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督军府时, 天又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 幽蓝的天如一块灰色画布, 将督军府笼罩其中。
康紫婷没有出来送她,只许伯撑着伞,跟在她身后。
许是难以接受本应该是嫂子的好友一下子成为了父亲姨娘长辈身份,康紫婷从昨夜回来再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 甚至连她昨夜提出辞别时也不愿见她一面。
“顾小姐,上车吧,等会儿雨再大些路就不好走了。”见她站在大门口迟迟不动, 许伯在一旁催促道。
顾秋瑾叹了声,朝他点点头, 垂首上了车, 回头,透过雨水拍打下越显朦胧的车窗,看着越来越远的督军府, 依旧门庭威严。
下次再来督军府时, 她的身份就不一样了。
……
手中木质的行李箱才刚放下, 还未来得及坐下喝口水解渴, 闻讯赶来的顾老爷子已经满脸喜色地进了屋,伸手拉她起来, 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一番检查过后, 才松了口气道。
“脸蛋儿和腰都胖了粗了,看来在督军府没受什么苦,不然你大哥和我可要心疼坏了。”
顾秋瑾挽着顾老爷子的胳膊儿,动作亲昵,赌气道:“哪里胖了?明明人家长得刚刚好,爸爸乱说话。”督军府里的伙食确实很好,明知是长胖了,可她才不承认呢。
体重增加是女人永远想避开的禁忌!
顾老爷子听后哈哈一笑,略显粗糙的厚实掌心揉了揉大闺女儿的头发丝儿,直到她发出抗议了才收回动作,一脸慈爱地看着她。
些许时日未见,大闺女儿是长得越发地水灵了,浅色旗袍加身,更显韵味成熟,越发地像她母亲了。
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让管家捎了信儿通知你大哥了,等会儿一起好好吃顿饭,欢哥儿前些阵子一直不见你,闹腾得厉害,等会儿多安抚一下他。”
顾秋瑾点点头,等顾老爷子离开了才揉着酸疼的胳膊儿,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喉,之后拾翠进,屋,将她行李箱内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一件地给她叠好,放入衣柜中。
正当她沉思的时候,拾翠突然拿了一件旗袍出来,说道:“小姐,我拿衣服出去洗了。”
她“嗯”了一声,然眼角余光看到那旗袍时却是突然叫住了拾翠。
那件鹅黄色,缀着蝴蝶结盘扣的半长袖旗袍是她昨日穿的,还未清洗,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把它放进了装浣洗衣物的布袋里,拾翠看了自然要拿去清洗。
“这件不急着洗,你拿给我吧。”她朝拾翠伸手。
拾翠虽心中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将旗袍放到她面前,随后端了茶壶,去置换新茶。
她看着旗袍微微愣神,手才摸到布料,心中震颤涌动的热切情愫再次浮现,那种感觉,一如他的手掌触碰她的身体时带来的触电般的刺痛感。
让她迷恋着想接近,又后怕着想退缩。
目光随即落在那浅白漂亮的蝴蝶结盘扣上,领子上的两个盘扣不见了,是他昨日扯坏的,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昨晚她在床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可怜这旗袍她才穿了一天。
她是不想让林北街的裁缝帮着缝补了,毕竟这件旗袍她以后也不会再穿了,怕日后作为他的长辈之时会忍不住回想起两人昨日的越距……
晚上,刚刚起灯,顾明煜带着妻儿来到客厅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顾秋瑾和老爷子正说着话呢,一见兄长兄嫂就热情地迎过来。
一番招呼寒暄过后,她微微伸手,一脸心疼地将董梦婷怀中从见到自己就开始瘪着嘴,黑葡萄般的大眼凄凄欲哭的小侄子接了过来,一颗心化作软软的池水。
她怜惜地亲了亲欢哥儿的白嫩脸蛋儿,之后又不满足地蹭着奶奶娃的小脖子,闻着他身上清甜的奶香味儿,心里越发地柔软。
欢哥儿本来要哭的,可漂亮香香的姑姑一直蹭他的脖子,没几下就痒得他哈哈大笑起来,缩着小脖子不给她“骚扰”自己。
可心里还是喜欢香香的小姑姑,歪着头,直往她怀里钻,像小狗狗一样嗅啊嗅,不一会儿才满足地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还是他熟悉的香香味道。
这番小动作着实让在场的人都哄然笑了起来。
顾老爷子扒拉着他的小脚,捏了捏,故作生气地道:“小崽子不学好,姑娘家的怀里可是随便钻的?”
