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五州盟主任歌行禅位于宁安,在禅位之前,任歌行曾经与宁安进行过一次密谈,有关这一次谈话内容的猜测,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在那之后,任歌行和杨晏初在朝阳的清晖中离开了长安城。
来送他们的队伍声势浩荡,直把他们送到城外短长亭处。李霑和宁安站在最前头,送别这一对来于江湖归于山海的璧人。知道昨晚城楼一夜都算话别,李霑此刻劝酒之态还算放达,宁安与任歌行对视片刻,彼此心中都有定数,将一碗浊酒一饮而尽。送别的酒碗碰在一起,清脆摇荡的响声中,前朝的歌哭终于落下帷幕,战乱腾起的尘埃缓缓落定。新王朝以一种缓慢而恢弘的步调掀开了它的第一页。那位寡言的新任盟主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以雷霆手段杜绝了药人之患,大概是心中有所预感,他做的第二件事是声明不管将来官家陵寝选址何处,他自己百年之后必须火葬,骨灰洒在兰陵霍家的后山。
这都是后话了。有道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一时三刻车马遥遥,人群散尽,二人一时无言,杨晏初见任歌行挺感慨的样子,拍了拍他肩膀:“在想什么?”
任歌行感慨万分地说:“中午吃啥啊,我饿了。”
杨晏初:“……随便吃点吧,接下来咱们去哪里?”
任歌行想了想,说:“先去兖州看看老肖和秋月吧。”
“好,”杨晏初点了点头,“都听你的。”
任歌行笑起来,吹了声口哨,翻身上马。年轻的剑侠轻装快马,青衫轻薄的衣袂被摇漾的暖风吹出了春水一样的波纹,他吹着口哨,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眉眼弯弯地笑着,对杨晏初伸出手:“宝,上来。”
他们一同想起了一个柳丝低垂的迟迟春日,杨晏初借口车里太挤,要和任歌行骑马,他们俩骑在一匹马上,杏花吹落满头。
那时任歌行似懂非懂,那时杨晏初欲说还休。
杨晏初会心一笑,握住任歌行的手借力一跳,坐在了他的身前。任歌行搂住他的腰,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勒缰绳:“走喽!”
就这样启程吧,去兖州,去塞北,去日月边际,去山海尽头,去——
任歌行说:“我想吃小馄饨,纯肉的,汤里有紫菜和虾仁的那种。”
杨晏初被他勾得也馋了:“那就去吃,我也想吃,里面再放点面条和羊肉吧。”
任歌行乐了:“加那么多,你直接再要一份儿羊肉烩面多好。”
“不要,”杨晏初往后一靠,窝进他怀里,“我要和你吃一碗。”
任歌行笑,偏过头亲他的颈项:“行。”
日子太长,日月山海都还远呢,先去最近的饭馆子,头对头吃一碗两人份的云吞羊肉面吧。
任歌行一面向兖州走,一面给邵家去了信。不多时,肖聿白给他回了信。任歌行捏着那几篇纸一目十行地看,杨晏初从后面探头:“写的什么啊?”
任歌行把信递给他,说:“老肖说都好。兖州没太乱,俩人都在家待着呢,咱们去就行了。”
“唔,”杨晏初拿着信往床上一倒,靠在枕上看信,任歌行坐在桌子前,看了他一眼,说:“暗不暗?我叫茶房再给你拿根蜡烛。”
杨晏初摆摆手:“看都看完了……你还回信啊,等信寄出去咱们差不多都快到了。”
杨晏初说着,坐起来搂任歌行的脖子:“有话见了面再说呗。”
任歌行被杨晏初勒得向后微微仰着头,笑说:“怎么也得回一个,等等——哎宝贝,别闹。”
杨晏初趴在他身上往他耳朵里呵气:“你什么时候写完。”
“半个时辰吧——哎!”
“半个时辰!”杨晏初蛇一样在任歌行后背上扭来扭去,“哪有你这样的,去了客栈,在屋里居然只给别人写信,奇怪的男人,”他火急火燎地拍床,“侍寝,快点的!”
“不是,小崽子,”任歌行也没心思写信了,一把把杨晏初按在床上,勾着嘴角问,“咱们俩谁侍寝?”
