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从早晨起就阴云密布,妖异邪诡的狂风几欲将屋顶掀飞,椽栋摧折。昆仑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女主人忧虑地抬头望天,接连几天诡谲反常的天气让她格外不安。
武者与修道之人常常出现在这片苍茫的雪域,他们往往萍踪浪迹,难见首尾,而就在这天,一个剑客带着一个病危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这座神山的脚下。那剑客眉宇间神色极冷,鲜言寡语,随从寥寥,亦神色肃然。那个沉默的剑客留下了大笔的钱财,将那危重的男子和几个随从安置在这户鲜见的汉人家。这户人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明晃晃银灿灿地晃人的眼。他们惊疑不定地将这个背着剑的男人的身份猜了个遍,那个男人却走进了雪山深处,久久未归。
而那男子伤情实在危重,被包裹得层层叠叠,枯瘦的身子陷在被子里,脸色灰白惨青地躺着,几乎像个死人。但看面容,也不过还是个清清秀秀的孩子。这家的女主人看了心里难受,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又想弄些好的吃食,这才得知,这孩子已经不能进水米,只靠些汤药吊命。
风又在咆哮着撼动山脚下的这间小屋子,难以想象山上是什么光景。女主人看着自己的家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畏惧着这像是触怒了神明而发落的劫数一般的天气,屋子里的那个孩子境况看着一时坏似一时,只是一味地睡着,就是呕血也不曾醒来,安安静静地,等那几个随从发现不对的时候,枕头都已经被血打透,呼吸都微了,人眼看着就不行了,那几个随从唬了一跳,慌忙灌了药下去,良久艰难地才倒出一口气。
杨晏初睁开眼,他不知年月,不知身在何处,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神智如此清明,他反常地恢复了一些精神,甚至能开口说话,却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油尽灯枯,手指弹动了一下,那双长年执剑的手却没有依旧握过来。
任歌行呢?
他惶然地蜷缩起手指,心想,又出什么事了,连这一面都见不到了吗?
这让他怎么闭眼呢。
他开口,气息从唇齿咝咝溜出去:“……这是哪里?”
旁边有人低声告诉他:“杨少侠,咱们已经在昆仑了。”
不等他问,那人又告诉他:“盟主已经上山去了。”
杨晏初眼珠转了转,眼前仍然见不到一丝光亮,心知是自己看不见东西了。他叹了叹,心说这傻子,都这样了,不与他在一处,又跑到昆仑去做什么。
他撑着问了一句:“走之前……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那随从想了想,道:“盟主自己的东西,倒是没留下什么。来的时候,他给您求了个平安符,戴在您脖子上了。”
杨晏初喘了口气,低声道:“摘下来。给我……放在手里。”
那随从犹豫了片刻,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那个小小的牌子,摊在手里,杨晏初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摸到几道刻痕,他道:“写的什么。”
随从就着他的手看了看,道:“不过是些祈福平安的话。”
杨晏初应了一声,收拢手指,握住了那块牌子,像握住了谁的手。他的表情很少,侧了侧头,道:“把我的头发……剪一绺下来。”
随从吃了一惊,低声道:“杨少侠,这……”
杨晏初道:“剪吧。”
那随从小心翼翼地剪了一绺杨晏初鬓边的头发,找主人家要了一截红绳,结在一处。只听得杨晏初断断续续道:“如果……我先走了,你们把这个给他,身子就……葬在这里。带回去的话……天气热,人坏得快,他见了……要伤心的。”
这家的男主人叹了口气,抽着烟斗出去了,女人坐在一旁,不禁流泪。那武从心下十分不忍,劝道:“杨少侠快别这么说,盟主已经去想办法了……”
杨晏初微微笑起来,摇了摇头,问道:“江知北死了没有?”
