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了, 该睡觉了。
谢蕊只定了一间房。
如果是之前,她会定两间。然而现在唐泽还是个妥妥的小孩子。
又凶又可怜的那种小狼崽。
她很担心他的状态,不太放心让他在屋里一个人睡。
刚才她下去煮面的功夫, 小唐泽就差点跑了。
不管唐泽现在的家人是谁, 今天晚上都不太方便让他出去。
再淋雨, 他会发烧的。
谢蕊问他:“我们可以一起睡吗?”
她拍了拍身后足足有将近两米的大床。很有一种晋升成大姐姐和小阿姨的感觉。
对他生出守护的心情。
大概是因为刚才吃了她煮的东西,小少年没了先前的那股凶悍。
吃人家的嘴短。
他丹凤眼淡淡看她一眼, 板着小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蕊抱着枕头,掩住樱桃小口打了个哈欠:“我的钱不够定两间房,将就一下好不好呀。我睡这半张,你睡那半张。可以吗?”
她在帆布包里找到的现金,确实很有限。
身体忽然非常非常的困。
谢蕊不自觉地靠到枕头上。
她杏儿眼因为困倦泛着泪光, 却强撑着哄倔强的小少年。
唐泽小脸面无表情, 盯着地面。
他有些没办法想象, 世界上会有这种单纯到不设防的女人。
大人不都是阴谋诡计一肚子,虚伪又恶心的么。
她既然不是唐二的人, 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
对一个陌生人耐心到这种程度,甚至睡一间房,一张床。
只因为他是个小孩子?
难道她不怕自己半夜把她杀了么。
小少年指尖藏着一个刚才从铁制的床脚拆下来的铁钉。
很好的隐藏了自己的危险。
他对这个把他捡到旅馆, 悉心照顾的女人,有点不习惯。
好, 来得太突然。就像从未吃过甜食,却尝了一口的腻烦。
哪怕她和那些人一样冷酷地打他,也好过这种令他不知怎么回应的温柔。
他又厌烦, 又…不敢习惯。
他的心已经黑成绝望。
如果没有这一夜,他也会想办法回去,杀了白奇。
可闯出了这样一个变数。
床上的女人,脑袋刚挨到枕头,就沉沉睡着了。
弯弯的柳叶眉,根根分明的睫毛,光滑的肌肤。
一头黑发撒在洁白床单上,闭着眼的模样,天真又不设防。
半边床却空着,为他留着位置。
他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也没见过这样的大人。
铁钉在指尖转了又转,他紧抿唇,缓缓收紧掌心。
那些日子,他想过有谁可以来救他。
他也有过可笑的天真。
从盼望有人出现,到失望,再到不抱盼望。
他终于心慢慢凉透。
他不再需要人救。
那便都死了吧。
窗外雨势渐小,风也不再那么用力吹。
小少年在小阳台找到了自己被洗干净的衣服。
他脱下身上的新衣服,换成旧的。
垂眸时看见身上先前裂开的伤口,有一股淡淡药味。
那个女人…
他去而复返,站到床前。
第一次认真注视,隔了这么多年,第一个给了他真心关切的人。
他想。
这张面孔,他可以记住。
哪怕一刻。
*
天亮了。
谢蕊在刺眼的阳光里,慢慢睁眼。
可能是睡久了,感觉身体好沉重,像少了油的机器。启动时,先要缓一缓。
她抬起手腕,记得昨晚睡前的事情,下意识看向身侧。
——那半边床铺空着。
唐泽不见了。
谢蕊撑着床边坐起来,环顾四周。
昨天那两个吃面的碗,已经洗干净了,叠放在一起。
除此以外,房间里没有任何改变。
她感觉手腕异样,抬手一看。
被烫红的地方,一股药味,看着没有昨天那么红了。
谁替她涂过药膏。
是唐泽?
他走了。
谢蕊失落地垂下脑袋。
他大概是不喜欢她。
所以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唐泽一向是个坚定有原则,又很难被撼动的人。
谢蕊早就知道这一点。
她只是担心他。
担心现在年纪小,还没有长大,遇到坏人了,被欺负。
想到唐泽身上深深浅浅的伤,谢蕊猛地站起来。
虐待儿童!
