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李叔在停车位,乐意轻车熟路地翻进拆迁房,拎着新买的益生菌,走向院落。
忽然,他停了下来。
院落的一角有株参天腊梅树,在寒天雪地里怒放着,清淡的香气裹着雪花飘动,沁人心脾。
拆迁房很破败,废弃家具和厨具被丢弃在院子里,覆了厚厚一层积雪,生活的气息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灰白墙皮脱得七七八八,壁面满是斑驳的水泥痕迹,上面用红色油漆画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而这个字下面的石阶上,坐着一个小少年。
他双手戴好手套,抱起裹着棉衣的小奶猫,正用针管给它喂益生菌,动作小心翼翼,却不大得心应手,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小奶猫也拒绝地“喵”个不停。
看霍赢一脸无措的样子,乐意忍不住笑了声。
听见声音,霍赢猛然抬起头,目光凛冽,眉间含着些微警惕,却蓦然撞进春光般明媚的笑容中。
霍赢神色微微一滞。
乐意笑着朝他打了个招呼,“嗨。”
霍赢抿抿唇,没有回答,转而埋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乐意无所谓地耸耸肩,走了过去,说:“让我来吧。”
再这么折腾下去,小奶猫估计该抓他了。
霍赢犹豫了几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太会照顾小奶猫,就轻轻把小奶猫交到乐意手中。
乐意在他旁边坐下,接过冲泡好的益生菌液体,指腹探了探,发现还有些温度,心说,霍赢年纪虽小,做事却非常细致,按照医生所说,用温水冲泡益生菌。
两人配合着给小奶猫喂完益生菌,又给另外那两只小奶猫喂了用羊奶泡软的猫粮,今早宠物医生专门叮嘱过,说是小奶猫目前还不适合吃幼猫粮,可以用羊奶泡软再喂。
泡软过的猫粮更受欢迎,两只小奶猫慢慢吃完了碗中的食物,这次乐意不敢再喂太多了。
霍赢见它们吃完,便把它们放进加厚的木箱里,随后捞起地上的书包,背着就要离开。
乐意想了想,喊住了他,问:“你没有看到我给你发的短信?”
他慢慢回过身,说:“看见了。”
乐意一愣,“那你……”
霍赢面色平静地注视着乐意,不发一语,阗黑的瞳仁映着一地白雪,仿佛透出了釉质般的幽冷光芒。
良久,乐意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揉着冻红的鼻尖,正打算说点什么。
霍赢说:“和我待在一起,会被人讨厌。”
乐意:“?”
这是什么意思?
霍赢说了这句话,就提脚往外走。
乐意愣在原地,琢磨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他本来也不是那么纠结的人,直接追上霍赢,问:“你是在担心我?”
避免跟他接触,就为了让别人不会连带着讨厌他?
乐意的心忽然柔软下来,这小家伙也太会为人考虑了,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在未来变成那样一个阴郁冷漠的男人。
霍赢没有说话,也没有停脚,利落的撑上墙壁,翻身走了出去。
乐意跟上他,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很能打的。”
随后,他又说:“往后我罩你,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话音未落,身旁疾走的霍赢徒然刹住脚。
乐意疑惑的看向他,说:“怎么了?”
霍赢定然凝视着乐意,一字一顿的说:“我会给你带来厄运,会害死你,你也不怕?”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过于认真,仿佛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克制又隐忍。
乐意很少在一个少年身上看见如此复杂的神色,好似他在短短的人生中,已历经千帆,有着异于常人的成熟与冷静。
也这一刻,他明白了一件事,霍赢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会疼会怕,会敏感,冰冷的眼神,漠然的表情,都是他的伪装,他的拒绝,是他独有的保护色。
霍赢并不是一个书中的纸片人,他活生生的,拥有着比谁都鲜活的生命,将会在未来大放异彩。
他轻轻举起手,缓慢放在霍赢的头顶,慢条斯理地清理他发间的碎雪,说:“你要是真有那个本事,尽管来,我要是怕了,算我输。”
“我要是不怕,那你……就是我的了。”
闻言,霍赢瞳仁微颤,放在书包肩带的手霎时绷紧。
乐意睨着他的神色,笑着退后了几步,悄悄站到霍赢的背后,准备再逗逗他。
一个小孩子,故作成熟,心理上往往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他需要帮他舒缓一下。
霍赢抿紧唇,耳边似乎回响着养父母不息的谩骂,一句一句刀尖般的利语朝他攻击。
——养你有什么用,你这个白眼狼!什么都不会,只知道要钱!
