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故事不大适合说书,适合在戏园子里讲讲,搬到戏台上呢,起承转合又太不合时宜,总错一步。您且看大幕拉开,浓妆艳抹的角儿跑过圆场堪堪一定身,叫好声震得房盖响,暗处的乐师西皮流水地拉了好几遍过门儿,突然月琴崩了一根弦,瓮子走了一个音,后台的热茶渐渐凉下去,这就是这故事的开头。
小凤儿在镜子前坐着,很矜贵的姿势,昂着头,面无表情地勾脸,让人站在身后贴片子,头片子一层层地勒,把他本来就细长的眼尾吊上去,像只才化人形的狐狸。戏班子的班主站在他身边,哈着腰凑近他的耳朵,语气狎邪,热气喷得人耳朵痒:“我说小凤儿,这粉戏可真不白演。那位……”班主眼神四下里瞟了瞟,低声说,“那位万记茶庄的少爷点名了要包你,小凤儿,你可看清楚,一个月这个数。”
小凤儿偏头看了一眼,班主比了个“八”,笑嘻嘻地:“你这什么眼神儿,咱们自己家关起门来说话,不怕难听——你现在可别嫌恶心,被一条狗咬总比被不同狗咬好,你说是不是?”
小凤儿没说话。头片子勒好了,他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支珠花,对镜左右看了看,簪在鬓边,半晌,说:“你让他这出戏完了,在后台等我。”
班主眉开眼笑,爽利地答应了一声,走了,腰板挺得直直。小凤儿等他走远了,抬起手,面无表情地、细细地抹胭脂。
前些日子第一次亮相登台,算到现在,有七八天了。那个茶庄的少爷从他第一天登台就坐在那儿,火烧火燎地叫好,眼神一对上,那少爷就拍巴掌,然后左手握一个空圈儿,右手食指从空圈儿里钻过去——十足下流的手势。
小凤儿知道他在想什么。没理。后来新角儿被起哄,央着要唱粉戏,《牡丹亭》的《幽媾》一出,他扮杜丽娘,踮着脚跑圆场,模拟鬼魂满场子飘,念着艳情的宾白,戏服脱落下一半儿,里面没穿水衣,露出半截白皙的肩膀。
底下哄地一下,有笑有叫有喝彩。小凤儿在台上拽着脱落一半儿的戏服,只是觉得有点冷。
唱戏的眼睛都尖,他向台下一扫,新客熟客一眼分清。从他第一天登台开始,有个人就坐在角落里。柱子挡着大半张脸,那位置没人乐意坐,他却永远坐在那,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小凤儿只看出他骨相很好,长得差不到哪去,清瘦的肩修长的腿。这人时来时不来的,来了也不点茶水瓜子,一个人抱着肩膀,翘着二郎腿,静默地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走了,一错眼的工夫,那儿就空了,像没来过人。
小凤儿知道那人一直在看他。视线薄雾一样虚而淡,轻而静,说不上是漫不经心还是什么,但总归一直在看他。
小凤儿有时会朝那边故意飞一个眼风,视线却总是对不上。那人不接,动也不动一下,他在台上气得差点唱错词,心说呸,媚眼抛给瞎子看。
昨天唱粉戏的时候,他往那位置瞟了一眼,空的。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也就是昨天,这里出了人命。死的是这儿出了名的刀客,早先就有人放了话要他的人头。没人知道是谁杀的他,被人发现的时候血都干了,眼睛瞪着,还没来得及抽刀。小凤儿只听了一耳朵,嫌腌臜似的背过脸,去洗脸上的红粉。
昨天连着唱了好几场,他都没来。小凤儿莫名地觉得这个人和那刀客的死有关。昨儿不来,今儿不来,死了人就不来了。小凤儿恨恨地咬牙。他妈的,他盼死的为什么不是那茶庄的少爷,唰一下,死得快些,让他来不及掏出茶叶,来不及用手指表演“钻圈儿”。
他就这样咬着牙上了台,把崔莺莺长亭送别唱得像穆桂英挂帅。偏偏那茶庄的少爷还不省得,巴掌拍得不嫌疼。崔莺莺唱得肝肠寸断,小凤儿借着低眉的空儿狠狠地瞪他,再装作含泪远眺——
柱子后面,那人居然在。很平静,抱着肩膀坐着。
后半场乐师差点跟不上角儿的唱词,底下的人都听出小凤儿今天着急,急什么呢,底下的人交头接耳,那茶庄少爷抚掌大笑,一个一个地告诉,急我呢,这台上的嫩角儿约了我后台一会。
谢了幕,看客还没散,那本该是退到后台去的崔莺莺突然从幕后跑了出来,没等别人看见他,他先喊上了,清亮亮穿云裂石的一嗓子:“哎!”