“我,我我我,”杨晏初躺在他身下,勾住任歌行的脖子,按着他的脑袋亲他,在他耳边低声道,“抱我,想你了。”
后来任歌行还是又去问茶房要了一根蜡烛,房间太暗,这种时候,他不喜欢看不清杨晏初的脸。
总之后来他们又通了两回信,杨晏初懒得看了。车马悠悠,走了十来天,总算行到兖州。邵老爷因为之前与肖聿白闹得太僵,就算肖聿白愿意入赘,住在一个屋檐下也尴尬,但是又实在不愿意闺女出去住,怕她吃苦受委屈,自己掏了一半家底给小两口买了个五进的宅子,就在邵府旁边,总算安定。
邵秋月挽起了头发,眉目飒然依旧。隔着老远,肖聿白和她两个人并肩站着,大风大浪都过去,最平淡的夫妻样,生活自己从尘世里一寸一寸地长出来。
几个人摆了筵席,从下午吃到晚上,痛饮调笑,大醉一场。席间有丫鬟或管家悄悄地上来,耳语几句,得了吩咐又悄悄退下。杨晏初挺好奇:“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肖聿白笑了笑:“也不算神秘,战时匆忙,婚事一桩……我和秋月还没来得及办,如今安定下来了,才要大办起来。”他看了任歌行一眼,问道,“大盟主,你觉得奠雁礼的大雁是用生的还是用金的好?”
“你再这么叫我,我打得你入不了洞房,”任歌行想了想,说,“金的吧。”
“阔!”肖聿白一敲筷子。
“那必须。”任歌行笑,跟肖聿白一碰杯。
不多时又有人来问喜饼是要鸳鸯式样还是囍字式样的,肖聿白说:“都要——行了,先放一放,这吃饭呢,今晚不必来问了。”
“别呀,”杨晏初说,“该办办你们的,我乐意听着呢。”
这话一出任歌行肖聿白邵秋月一起扭头看他。杨晏初有点尴尬,掩饰着喝了口酒,说:“我就看个热闹,挺,挺有意思的。”
邵秋月愣了愣,然后点头笑道:“嫂子你不介意就好了。这还是细小的筹备,大桩的之前都在弄了。做喜服的时候我们还吃不准是金线绣的好还是云纹织锦暗花的好,后来还是任大哥帮忙拿的主意,他说都是好看的,但是金线袖口领子容易磨着皮肤,穿起来怕不舒服,才选了云纹织锦暗花的料子,只用金线勾了一层底。嫂子……你觉得呢?”
她这么繁花似锦的一大通说完,杨晏初眼前一片龙纹风绣的锦色,看着都是好的,哪个都那么让人欢喜,只笑道:“都是好的,我也喜欢云纹织锦,金线用了也喜庆。”
任歌行呼出一口气,说:“那就好。”
杨晏初托着下巴喝酒,用酒杯挡着脸。
金雁为聘,鸳鸯双喜的喜饼,云纹织锦的喜服用金线勾了底……
邵秋月把脑袋扎到桌子上看他:“嫂子……小杨哥!”
杨晏初猛地回过神,跟她碰了个杯,笑了:“秋月,真好啊。”
邵秋月抿着嘴笑。肖聿白说:“那喜服刚做出来,在北屋里放着,你们俩看看去么?”
“不太好吧……”杨晏初说。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让我看看”四个字写脸上了。任歌行捏了捏他肩膀:“有什么不好的,旧时别人家结婚新人都还不见面呢,哪那么些讲究,走走走,看看去。”
杨晏初摆了摆手,笑道:“不了吧,毕竟是大日子穿的衣服,打开了又要重新熨一熨叠好,万一折了肩线,出了褶皱,反倒麻烦,当天自然就看见了。”
“那行。”任歌行坐了回去。
肖聿白端着酒杯笑:“嫂子心真细啊,想的真周到。”
任歌行把胳膊搭在杨晏初的椅背上:“啊,是,心细,拧巴劲儿要是上来了——”
杨晏初瞪他。
任歌行冲他一笑:“招人疼着呢。”
到夜里席散了,各自歇下的时候,杨晏初还不肯睡,靠着床头坐着,眼睛贼亮,拨拉任歌行:“哎,老肖和秋月他们的纳采礼和问名礼怎么办?”
任歌行酒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哼哼唧唧地:“俩人都认识了,纳采和问名就是走个过场……啊宝贝,明天咱们再说吧,我困了,我真困了……”
杨晏初扒着任歌行的眼皮:“先别睡嘛,老肖给了多少聘礼呀?秋月的嫁妆呢?”
