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见任歌行抬头,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昆仑的夜色里,像水融入水中。
任歌行呼喝一声:“兄弟!”
夜风呼啸,山石俱静。半晌,一个影子从断崖嶙峋的山石上跳了下来,迎着月光,沉默地和任歌行对峙着。
那瘦削的影子在苍白的月光里有种惊心的熟悉。任歌行怔愣一瞬,开口道:“是你?”
那人没有答话,只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任歌行道:“你们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凤袖呢?”
那人平静无波道:“事情已经结束了。”
任歌行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那人转过头来,声音依旧掀不起一丝波澜:“我说,事情已经结束了。”
任歌行上下打量他,一眼瞥见他的腿,悚然道:“你……你的腿好了?”
裴寄客曾经被任歌行削去左腿,而现在他的左腿裤管不再空荡荡一片。鬼手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双腿,淡淡应道:“嗯。”
任歌行心说这他娘的到底是人是鬼,他摸出火折子点亮,火光在他们的脸之间倏然爆开,照亮了对面那人的脸。那的确是裴寄客的脸,清秀消瘦,暖红的火光都烘不暖他青白的病气。鬼手仿佛不适应这光似的,眯细了眼偏开头去,头发不知为什么没有束,倾泻在肩头,遮去了半张脸孔。他低垂的眉目没有一丝情绪,像个无悲无喜的泥塑木偶。任歌行突然心生惊惧,不是害怕裴寄客,而是他隐隐地预感到,在两双人的两件生死攸关之事中,已经有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
任歌行将火折子逼近鬼手的脸,质问道:“凤袖,去哪了?”
裴寄客不答。
任歌行一字一句问道:“他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裴寄客的双眼适应了火光,把头转了过来,迎着他的目光,道:“你想听,我告诉你。他就埋在这山下头,如果有一天,风暴卷走了昆仑山的积雪,或许你能看见他。他穿红,很好认。”
任歌行没有说话,手中的火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裴寄客不欲与他多谈,错开肩膀要走,任歌行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侧脸,问道:“你到底是不是裴寄客?”
鬼手转过头,瞳仁漆黑,他轻声道:“我这时候应该哭,是吗?”
任歌行犹疑道:“你现在……”
“无恙。”鬼手说。
“你们,”任歌行蓦然收紧了握住裴寄客一臂的手,“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想说。”裴寄客挣开了他,任歌行换了一只手捉住他的肩膀,裴寄客低头看了看,道,“别跟我来硬的,我们第一次交手的时候我正毒发,你也没落到什么便宜。”
任歌行哽了哽,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涩声开口道:“我这次来是因为……杨晏初快不行了。”
“嗯,”鬼手道,“猜到了。与我无关。不要再纠缠我了,我要下山。”
“你别走,”任歌行捉着他的肩膀不肯松手,“你要什么?只要你回答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鬼手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乎机械的浅淡笑容。他轻声道:“任歌行,若你知道我是何种境地,你就会明白,我现在什么也不会想要。”
“我,我可以帮你找到凤袖的……凤袖的身子,”任歌行像个红了眼的赌徒,赤膊押上所有筹码,“昆仑的每一个山谷,每一道裂缝,我都可以派人下去找。”
“我知道他在哪个山谷。”鬼手道。
“我可以让他极尽哀荣。”
裴寄客说:“让开。”
任歌行嘴唇抿得像刀,捉着裴寄客不愿意松开,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战栗地苍白着。
他终于低下头:“鬼手,我求你。”
裴寄客肩膀一错,想躲开任歌行,任歌行借力闪身到他身侧,裴寄客伸手欲推,任歌行折腰闪过,脚尖堪堪落在断崖边上,一块碎石顺着断崖滚落下去,久久听不到坠地的回声。
鬼手停下脚步,任歌行摊开双手,示意不会拔剑,无言地看着他。
半晌,鬼手道:“你知道你在求什么吗?”
任歌行道:“求他能活。”
鬼手道:“你在求死。”
任歌行哽了哽,道:“万一不会呢,总要试一试。”
鬼手将他看住,半晌,道:“你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何以如此。”
任歌行愣了愣,反问道:“何以如此?他是我所爱之人,我必然如此。”
鬼手看了看他,良久,道:“那你就去试试。”
任歌行眼睛一亮,追问道:“什么意思?”