他这不知道叫的是谁,看客纷纷回头。小凤儿松一口气,他还没走。
那人和许多人一样回头看他。小凤儿径直走到他面前,终于看清他的长相——很清秀,甚至有些斯文,那人眼里有些讶异,并不说话,看着他。
小凤儿仰着头,一头的钗环全都纠缠在一起,秾丽的妆在暗处,艳得几乎有些脏,他说:“你一直在听我的戏,我看到了。”
那人看了看他,笑了,点了点头。
小凤儿喘了口气,问到他脸上。
他说:“我要让人包了,你管不管?”
那人睁大眼睛,把他好好地看了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摇了摇头,问道:“凭什么?”
小凤儿愣住:“你……”
那人一笑,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小凤儿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一咬牙转身回去,后台早有人在等了。班主脸色铁青,那茶庄的少爷见他回来,拎着领子劈头就是一巴掌,把他扔在地上,一脚踹翻了梳妆凳:“你娘的,你打老子的脸!你打的是老子的脸!”
小凤儿舔了舔牙床,眼里的火星儿方才就灭了,黑得不见底。当着那么多人,他干脆坐在地上开始脱衣服,脱那层带水袖的帔:“你他妈的有脸就不会跑这儿包小戏子,你要操就赶紧的,我晚上得赶场子!”
茶庄少爷被他弄得一时反而说不出话,指着他骂了一声,扑上去拽他的水衣,班主赶忙去拦:“这人保不准撞着什么不干不净的,下台就疯了,满嘴胡唚,快来几个人把他拉出去吹吹冷风,公子您别跟我们这下九流的一般计较——小凤儿,醒过神来给公子赔礼!”
“他不必赔礼,的确是撞着不干净的了。”
班主回头一看,脑袋嗡地一声:“你怎么进来的?!”
小凤儿抬起头,那个本来应该已经走了的人站在那儿。那是他头一回见他在阳光下头的样子,太阳一照,脸色并不好看,有些青白,像个病书生。
茶庄的少爷愣了愣,破口骂道:“他妈的哪儿来的痨病鬼?”
那人笑了笑:“这戏子现在被鬼上身,阁下还是别近他的身,小心过了鬼气。”
茶庄少爷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茶庄少爷脸一下白了。
那人使的一柄软剑,什么蛇一样贴在他的颈边,贴着他的皮肉,寒光粼粼地抖。那人下颌很内敛地收着,微微低着头,眼神从下往上挑。那少爷对上他的眼神,心里一凉,有了几分成算。他们一家子生意人,要识三教九流,他包戏子,不想招惹江湖人。他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笑道:“多么大的事,至于伤了兄弟和气。”
那人一笑:“说的正是。”
茶庄少爷就着台阶赶紧下,不再多话,赶忙溜了。走之前给班主扔了好些银锭子,朝班主使眼色。班主赔笑着点头,把妆室门一关,闲杂人等全关在门外。
妆室里只剩两个人。小凤儿坐在地上,木怔怔地看着他,带着气问:“你不是走了吗?”
那人笑了笑,不答话,也不扶他,在妆室里转着圈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反问道:“你多大了?”
小凤儿愣了愣:“十八。”
那人挑了挑眉,摇头道:“不小了。”
小凤儿大剌剌地盘腿坐在地上,直接问:“那你包我吗?”
那人摆手笑道:“我可没钱。”
小凤儿想了想:“不给钱也行。”
那人直接笑出了声:“……为什么?”
小凤儿说:“我看你长得俊。”
那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脸,问道:“你本名叫什么?”