任歌行被他扒着眼睛,像个被掀了棺材盖的陈年老僵尸一样强撑着木然道:“嫁妆我不知道,聘礼挺厚的。”
“哦……”杨晏初又眼巴巴地问,“请的宾客多吗?摆了几桌酒?”
任歌行笑起来,很困倦又很纵容的样子,他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摸了摸杨晏初的头发,说:“请了,多着呢,怎么这么上心啊?”
杨晏初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什么,我就想想,”他把任歌行按在床上啵啵亲了两口,“你躺着,我给你弄点醒酒汤,爱你。”
“甭折腾了,”任歌行一把把他拉回来抱着,“睡觉吧。”
杨晏初被任歌行从后面抱住,就不再动,不一会,就听见身后的呼吸慢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响起小小的鼾声。
杨晏初睁开眼,眼睛闭得都有点累了。窗外的花树影子映在海棠窗格子上,夜晚的风拂动葳蕤枝叶,像新郎伸手放下喜帐的银钩。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又闭上眼睛。
正日子是在三天之后。这几天府里一直忙上忙下,这一天任歌行出去得格外早,杨晏初醒的时候,发现任歌行已经不在屋里了,忙怨自己差点睡过了时辰,赶紧起来收拾,堪堪把外衫穿好,屋外头有丫鬟敲门:“杨公子。”
“哎,”杨晏初应道,“什么事啊?进来说吧。”
丫鬟推门进来,一身粉红衣裳。杨晏初一看,笑了:“真是要办喜事的人家。”
那丫鬟也笑,她拍了拍手,身后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木箱子进来,杨晏初一愣:“这是……”
丫鬟笑嘻嘻地:“杨公子且打开来看看吧。”
杨晏初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礼节,怎么还要宾客开箱,走前去掀开箱盖,被一片金灿灿的东西晃了眼——
那是一对金子打的大雁。
杨晏初愣住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笑了一下,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头紧得说不出话:“这……这是个什么说法啊?”
小丫鬟咯咯咯地笑:“任大侠说他和您命硬,不幸全都父母双亡,问名和纳采之礼只好对着天地行了,这聘礼,就送到您自己的手上,这是奠雁礼要用的大雁,任大侠吩咐过要用金子的,来给您验验成色,其余的聘礼,都还在屋外头放着呢。”
“不是,”杨晏初有点乱,“你们不是要给你们家小姐和肖大侠……”
小丫鬟不说话,冲他挤着眼睛笑。
“我……”杨晏初捂着太阳穴,热血上头,从颧骨到眼眶红成一片,结结巴巴地说,“帮我,帮我把任歌行叫来。”
“任大侠说了,迎亲之前新人不能见面,得等晚上呢,”小丫鬟说,“喜服已经送过来了,您要不先试试?”
“不,”杨晏初语速飞快,他现在只想见任歌行,“他在哪里?他不来我去找他。”
“别,”丫鬟忙笑道,“杨公子您坐着,我去找找他去。”
杨晏初只好待在屋里乱转,一会儿摸摸那对金雁一会儿趴着窗户看,脑后那根筋突突地跳,不多时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我都说了新人迎亲之前不能见面——哎呦。”
杨晏初一头扎进任歌行怀里,抱得紧紧地,勒得人骨头都发疼。
任歌行拍了拍他,笑道:“我没搞砸吧?”
杨晏初使劲抱了抱他,抬起头:“你怎么……噗。”
任歌行也乐:“好看吗?这小红嘴巴。”
杨晏初本来眼泪都快出来了,一看见任歌行那张姹紫嫣红的脸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没忍住笑出了声。
任歌行一边给他捋后背一边笑:“他们说晚上要穿红的,脸上没颜色不好看,硬是给我抹的,我看看给我祸害成什么样了……草。”
杨晏初哭笑不得地指着镜子里任歌行的脸:“快洗了快洗了,太瘆人了,这谁敢娶。”
“哪有你这样的,”任歌行一转过脸杨晏初就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哈哈哈,描眉画眼的任歌行欺身而上,“别笑了——哪有你这样的,糟蹋完人家黄花大小伙子又说不娶了,你采花大盗啊你。”
杨晏初又控制不住一通笑,把那点感动和惊喜全笑飞了:“哎呦喂……”
任歌行低下头,吻住了他。
一吻终了,两个人嘴上都红彤彤的,任歌行笑了笑:“行,这回我胭脂也不用卸了,全给你了。”
杨晏初勾着他的脖子不让他走:“你不是说是老肖和秋月的婚事吗?”
