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小说:画堂春 作者:王孙何许
    且说那日任歌行站在门外,两人又哭又笑,一时情难自持,任歌行看着他,摸了摸他身上,确认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之后,把剑一扔,说一句“我歇一会”就倒了下去,武从慌忙检查了他身上,任歌行左脚脚腕伤得很重,好在骨头没断,浑身不知道是被什么兵器还是野兽所伤,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莫名伤口,左手小指被齐根砍去,杨晏初心如刀绞,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守在任歌行床边,那滋味比再死一遍还让他难受。

    任歌行在当天傍晚醒来。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看见杨晏初正攥着他的手怔怔地看着他,看见他醒了,没反应过来似的,眨了眨眼。

    西北高天壮丽的夕阳透过小窗户照进来,任歌行蝶翅一样翕张的浓密眼睫在那样的斜阳下,像是透明的。他垂着眉目笑起来,静静回握住杨晏初的手,抬起眼睛看着杨晏初,那眼神沉静缱绻,一如窗外温柔而凛冽的万里斜阳。

    钦原柏奚之事,自然等到任歌行醒来之后,一一告知。杨晏初一时难以理解,瞠目结舌地:“所以这个人偶是……”

    “是给你挡灾的柏奚。本来我还放心不下你的病,这下不用担心了,”任歌行笑着摸了摸杨晏初的后背,“我们小杨可以平安到老,而且估计可以比我多活很久。”

    杨晏初抿了抿嘴,笑不太出来:“那你的手指……”

    “我自己砍的。”任歌行道,“要用人骨作灯引嘛。我本来捡了根不知道谁的骨头试了试,没用,这事挺神的反正。”

    杨晏初还是盯着他的左手发呆。

    “真没事,不用担心,”任歌行举起左手,“我当初练的时候就练过四指持剑,右手都不妨事,更何况左手,我给你表演一下哈。”

    任歌行说着就要去拿剑,被杨晏初一把按住:“……行我知道了,你别拿重物。”

    “不拿重物也行,”任歌行随手拿起一根筷子,在左手四根手指之间滴溜溜花里胡哨地转了一圈,把筷子放回去,哎了一声,从杨晏初衣襟里拽出一张手帕。

    “我还会这个,”任歌行一边用左手转手绢一边哼哼,“正月里也是里儿……”

    杨晏初一下没绷住,乐了:“这也是你在云中学的?”

    “云中哪个师父教这个啊,又是秧歌又是戏的。”任歌行也笑,笑完了把手帕叠好塞回杨晏初的衣襟里,道,“我爹以前教我的。”

    杨晏初摇头笑了笑,这个傻子这个时候还在逗他哄他。他舀了一勺热粥吹凉了送到任歌行唇边,任歌行怪不好意思,伸手去拿碗:“我自己能……哎……”

    杨晏初直接倾身过去,把一口粥渡进了任歌行嘴里,他像个久经风月的登徒子似的亲他,亲完了抹一抹嘴,评价道:“还行,没凉。”

    一开始只作玩笑,唇舌相接的那一刻他们都猛然意识到,这是生死重逢以来,他们的第一个吻。

    米香味儿,甜的。

    任歌行刚开始还愣了愣,后来直接笑了出来,鼻子有些发酸,他捏了捏杨晏初的脸:“当着这么多人呢,小东西。”

    杨晏初继续一勺一勺地喂他,手上小心温柔,嘴上伶牙俐齿:“你自己说的,要当我杨家的家主,我亲我自己个儿的当家的怎么了。”

    任歌行笑了笑,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几个武从,大家伙儿心里大概有些别扭,都窝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尬笑。任歌行道:“几位兄弟这几日辛苦了,烦劳帮我和内人带个口信去长安,告诉我义弟李霑这里一切安好,我和内人大概要慢些脚程,不想让他白白担心这些日子。”

    几个武从忙应了。不多时天黑了,吹了灯,任歌行感到黑暗中杨晏初悉悉索索地在他身旁躺下,一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绕过他身上所有的伤口,抱住了他。

    任歌行回抱住他,在黑暗中告诉他:“凤袖没了。”

    杨晏初顿了顿,道:“嗯。”

    任歌行拍了拍他僵硬的后背,两人半晌无话。很久,杨晏初涩声道:“……怎么没的?”