她要去报案!
小唐泽的现在的监护人不知道是谁,是他的姐姐吗?
两个小时后,她失望地从警局里出来。
她没有证据,又算不得是唐泽的什么人。
也没把他带着,就连提供的信息都不全。
并且…事情似乎和她想得有些不一样。
这里竟然不是Y市,而是C市。
唐泽不是在Y市的四中上的高中吗?
怎么会这样?
才来不久的小警察,见她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追出来悄悄告诉她。
“唐家的事情,早几年是C市的大新闻啊。唐家那对夫妻是本地最出名的企业家,奈何夫妻俩忽然之间双双遇难,唐家老爷子也不久生病没了。唐家只剩下一个五岁小男孩。后来听说是唐家老爷子早年收的义子,接管了唐家的产业,还收留了那孩子。”
谢蕊怔怔问:“那他,没有姐姐吗?”
小警察愣了愣:“谁?那孩子吗?那孩子是独生子啊。哪来的姐姐。”
“不过,那唐二先生,是个有名的慈善家。经常做善事,你要说他虐待唐家小少爷,也不太可能。对不对,现在是什么社会了,什么事情能藏住?是不?”
“唐小姐,你放心啊,我们这是文明社会。”
身旁人说的话,谢蕊没再听进去。
她脑袋里一团乱。
事情和她所知的都不太一样了。
唐泽有个相依为命的姐姐,还住在Y市的银亭路,这是她印象很深的事。
可是他现在…
“不一样了…”
她喃喃着,拿出身份证,看了半晌上面的“唐蕊”两字,有点无措。
她转过身,对小警察道:“可以帮忙查一下我自己的家庭信息吗?”
……
知道了这具身体的背景经历后,谢蕊有些不能接受。
无父无母的孤儿。
十八岁之前,一直长在福利院。
她真的变成了别人?
明明长相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差了一个姓,却什么都不一样了。
那她的爸爸妈妈呢?
一种难以想象的时空混乱感包围她。
她买了一趟回Y市的火车票。
两个城市临近,火车半小时就到。
到了家门口,看到它还是记忆里老小区的样子,没有拆迁。
这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越发强烈。
谢蕊看到两个红领巾从远处慢腾腾地过来。
走在前头的小男孩,一脸不耐烦:“谢蕊!你快点!”
他们都三年级了,又不是幼儿园。
还和女孩子一起回家,让他的朋友们看到了,会笑话他的。
八岁的小女孩走路慢,红领巾戴得端端正正,她走几步路,还要低头调整一下。
路边的蝴蝶,草丛里的野花,每一种颜色都能吸引她的眼神。
小女孩粉雕玉琢的,五官尤其秀气可爱。
还没长开的脸蛋上,水滴似澄澈的眼睛尤其招人喜欢。
她慢吞吞低着头走路:“我想玩一会再回去。”
小奶音有点甜:“赵治析,我没让你等我。你走吧,我认识家。”
小男孩粗声粗气:“谁等你了!我是怕你那么笨,被人贩子拐了卖了!”
“哦。”小女孩也不顶嘴,继续好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两人从谢蕊身旁走过。
小女孩和她对视。
她僵住。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这么小的两个孩子身上,心里浮起荒谬的感觉。
她以另一个身份,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么她现在,到底是谁?
他们到了小区门口,里面走出来一个笑容和蔼的中年女人。
她牵起小女孩的手回家。
“妈妈…”
谢蕊眼睛一酸,差点流眼泪,也差点跑过去。
那是她的妈妈啊。
可现在她却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
想到自己这次一醒来,走了不久就遇见小时候的唐泽。
谢蕊平静下来,再次将他们两人的相遇,联系在了一起。
傍晚的C市,还没有多年后的繁华。
她回到C市,第一件事是去之前的那个别墅找小唐泽。
然而刚下火车,就在出租车里听到了一则本地的电台播报。
“…位于郊区的年轻企业家唐二先生的别墅,突发不明大火。
因为别墅里的人撤退得快,火扑灭及时,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人受重伤。但唐家唯一的小公子目前下落不明…”
唐二,别墅,唐家唯一的小公子…
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拼凑出让谢蕊震惊的事情。
着火了?