欢哥儿似是知道大人们都宠着自己,小脸一扭,直接埋在姑姑胸口,不去看他们,小脚也直接将顾老爷子的脚蹬开。
顾老爷子摇头无奈了:“这小娃娃,真真儿是个人精。”
顾明煜笑着出声:“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欢哥儿最喜欢他的小姑了,跟他争什么呢。”
顾老爷子朝欢哥儿哼了一声儿,招手让丫头摆饭,一家子便坐在餐桌上和乐融融。
吃完了饭已是半个时辰后了,几人坐在沙发上,喝茶闲聊。
欢哥儿吃不惯辅食,老早地就回到娘亲怀里咿咿呀呀地要吃饭,董梦婷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顾秋瑾。
却听顾老爷子道:“天儿也晚了,你就带孩子回屋吧,不碍事儿,秋瑾也不是客人。”
董梦婷带着孩子回房了,原本气氛活跃的客厅霎时安静了下来,只听到顾明煜倒茶洗茶的声音。
沉默一会儿,顾老爷子问:“秋瑾,在督军府里,没人为难你吧?”
本以为她饭桌上会说一些在督军里的事情,奈何她只字不提,到底是心疼女儿,顾老爷子最后还是问出了口。
顾秋瑾将手中的甜点放下,接过哥哥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才道:“没有的事儿,我是紫婷的朋友,也是督军府上的客人,没人敢为难我。”
老爷子听了松了口气,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那人没让你受委屈吧?”
她知道爸爸口中的“他”是指康梓卿,毕竟老爷子知道他喜欢自己,这受委屈可以解读为被轻薄或者占便宜的意思。
她睁眼说瞎话:“没有的事儿,秋瑾又不是小孩子,才不平白“受委屈”……”
一旁静坐的顾明煜暗暗松了口气,他早已从父亲口中知道康少帅与妹妹的事情了,见妹妹这般说,看来是真没受委屈,心里顿时减了不少压力。
他说:“近日政策不好,好些地方出现□□分子,生意也难做,听说咱们茶庄对家的茶铺粮铺好几十家都遭了殃,甚至还有明目张胆抢钱的,要不是有康少帅时不时派人在成沿街巡守,咱们在盛州的十间茶铺子估计都得遭殃。
本来我还想着是上面念着成沿街缴税最多体谅我们生意人才派兵的,不成想就在昨天隔壁铺子也遭了灾,唯独咱们家得庇佑,如今想来应该是多亏秋瑾在督军府的缘故,康少帅大抵是念着秋瑾的功劳才这么厚待咱们顾家的……”
听他这般言辞,顾秋瑾有些惊讶,她确实没想到康梓卿会做这般事,私心地以为他只是那个冷血的人,一切举止都带着明确目的。
封在心口的悸动似乎有些动摇,对他也慢慢有了些改观。
一旁顾之秋却道:“虽然有督军府的庇佑是好,但如今秋瑾回来了,咱们还是少些与那些大官儿接触,毕竟“伴君如伴虎”不只是戏言。”
顾明煜也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虽心系着顾家百年家业,但若以妹妹“入虎穴”为代价他是指定不会去做的。
言归正传,顾老爷子看着她,不容置疑道:“你去督军府时爹想了许久,为免出岔子,明儿个就叫媒婆过来,把你和穆青的亲事尽快商定好。”
“爸爸……”
他抽了几口水烟,微咳嗽了一下,当机立断:“你也别说什么和穆青处处感情的话来拒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千古不变,穆青是个好的,这感情你们婚后再处也不是不可,这几日爹心中乱啊,定是得亲眼看你上花轿入了穆家的门儿才能心安。”
顾明煜也同意他爹的说法:“明日我就不去茶庄了,等秋瑾下聘了再走。”
父子俩算盘打得好,却不知顾秋瑾心里苦涩。
她低着头,垂着眼,闷闷地道:“爸爸,秋瑾会上花轿,只是入的不是穆家门,是督军府。”
“你说什么?”老爷子瞪大眼,又说:“是那康少帅?”