小凤儿顿了顿,低声道:“凤袖。”
那人点了点头,念了几句,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凤袖整个人傻在那儿,半天回过神,恨恨地摔珠花——装你娘的大瓣儿蒜,连个名儿也没告诉。
自从那日在人前露了脸,那人就再也不来听戏了。过了几天,凤袖一推门,看见那人翘着二郎腿躺在自己妆室的贵妃榻上喝茶。凤袖咬着牙看他,这个让他好几天没睡着觉的孙子闲闲地翻了个身,说在你这歇歇脚。
凤袖走过去挤开他,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刚要说话,那人突然翻身起来搂过他,低声说:“把门关上。”
凤袖一回头,班主在妆室门口探头探脑。他站起来把门关上,边往回走边脱衣服,那人支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等凤袖走到他面前,一把按住他的手,笑道:“怎么个说法,莫不是看我生得俊,来调戏我?”
凤袖没说话,偏头吻了上去。
之后的事情,他记不太清了。总之是昏天黑地七荤八素,衣衫委地,珠花摇摇欲坠地挂在鬓边,晃一下,晃两下,终于和着凤袖红粉阑干的汗和泪,坠到地上。
他记得自己好像哭了,那病书生叹息一声,鲜见地露出几分温柔来,轻轻吻去他脸上纵横狼狈的泪痕,他的嘴唇都是冰凉的,没什么阳气的样子。
胡天胡地地闹了许久,到最后终于平静下来,两人挤在一张贵妃榻上。凤袖靠着他的肩膀,玩他的头发,轻声说:“你以后……这地方太脏,你得护着我。”
那人偏头看了他一眼,笑了,说:“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他坐了起来,随手摸出两个金锞子给他:“上次太匆忙……”
凤袖登时大怒,拿金锞子砸他:“你他妈嫖老子!”
那人挺无辜:“不是你问我包不包你的吗?”
“你……”凤袖气结,挥手赶他,“滚,赶紧滚!”
那人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只不可理喻的小动物,摇了摇头,穿好衣服,一阵风走了。
凤袖坐在贵妃榻上发抖,班主见那江湖人哼着歌走了,小心翼翼地进来,看见地上俩金锞子,叹了口气:“你这是招惹了什么阎王……”
凤袖冷笑出声,裹紧衣服:“我倒是想招惹。”
那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来,或许再也不来了,他妈的谁知道,凤袖一边勾脸一边骂娘。但总算因为这个病书生,自己站在台上唱,底下没人敢对他表演“钻圈儿”了,只是还是议论,窃窃私语,这角儿怎么老往柱子那瞟,以前没听说他斜眼儿啊。
到晚上卸了妆,他赖在妆室里不走,看着镜子发呆。那好几天不见的人却突然闯了进来,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地坐在贵妃榻上,一声一声低低的喘。凤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那人抬头看他,有血正好顺着额角淌下来糊住眼睛。他伸手抹了,对他笑道:“过来给我裹伤。”
凤袖的手都在抖,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道:“你该知道的,何必问我。”
是了。他该知道的。凤袖怔怔地看着他,做梦一样,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以后受了伤……就来我这里。”
那人直接笑了,拉了他一把,让他直接坐在他的腿上,捏凤袖的下巴,在他白皙的下颏上抹了一道血痕:“不受伤就不能来?”
伤成个血葫芦了,还那么能折腾。凤袖在心里骂他,咬着那人的嘴唇把他推到贵妃榻上。
后来他就常来,有时候受伤,衣裳上有血,有他的,有别人的。血腥气和草药的凉气伴随着没完没了的欢与爱,拥抱,亲吻,这时候总有些说不清是真是假的柔情蜜意,像做一场不明不白的梦,在夜里滋长,见光就灭了。
凤袖对于他给钱的事,不再像当初那样愤怒,左右知道这个人总要受伤,也总会回来,他给,他就花,带着点报复的心思,什么贵穿什么,一身石榴色的上等烟萝纱料子,一盆儿火似的等他。
那天就像往常。他仍看见那病书生躺在贵妃榻上,吃那种满床掉渣的点心,看见他进来,笑着坐起来,掸了掸榻上的垫子,说:“今天唱什么?”
凤袖坐在镜子前卸妆:“《琵琶记》。”
“哦,”他点点头,直接扔出一句来,让人猝不及防,“我要走了。”
凤袖愣了:“你说什么?”
“走了,我说。”
“……去哪儿?”