武从道:“死了。头还被挂在城门上示众呢。”
杨晏初闭上眼睛,缓了缓,慢慢地开口道:“跟任歌行说……说我很对不起他。”
一颗眼泪终于顺着他的眼角缓慢地滑落下来。他只是闭着眼睛,大颗大颗地淌着眼泪,静静道:“原本……原本不是这样的。”
舍不得他,心上想嘴里念,说多少遍还是舍不得。
他也想要绿蚁新醅酒,他也想要人约黄昏后,他也想,他曾经是那么那么想……
他的神智又迷乱起来。似乎是在兰陵的天地一隅月色悠长的床上,又似乎是在春光烂漫的洛阳万花间,关外草原的灿烂星空下,那个让他狠狠心动的人,眼眸如星,笑意温柔,说一句真心喜欢他,几乎要了他的命,也定了他的后半生。
而昆仑依旧万古悠悠。
六十年前那个斩获土蝼的勇士不知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恶战,在这一甲子的时光中,不知有多少人来到这座孤峰,台阶的每一级都横陈着皑皑白骨。一地的残肢碎羽,血冻了冰,蜿蜒到台阶脚下,在台阶的尽头,青铜塑造的昆仑灯奴跪捧长明灯,一豆灯火在冥冥风雪中巍巍地飘摇,那灯碗里的血和油干涸结痂,已经快把灯碗填平了。
江氏奈何不了这妖物,不知道对它许下了什么愿望,钦原又从他们氏族中拿走了什么,何以在临川有着昆仑邪神的记载,到底启用了怎样的力量,都随着江氏的覆灭,从此在临川江氏的故纸堆中缄口不言。
任歌行左脚的脚腕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左膝跪地,伸手擦去了唇边溢出的血沫。他拄着剑,单手撑地,微微含着胸,整个人的姿态像只蹲伏的虎豹,与山石后露出一只眼睛的猎物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我没办法了,”任歌行一开口,口鼻又有血汩汩而下,他横起剑刃,他的声音像滚在风里,飘忽着挫磨,“没时间了,我的人还在下头。”
山石后的猎物探出了仅剩的一颗头颅,霎时电光火石,兔起鹘落,山石后躲藏的妖物骤然展开双翅,与腾空而起的任歌行当空相撞,钦原向天饮血的头颅突然翻转下来,森森白牙死死咬住任歌行抵在它颈项上的剑锋!
杨晏初说过话不久就厥过去了,叫也不应,瞳孔也散了,只一味地死攥着那块平安符,掰都掰不开,那户的女主人赶紧抹着眼泪哭道:“快……快给他擦洗干净,换上好衣服呀,好好的孩子,难道让他这么走吗?”
男主人此时也推门进来:“是啊……”
门轴转动的一瞬间,杨晏初突然挣动起来,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失神的眼睛看向门口——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以为是谁回来了,他在撑着等谁。
来的不是他要等的人,他眼睛里的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武从忍不住惊叫一声:“杨少侠!”
任歌行后退几步,倒在台阶上,胸腔里挤出一点支离破碎的喘息。血顺着额角淌下来,糊住了眼睛,他眨了眨眼,把血珠眨落,看着渐渐放晴的天。蓝的天红的血,任歌行躺在累累白骨上,咻咻地喘。
天地重新安静下来。雪域的阳光白得刺眼。一场风暴过后,山下躲避风暴的牧民终于慢悠悠地走了出来,驱赶着成群的牛羊前往河滩。兀鹫在不远的地方盘旋徘徊,双翅展开的阴影时时落在任歌行的脸上。呼呼风声夹杂着几声鹰隼的尖啸,偶尔鞭子破空,爽脆地响一声,响起悠扬的牧歌。
寂静又吵闹。他的视线中只有明晃晃的亮蓝的天,像西海的碧波一样不染尘埃,在那样强烈的光线中,生和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杨晏初醒来的时候,听见主人家惊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连念佛,又摸他的额头,杨晏初不动,嘴里只问道:“任歌行呢?”
那女主人还在念佛,她只看这孩子自从摔回枕上之后,一口气噎在喉头,身上就一寸寸地冷下去,眼看着就不好了,武从忙给他换了衣服,谁知停床没多久,竟然一口血吐出来,身上又渐渐回暖,只当是一时假死,终于回转。只有杨晏初自己在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就无比确定,自己刚才已经死过一次,而现在身上曾经断掉的那些骨头竟然恢复如常……
就像是扔掉从前那副旧身体,换了个新躯壳那样的,恢复如常。
杨晏初一把抓住了武从的胳膊:“任歌行呢?”
那武从也无比震惊:“杨少侠你什么时候……”
“我问你任歌行呢!”
那武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完全不是一个经历过假死的病人该有的声音,他只得道:“盟主还没有回来……”
杨晏初抖了一下,突然沉默下来。
他说:“好,我等他。”
杨晏初不再言语,像病危时做过的那样,把目光投向门口。
直到第二天的清晨,门外终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沉重,很慢,有点拖拉,轻重不一的,像是受过什么重伤,杨晏初浑身颤抖起来——
门外的人站在十万大山苍茫雪域清晨的阳光里,披着一身仆仆风尘,两人无言半晌,然后相视而笑,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任歌行举起右手,手腕上挂着一个木偶,他擦了擦脸,笑着说:“给你……带了个小娃娃。”
他衣衫破碎,浑身是血,垂下的左手残缺了一根小指,不知身上还受了什么伤,用剑勉强支着身子,依旧是笑着。
他说:“小杨儿,都过去了。”
他说:“我回来……当你杨家的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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