——恶魔!你就是个活生生的恶魔!克你奶奶,现在又来克我们!!
——要是要是我们没有领养你就好了,你这个赔钱货!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们才被辞退!
——你怎么不去死!
他狠狠闭上眼,那些画面梦魇一样,终日缠着他,挥之不去。
自从奶奶病倒后,他像皮球似的,被人推来推去,所有人都在指责他不该活下来,所有人都厌恶他,避之不及,就连养父母,也没有一句好话。
他们可怜他,又害怕他,迄今为止,从未有人说这样的话。
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如同神明从天而降,为他带来了光。
曾把他贬得一无是处的是他,现在多次帮助他的,也是他。
霍赢缓缓睁开眼,眸底带着奇异的光,他该不该信任他?
“喂,霍赢。”
听见乐意的叫声,霍赢下意识回头,眼前突然飞来一团白色物体,他肩头被撞了下,雪团受到撞击,在肩头散开。
乐意笑嘻嘻地捏着第二个雪球,说:“发什么呆,打雪仗没玩儿过啊。”
霍赢张了张嘴,“我……”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乐意大喊一声“看招”,一团雪球又冲着他砸了过去。
霍赢抓紧书包闪开,却一个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地上,摔得很是狼狈。
乐意见他冷漠的脸上终于裂开缝隙,显出几分孩子气的慌张,他大笑着说:“我又要来了,你确定不还击?”
话音刚落,一团雪球擦着他脸颊飞了过去。
霍赢气鼓鼓的瞪着他,手套上还粘着零星的雪片。
乐意望着脸颊染上薄红的霍赢,扑哧笑了声,终于在霍赢脸上看到了别样的情绪,更有生气了些。
两人呼哧呼哧在街道边上打雪仗,你来我往,玩得兴起。
对面停车位的一辆黑色轿车摇上车窗,李叔看着玩得十分开心的两人,对通话那头的人汇报说:“先生,少爷今天放学后没有闹事,跟朋友在街边打雪仗。”
准备揍人的乐正凯:“???”
*
蔺风城骑着机车疾驰而过,一个利落的拐弯,忽然转向梨花街。
见状,赵瑞安也跟着一个转弯,拐了进去,跟上蔺风城。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停在红绿灯路口,赵瑞安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对着后视镜捋了捋自己乱翘的卷发,还左右照了照自己的脸。
半晌,他随口一问:“阿城,不是说去电玩城么,干嘛走这条路?”
蔺风城也摘下头盔,舒了口气,不大耐烦的说:“还不是因为沈若菲那女人,今早就来堵我,我绕到梨花街后巷,才把她甩开。”
一听这名字,赵瑞安就坏笑两声,“怎么,她今儿个下午又要来堵你了?要不你就跟她试试呗。”
蔺风城拿脚踹了他一下,“滚滚滚,你以为我是你啊,来一个试一个,我烦她烦得要命,跟她试,算了吧。”
理好卷发的赵瑞安偏过头,好奇的问:“欸,这男男女女追你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没一个看得上的,你要求怎么那么高。你看我,为了安抚那些爱慕我的人,我都挨个儿陪她们。”
蔺风城皮笑肉不笑的说:“头一回听见有人把花心滥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赵瑞安不满的睨他一眼,“什么叫花心滥情,会不会说话,我这叫博爱,人家爱我,我不爱他们,那多说不过去。”
蔺风城:“……”
两人瞎聊了会儿,这边绿灯就亮了。
正打算过十字路口,赵瑞安忽然惊奇的叫了声,接着说:“阿城,那不是成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转的小男生么,叫乐什么来着?”
蔺风城疑惑了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一株枯枝黑叶的行道树下,见到了哈哈大笑的某人,某人毫无察觉的在树下堆雪人,这会儿正在给雪人用树枝充当手臂。
少年眉眼带笑,脸颊微微染红,像朵盛开在雪地的太阳花,明艳又耀眼,完全不同于在他面前那副张狂不知所谓的样子。
想起上午乐意对着他比划的那个中指,蔺风城脸色就不太好了。
关键赵瑞安完全没注意到,还嬉皮笑脸的说:“欸,他旁边还跟着小孩子,是他弟弟么,看表情还挺开心的,堆雪人这么开心的啊,要不咱俩也去堆一个?阿城,咱俩多少年没一起堆雪人了。”
他刚感叹完,一转头,蔺风城已经骑着机车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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