皇逃窜的五州盟此时反而平静下来,将剑锋指向江氏后军。但是很快地,他们惊恐地发现,这次的药人与在潼关,在城门遇见的都不同,被他们袭击的五州将士会丧失理智,疯狂地攻击曾经的战友!
宋九思抱住已经陷入昏迷的宋鹤,叹道:“怪不得家主吹号,最后一着,敌明我暗,方用这种药人,这是想让五州盟和药人同归于尽,同归于尽……”
“别同归于尽了,想个办法啊!”李霑一边闪躲,一边叫道。
“能有什么办法,”宋九思无奈道,“活人已经不多了……”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
城门。终于开了。
鲜血流过伏尸,顺着门槛漫了出来。任歌行浑身是血,他的羽霄剑已经折断,双手握着一把残剑,哑声道:“快走。”
李霑又惊又喜,几乎要哭出来:“任大哥!”
任歌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所有活人,马上进城!”
李霑崩溃道:“活人……咱们五州的人被他们咬了就不是活人了,这次遇见的和以前的不一样,和兰陵那个很像……”
任歌行低声道:“我知道。让他们别打了,能跑就跑,能躲就躲,进城就行,我不会让这帮疯子和人一起进城,都一锅炖了。”
任歌行吸了一口气,暴喝一声:“跑!”
幸存的五州将士,云中弟子,李家旧部纷纷不再纠缠,而向长安城的方向闪躲奔跑。任歌行将残剑收入剑鞘,叫道:“宁大侠!”
宁安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在!”
任歌行道:“守住城门口,别让药人进城!”
宁安应道:“是!”
有人惊恐地喊道:“宋大侠你干什么!”
宋鹤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风里飘着:“爹!”
宋九思已然失去神智,向任歌行径直扑来。任歌行本能地一仰头堪堪躲过,从地上的尸体身上拔下一把唐刀,长刀抵着宋九思的喉咙抹下去,当啷一声人头落地,宋鹤眼睁睁看着任歌行削去了父亲的头颅,愣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不堪忍受的嘶嚎。
整个修罗地狱里都在回荡着那样的喊声。
任歌行眼中有不忍之色,回头对李霑道:“李霑快走!”
他冲过去,抱起那个失去了父亲的、遍体鳞伤的少年,单手持刀向进城口飞奔而去,把宋鹤往李霑怀里一扔,只说了一句“带着他快走”就匆匆折返,在他转身的刹那,李霑惊叫一声:“任大哥小心!”
任歌行感到左肩一痛,整个人被李霑冷不防一掌推出去一丈远,这一战的许多内外伤登时崩裂,任歌行眼看着本来已经烧伤得不能动弹的宋鹤伸手闪电一般卡住了李霑的脖子,一时不能起身,随手将唐刀修长的刀鞘扔了过去,宋鹤被打得一偏头,晃了晃脑袋,继续向李霑冲去,任歌行吼道:“跑,别躲!”
天地一瞬间寂静下来。
任歌行顾不得擦去唇边血渍,撑着刀艰难而震惊地站了起来。
号角声倏忽停止。那些前一秒还在疯狂攻击的药人们突然停止了动作,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五州盟与羽林军一样茫然四顾。
城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他身量很纤细,侧脸白皙俊秀,举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逐渐向角楼靠近,与那些曾经企图接近角楼的人不同,他没有一丝中毒的迹象,反而是江知北周围的护卫,随着他的靠近,显示出反常的焦躁与不安,那人像是有所预料,表情平淡地对震惊的江氏家主道:“你一直在找当年临川药人谷出逃的两个药人。”
任歌行惊恐地张了张嘴,心狂跳起来,向杨晏初站立的方向拔足狂奔,杨晏初来不及多说别的,从怀中迅速掏出一把小型的弓/弩。随着杨晏初血的腥气随风蔓延,江知北的护卫已经彻底失控,朝杨晏初扑过来,杨晏初视若无睹,拉开弩的瞬间,他的神色闪过一丝温柔。他想起手上这把弩是谁给他做的,那人从他背后拥住他拉开弓/弩,呼啸而过多少年的悲欢。
他说:“下地狱吧。”
这把弩配套的箭是开花箭,做工很复杂精细,射入人体会自动爆裂。战前做这把弩的时候,任歌行总是悄咪咪暗搓搓的,因为有一次操作失误差点崩着眼睛,就总是害怕杨晏初在旁边围观的时候也受伤。有一次杨晏初非要捣乱,趴在他后背上搂着他脖子看,任歌行就放下那些箭,小心翼翼地端起已经做成的弓,叹了口气:“哎哎哎,别闹,你看啊……”
笨拙又带着剑气的温柔。
一箭正中江知北胸膛。杨晏初叹了口气,心里一空。他被咆哮而来的药人叼住一只胳膊,甩下城墙,不疼。
从前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总觉得自己会在某一个黑暗阴冷的角落默默死去,后来遇见任歌行,觉得遇见一个明月一样的人,就死而无憾了。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真的那么那么舍不得任歌行,舍不得到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都嫌太短。
他像长安的秋天纷纷而下的落叶,掉进一片茫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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