唐泽是没有回家,还是…还是…
她心急如焚:“师傅,麻烦您开快点。”
昨天还好好的别墅,今天焦黑一片。空气里一股呛鼻的烟味。
大门前围了很多记者。
天色黑了。
谢蕊依然没找到小少年。
他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半点踪迹。
怎么找也找不到。月亮一爬上来,谢蕊就觉得困。
脚步似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用力掐手背,让自己保持清醒。
既然她一穿越过来就遇到唐泽,有没有可能…
她把自己手背掐的红红一片,眼泪汪汪地往树林里走去。
夜晚那么黑。
她胆子又不大,换了平时,是根本不敢走的。
可只要一想到,九岁的小唐泽还一个人沦落在外面。
她根本没办法放下心。
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会在那里。
这段夜路走得很漫长,这次没有无人机带路。
小道上杂草丛生,少有人来。
只有池塘里的青蛙在呱呱呱叫。
谢蕊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么黑的路,还那么偏,唐泽真的会在那里吗。
“唐泽…”
“唐泽!”
接近竹林,她忍不住开口喊他。
竹林里的鸟儿受到惊吓,扑啦啦飞起来。
就连草丛里的青蛙都停掉了呱呱。
旷野四下安静。
谢蕊睁着杏儿眼四处看,竹林黑漆漆的。
那么黑,看着就不像有人在。
夜晚像怪兽,吞噬她的冷静。
她一颗心揪住,忽然就很想哭。
她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时代。
爸爸妈妈不再是她的了。
谢蕊这个名字也不再是她的了。
就连这幅身体也总是很不舒服,不属于她。
即使长得一样,却不是她。
什么都不是她的。
空气、鲜花、这里的天。
没有一样,是谢蕊的了。
“唐泽…”
她哽咽地念着他名字,真希望没有发生这一切。
他就在眼前,她还能扑到他怀里要一个抱抱。
也许穿越,就是让她遇到唐泽。
可她却把小唐泽弄丢了。
她该怎么办啊。
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唐泽…
什么都没有。
她难过到没办法停下眼泪。
秋千架子还和她上次来时一样,谢蕊一边抽噎一边往那走。
大概是雏鸟情节。
那么暗的夜晚,星星也躲起来的夜晚,秋千架子就像她的家。
是她用这幅身体一睁眼就看到的东西。
她想上去躲一躲。
乌云往旁边挪了挪,刚才藏了很久的月亮忽然不再朦胧。
谢蕊站到了秋千架子前。
她擦了擦眼睛,感觉面前的秋千有重影。
又揉一揉,发现秋千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是、是一个人?
委屈到不能委屈的心里,瞬间升起一股微弱又强烈的希翼。
唐泽…
是不是唐泽?
她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对着那个人。
强烈的白光照得秋千上的人不悦地睁开眼。
小少年眸子冷冷的,表情也不耐。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谢蕊努力辨认,认出他,怔了一下,哇地哭了。
她扑上去抱住他,像抱住自己失而复得的心爱洋娃娃:“呜呜唐泽!唐泽…”
她哭得喘不过气,眼泪鼻涕都往外掉,却还是挨着小少年不撒手。
情绪山崩地裂。
这是她第二次为了唐泽哭那么狠。
那一次还是在路灯下,少年救了她。
她哭是自责、内疚、慌乱、
然而这次。
她终于确定,是她爱他。
除了从前浅淡的喜欢,在这个夜晚,又刻骨铭心的多出了一种感情。
叫相依为命。
她扑过来的那瞬,小少年皱眉,下意识要推开她。
然而她的情绪激烈又脆弱,眼泪淹没了他。
他一怔之下,被抱得满怀。
他才知道,这个女人不止爱哭,还哭起来哇哇哇,像比他还小的孩子。
到底是怎么长大。
她这么依恋他。
好似找了他很久,是他重要的人。
他抬起来要推开她的手,僵硬地握拳收住。
没有推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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