“不知道。”那人道,“你应该明白的,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凤袖心跳得有些恶心,他扶着额头,蹭糊了一脸水粉:“……你滚吧。”
那人没有作声,半晌,叹息一声。
凤袖缩起双腿,蜷在妆凳上,一身锦帔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一层一层地拆头片子,边拆边说:“走吧。”
那人悉悉索索地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摩挲凤袖白腻的颈项。
他又叹息着,叫他:“小凤凰。”
凤袖一把扯散了头发,扑进他的怀里,仰起脸,狂乱地贴上去,让他吃自己嘴上的胭脂。
那一天晚上简直被抻得像一百年。开始是凤袖疯了,后来两个人都疯了。衣架子,花瓶,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倒的倒碎的碎,两具身体在一地狼藉中癫癫狂狂,天上,地下,角落里,窗前,不眠不休。两人都知道这就是告别了,那病书生一言不发,用纠缠在地的水袖蒙住凤袖的眼睛,凤袖一把拽下来,堪堪与那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凤袖一愣,看不懂那人一瞬间百转千回的眼神。
那人捂住了他的眼睛,发了狠,吻下来。
他天亮前走了。没说回不回来,不必说。凤袖闭着眼睛装睡,春风吹过小楼,如火如荼。
他想,那人是不会回来了。
那个尚且不知道姓名的人。
他还是唱他的戏,班主却越来越忌惮他。又过了两年,那一天他照旧推开妆室的门,门开了一条缝,他的手顿住了。
两年的时间灰飞烟灭。那人躺在他原来躺的贵妃榻上,垂着手,顺着指尖往下滴血,看见他,笑了,说的话都和两年前一模一样:“过来给我裹伤。”
凤袖关上门,一步一步走过去,问道:“是谁伤的你?”
那人笑着说:“告诉你有用吗?”
凤袖问道:“死了吗?”
那人道:“自然死了。”
好吧。凤袖点点头,问道:“怎么回来了?”
那人笑道:“来看看你。”又道,“明天,就不来了。”
凤袖点头,问道:“后天呢?”
那人想了想,说:“说不准。”
凤袖凉凉地笑了笑,说:“哦。”
雁环刀陆鸣在当天暴亡,其兄在见到陆鸣的尸体之后大恸,誓要报仇,可在第二天清晨突然在家中暴毙,陆鸣一朝灭门,妻儿老小全部被杀,鸡犬都没能幸存。陆鸣本来已经停床的尸体被人挂在陆家门口的大梁上。一时间人人悚然,没人看见始作俑者,隔得远的,只听见一阵摧折心肝的琵琶声。
那人自然知道这事。大戏依然开场,凤袖出去了一个白天,回来若无其事,身上连血点子都没有。那人躺在那里,看见凤袖回来,单刀直入地问:“陆鸣他全家,你杀的?”
凤袖弓着腰洗手,闻言不答,只道:“陆鸣是你杀的?”
那人沉默。过了一会儿,凤袖听见身后传来叹息:“为什么。”
凤袖语气凉淡:“为什么?因为他哥哥要复仇,我自然不能让他伤你,而且陆鸣他伤了你,既然他死了,这账自然要算在他妻儿身上。而且——”凤袖回过头,问道,“今晚你是不是不走了?”
那人一言不发,眼里秋意寥寥。过了一会,他说:“两年不见,你怎么疯成这样。”
又说:“我想错了,不该来。”
凤袖逼近他,居高临下地一句句问到他脸上:“你不问我的武功跟谁学的,你不问我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句也不问,你的心是什么做的?这儿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告诉你,再想走,我他妈弄死你!”
“小凤凰,”那人的语气突然冷淡下来,警告似的,“这样没意思。”
凤袖说:“怎么没意思?有意思得很。没意思,当年为什么招惹我?”
那人看着凤袖,表情沉静下来。他很少那样认真地看着凤袖,他往后靠了靠,叹息道:“凤袖,我只和你说一句,我是个活不长的人。”
凤袖猛地哆嗦了一下,很快平静下来:“我知道。”两年了,他终于问,“当年为什么走了?”
那人深深地看着他,不答。
凤袖又问:“现在为什么又回来?”
那人仰起头,说:“认命了,觉得应该来看看你。”
凤袖的眼神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他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就守着你死了,然后霸占你所有的钱,你哪儿也别想去,死也得死在我床上。”
那人看着他,蓦地笑起来。
他说:“我叫裴寄客。”
那是他生命中的倒数第六年,与裴寄客认识的第三年,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那名字是一句谶语,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裴寄客明白,凤袖也知道,只是那时候,他们以为一切总还可以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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