鬼手不再看他,偏过头看着远方沉默的山峰,道:“从这里再往西走二十里,有一个孤峰,断直如孤剑,那是它的主道场,也是唯一的祭坛。”
“……谁的?”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这东西原本和土蝼一样,是传说里的昆仑妖怪,后来变成了这一方的邪神。钦原的人身法相有三个头颅,中间一头仰天饮血,其他二头怒目圆睁,怀抱孩尸,有翅膀,你如果真的看见它,应该非常好认。”
任歌行一时难以接受:“什么邪神?”
鬼手似乎懒怠说这么多话,一直微微眯着眼睛,目光薄雾一样散落在昆仑的十万大山深处,他幽幽道:“我没什么理由欺骗你,我只是不想你再缠着我才告诉你这些,你不信,随便找个这里的什么人问问就知道。从长安离开之后,我和他去了临川。江家记录了很多妖异术法,昆仑,苗疆,南越,北蛮。我们找到了钦原。其余我不想多说,到了那座孤峰,有一个昆仑灯奴样的长明灯,燃着世世代代供奉钦原的人的血。用你的血做灯油,骨做灯芯,你就能见到它。”
任歌行重复道:“我的骨?”
“你自己决定,”鬼手道,“当初我们用的是一截趾骨。你知道柏奚吗?”
任歌行皱了皱眉,道:“替人挡灾用的人偶?”
“如果你能砍下钦原人身法相的三个头颅,它就会变成人的柏奚,承担这个人身上所有的伤病与业障。如果不能,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钦原会拿走你身上的任意什么东西作为牺牲——邪神有求必应,愿望会以各种扭曲的方式实现。曾经有男女在邪神面前许愿天长地久永不变心,后来整个村落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暴毙,只剩这一对男女。”
任歌行手中的火折子突然灭了。
鬼手呼出的白气都十分微薄,任歌行犹疑艰难地问道:“你们当初……”
鬼手道:“我猜他许的愿望是我能好好活着,不要太过悲伤。”他终于将视线投向了任歌行,淡声道,“所以我现在无法悲伤。凤袖在我面前掉下去,埋在风雪里,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以后也不会了。”
一时肃然。鬼手忽视了任歌行震惊而悲悯的目光,顾自道:“你去,或许有一线生机。钦原和土蝼曾经是这一方的两个邪神,土蝼在六十年前已经被人斩获,做成了柏奚,那个人后来上了战场,战功赫赫,身上一道伤疤也没有。江家的人也向钦原许过愿,不知道钦原从他们身上拿走了什么。”
良久,任歌行道:“我知道了……多谢。”
鬼手点了点头,道:“我也只说一遍。下了这座山,今后如果再见,只当互不相识。”
任歌行点了点头。鬼手不再多言,转身向山下走去。任歌行叫住他,送了他两个火折子,两人隔着不远,鬼手接住他的火折子,问道:“你用什么?”
任歌行挥了挥手,道:“我带了仨。”
鬼手道:“你最好天亮了再去。”
钦原,钦原……
任歌行摇了摇头,横着扛起无名剑向西走去,远方尖锐的鸮呼撕开寂静,不知怎么,他心里突然明亮起来,像风雨如晦时天光乍然破开云层,眼睛被刺得生疼近乎暴盲,却睁大眼睛疼痛地欢喜着。
杨晏初还那么年轻,人生最好的那么几年过的那么苦,他一定会有一个很长,很好的人生。
他会在五六十年之后慢慢平安地老去,而不是在这里,在昆仑。
这就值得他拼上所有。
他与鬼手相背而行,两簇盈盈的火光逐渐分开。在狂乱的夜风和尖锐的鸟鸣声中,任歌行听见裴寄客在断断续续地哼一首曲子,任歌行侧耳听了听,合该是在江南的暮秋里伴着琵琶曼声低唱的曲子,却在沉黑的昆仑雪夜里一步一步地哼出来,鬼手的声音很低很涩,摸摸索索的,混在风里,听不清是歌还是哭,被吹得碎如飘絮,那失落在雪域里的魂魄和失散在山川中的悲恸,都招不回来了。
他拿着火折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那曲子一唱三叹,他面无表情,低眉唱着。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呵,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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