    “不知道,死在昆仑山上。”任歌行道,“鬼手说下次再见面,与我们只当不相识。”

    杨晏初道:“他活着?”

    任歌行皱了皱眉道:“活着。他好像……像把七情都灭了,心里没痛楚似的,我也不太知道怎么回事。”

    杨晏初低声道:“活着……总归是好事情。”

    任歌行拍了拍他后背,应道:“是吧。”

    杨晏初没说话。过了一会,慢慢地开口道:“你没回来的时候,我身上的伤突然全好了……但是你总也不回来,迟迟不回来,那时我就想,只要你活着,怎样都是好的,不管怎么样,伤了,残了,耳聋目盲,神智散落……只要你活着,我都欢欢喜喜地要这个男人,可是你万一死了呢?”杨晏初语气平平淡淡地说下去,“万一你死了呢?想到这儿就卡住了,就到这儿,下面没了。也不是不敢想,就是想不下去了。”

    任歌行默了默,道:“当时……我躺在昆仑山的白骨上,也只在想一件事,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呢?”

    杨晏初道:“你想出来了吗?”

    任歌行笑了笑,低声道:“没有。然后我回来了。”

    杨晏初没作声,把头凑过来,靠在任歌行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扫着任歌行的锁骨。他们在黑夜里头挨着头,手牵着手,在分不出彼此的,起起落落的呼吸声中,任歌行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那就相依为命呗,多好。”

    杨晏初笑起来,用鼻尖去蹭任歌行的下巴,轻声道:“挺好的。”

    在戈壁上拥抱取暖,在水洼里相濡以沫,像寒冬的毳衣炉火,像盛夏的凉梅子汤,像疲惫的旅人推开家门,像负伤的剑客卸去铠甲。像那样过一辈子,就算相依为命了吧。

    任歌行无意叨扰人家太久,故而只歇了短短几天,就和杨晏初以及仅剩的一个武从离开昆仑,前往长安。杨晏初顾着任歌行的伤势,想慢些走,任歌行乐得悠闲,二人自然慢行,一路倒是自在,提前体验了一下天涯眷侣过的是什么日子。车马悠悠,慢慢走到甘陇,路过小城定西。定西在甘陇一带原算是个重镇,东西胡汉的货商或在此往来贸易,或在此歇脚换马。这几年逢着战乱,东西的商货往来少了些,但总还是欣荣景象。

    任歌行和杨晏初在定西城里闲逛了小半天,买了一堆有的没的,他俩甚至还一人买了一件胡人穿的绣花小褂子,两件衣裳款式相同颜色不一样,穿上了有种让人傻笑的甜劲儿,两人并肩在街上走,自然而然地牵着手,说笑着买些糕点瓜果和酒水。杨晏初侧脸看任歌行,任歌行很少穿得这么花,倒是很有几分异域明艳的贵气,杨晏初暗叹,到底是人俊,穿什么都好看,大多数人穿这身儿都像烤羊肉串的,只有任歌行穿上,就像个什么楼兰的挎刀世子。

    任歌行正弯着腰,很认真地在一堆东西里挑挑拣拣,末了拿起一只拨浪鼓,说:“这个给小霑带去呗。”

    杨晏初:“……”

    后来两人都累了,抱着一堆东西坐回车里。杨晏初把车帘拉起来,递出一壶酒给驾车的武从:“大哥,喝点酒暖暖身子,太辛苦了。”

    那武从自马上回头接了,笑道:“多谢杨少侠了。”

    杨晏初还在往外递东西:“还有这个糕也好吃你尝尝,还有葡萄,晚上吃饭了吗?你尝尝这个……”

    “杨少侠,杨少侠,”武从笑道,“不用,我晚上吃过了,真不用。”

    杨晏初见状便说:“那这个糕和葡萄你拿着下酒嘛,我不太会骑马,你任大哥脚又有伤,没人替你,太累了。”