“第二回肖聿白给我回信的时候告诉我,他俩打仗那会儿就赶紧把婚事办完了,那时候也是抱了点有今天没明天的心思。我一看就酸了,心说不行,我也想要,咱俩还没办婚事呢。”
任歌行说到这,挺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我吧,这种事上特别急,特别坐不住屁,上回跟你表白那次就是大半夜憋不住了把你搅合起来说的……这次也一样,就想赶紧办了,一天也等不了。我就想着,先扯个幌子说是他们俩的婚事,看看你想不想要,要是你不想那么快,之前我置办的那些就当是补送他俩的贺礼,咱们的事,等定居下来再办,要是你也想——”
“要是我也想,就是现在这样。”杨晏初说。
任歌行点了点头,有点忐忑有点讨好的神色:“秋月还担心这种大事突然告诉你,怕你来不及准备会不高兴。”任歌行看他,“没不高兴吧?”
杨晏初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说:“怎么会不高兴呢……我这可就把自己交待出去了。”
“谁不是呢,”任歌行笑道,“既然来了,我给你梳头吧。”
那白玉掐金丝的梳子也是新做的。任歌行站在杨晏初身后,从头顶梳他的一头乌发:“一梳梳到头——”
“这也是你这几天背的?”杨晏初问。
“啊,别打岔,好不容易背顺溜,一会儿忘词了。”任歌行接着说,“富贵不用愁。”
“嗯。”杨晏初说。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嗯。”
“三梳梳到头——哎你这头发有点擀毡啊。”
“别打岔。”杨晏初说。
“哦,”任歌行乐,“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共齐眉。”
“好。”
“梳完了。”任歌行照着他脑门亲了一口,说,“好了宝,我真腾不出手,今晚上得来一堆人,我得先走了,你收拾好了等我就行,那个喜服不会穿找小厮小丫鬟帮你穿,我真得走了。”
“等等。”杨晏初拉住任歌行的袖子,叹道,“有些话说太多遍可能就不值钱了,但我说每一遍都是真心的。”
他说:“我爱你。”
任歌行愣了愣,笑起来:“这话……咳咳,今晚洞房的时候再说哈。”
他笑着跑了。
因为成亲两方都是男子,什么盖盖头下轿跨火盆之礼一概不用,只当着众宾客拜了天地,恭恭敬敬地三个头磕下去,两人在一片宾客的欢笑声中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圈发红。
任歌行的这帮朋友闹洞房闹得厉害,闹着要撒帐,往他俩的婚床上扔花生之类的干果,邵秋月居然也陪他们闹,捧个红喜本,在帐子旁边念:“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
“好!”一片善意的哄笑,“大盟主早生贵子!”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
“好!”
“哎那瓜子别扔,里面有我磕出来的皮儿。”
“你不早说!”
“撒帐西,锦带流苏金角垂!”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
杨晏初和任歌行并肩坐着,都穿着云纹织锦勾了金线的大红喜服。他被这铺天盖地的大红色弄得有些恍惚,想起方才任歌行和他去给宾客敬酒,任歌行揽着他介绍:“这是我们家当家的,名叫杨晏初,是前朝御史中丞杨仪简之子,我的救命恩人。”
底下有人笑道:“那老任你可算是高攀了。”
“是啊,”任歌行笑道,“我太庆幸了。”
在那些善意的嬉笑与逢迎的恭维中,任歌行始终紧紧牵着他的手。
杨晏初默默地握紧他的手。
丧父,抄家,药人谷,浣花楼……那些时光从他的心上流过去,快速地闪过,好像不那么真实地存在了,好像埋得更深。
然后他救起了昏迷路旁的任歌行,从此抓住了生命中唯一一束光。
他知道,传奇终将落幕,从今往后再无大风大浪,岁月悠悠穿身而过,即将一年年温柔地磨平他们的棱角,抹白他们的头发,等待他们的是庸常的柴米油盐人间烟火,还有细碎的欢喜和小小的忧愁。桃李春风一杯酒,屋檐下是一年又一年匆匆而去又归来的春。
柳外高楼的歌姬曼声弹唱,落魄江湖的文人低声絮语,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一生一世一双人呵……”
该喝合卺酒了。任歌行的脸就在眼前,烛光之下俊美非常,显出小心翼翼的庄重表情。杨晏初朝他一笑,双眸一如初见,倒映满天星河。
这一眼,就是一生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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