    那武从推辞不过,只得接了。杨晏初这才退回车里,抱着一壶酒,挺得瑟地冲任歌行乐:“你不能喝酒昂。”

    “我不喝我不喝,你也甭喝了。”任歌行往下抢酒,杨晏初明显是喝多了,他们俩在定西城的时候买了几壶马奶酒,任歌行一眼没看住,没多一会儿,杨晏初已经抱着酒壶对任歌行傻笑了。不过小杨少侠酒品不错,不撒酒疯,而且格外嘴甜,见谁夸谁,笑眯眯地红着脸,是个甜甜的小朋友。小朋友抱着酒壶不撒手:“你自己不喝,还不让我喝,你怎么这样,”完了又喝一口,说,“不过你一定是为我好,因为你非常爱我,哈哈哈哈。”

    任歌行:“……你还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呀,”杨晏初大概是热了,掀起车帘子,靠在侧壁上,一截纤长的小腿搭在外面晃来晃去,“你对所有人都很好,任大哥是个……很好的人。”

    任大哥——杨晏初很久没有这么叫他了,任歌行挑了挑眉:“嗯?”

    杨晏初说:“嗯,虽然他喝完酒挺烦人的,哎呀来呀小杨我给你表演个节目,醉拳你想看吗,摘叶飞花你想看吗,谁啊,真是。”

    任歌行:“……”

    那武从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笑吧哥,他特别逗,”杨晏初往任歌行怀里一倒,“跟我特别配。”

    武从笑着喝了口酒,道:“挺配的。”

    “看这位大哥多么会说话,”杨晏初说,“这位大哥人特别好,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车一句怨言都没有,可见是个忠厚之人,我的临终遗言都是托付给他的——是吧哥?我记得你的声音。”

    任歌行眉头一跳:“遗言?”

    那武从面色有些尴尬:“都过去了,这么丧气的事,别再提了吧。”

    任歌行扶住杨晏初,把他放回车里,自己探出身,小声道:“你悄悄儿告诉我,他说什么了?”

    武从面露难色,顿了顿,偷偷小声回道:“杨少侠让我……就是,万一他先走了,把他就地葬了,要不然带回去,天气热,人坏得快,盟主见了,要伤心的。”

    武从道:“杨少侠说……他很对不起你,原本不是这样的。”

    任歌行被喂了一晚上的糖,骤然心头被捅了一刀,竟有些愣愣的,脸色都苍白起来。武从忙道:“今时不同往日,事情都过去了,盟主听听就罢了。”

    任歌行抿了抿嘴,道:“我……”

    这时从他们的身边,悠悠地过去了一支商队,细细碎碎的驼铃声飘过去,躺在任歌行怀里的杨晏初突然睁开了眼睛,说:“你想骑骆驼吗?”

    任歌行还陷在怔忡里:“我不……”

    杨晏初从他怀里钻出来:“大哥你停一下。”他从车里跳下来,站在商队前头,不知道跟领头的说了什么,好像还给了点钱,那领头的笑了笑,从骆驼上下来,杨晏初拽着鞍子,几下跳了上去,骑在骆驼上,任歌行见了忙下车守在骆驼下,怕他坐不稳摔下来,杨晏初有点头晕,在骆驼上趴着,俯身抱住了驼峰,醉眯眯地对任歌行笑:“真高……我还是第一次骑骆驼呢,它的毛好软啊。”

    他有些困了,大漠凉凉的夜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翘起来一绺。任歌行张开双臂,轻声说:“困了吗?我抱你下来。”

    杨晏初真的闹醉了也没忘了任歌行的脚伤,摆了摆手,自己摇摇晃晃地从骆驼上下来,扑过去搂住了任歌行的脖子:“好了,现在可以抱我了。”

    任歌行叹了口气,抱住了他:“你说,你要是葬在昆仑,我又回去干什么。”

    杨晏初嘿嘿笑起来,一股浓浓的酒气:“我真的困了,咱俩睡觉吧。”

    任歌行亲了亲他的头发,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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