她摇了摇头:“是老督军,秋瑾是做老督军的七姨娘……”康梓卿是这么对她说的。
“简直胡闹!”顾老爷子一下子站了起来,一下子过于激动,心脏跳得厉害,不由地捂着心口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爸爸,您没事吧?”顾秋瑾与顾明煜神色惊慌,上前扶住他,给他拍背顺口气。
顾老爷子久久失语,最后不死心地道:“事情真这样了?”没有挽留的余地了?
尽管知道老爷子会气晕,但她还是如实说道:“大概这两天会上门下聘……”
“造孽啊!”他宠了十八年的大闺女儿,这手上还没捂热呢,竟是要给那已近花甲的老督军做姨娘,这如何能不让他气!
顾之秋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失察了,他让女儿谨防着小狐狸,却防不住老狐狸,现在情况变成这样,当初还不如直接让小狐狸得逞了去。
至少小狐狸还年轻,未来前程可期,即使女儿不能作为正室,但怎么着也好过去给老狐狸当七姨娘啊,这前脚都搭在棺材边儿了,顾之秋是越想越气自己。
一旁的顾秋瑾并不知老爷子所想,如果心思相同,大抵会告诉老爷子,您防小狐狸是对的,这新鲜刚出炉的小狐狸,比谁都精,比谁都阴险。
顾家大宅沉闷了两天,今天儿终于迎来了人气儿,不过是不受老爷子待见的人气儿,就见督军府的管家许伯正使唤着小厮,让人将聘礼分毫不差地抬进了顾家中堂。
一聘一礼都是按着姨娘的身份来置办的,但念着顾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家,除此之外还向顾家赠了二十名仆从,也算是厚待顾家了。
姨娘自然比不得明媒正娶的正室,聘礼鲜少不说,还不能敲锣打鼓地将家里姑娘送走,按盛州城的风俗来说,是要悄悄将姑娘从后门抬走的。
当然也不乏例外,若是主家看中,虽不敲锣也不打鼓,但还是会八抬大轿将人抬进府邸,告诉他人对姑娘的看重。
她记得他那天说过,会让人八抬大轿将她抬进督军府……
顾秋瑾握着手中烫金色的聘贴,看着里头字体下面附属她进门的日期,嘴角微微扬起苦涩和释然。
五天后他就会回来了,到那个时候他是否会改口,像唤六姨娘一样那般喊她呢?
老爷子从她手接过帖子,沉着脸看完,微微叹了口气,不知是气或者恼,负手站在几大箱聘礼聘礼前,大声唤来管家。
“去把少奶奶叫来,秋瑾要嫁人了,娘家该置办的嫁妆或者其他都通通交由她负责,老夫不管了。”
说完看了眼顾秋瑾,便头也不回地离了顾家,听管家说是去茶园了,大抵是中堂内摆放的聘礼让他心生烦闷,外出透气吧。
很快,督军府带聘礼上顾家大宅一事不胫而走,原本带着歆羡的人们在细细打听后,知是顾家小姐以姨娘身份下嫁给老督军后,又纷纷七嘴八舌,有说顾秋瑾可惜了,也有说顾家攀高枝儿了,众口不一。
消息传到穆家,穆家长辈皆是一惊,本以为是传言,直到顾家长随将先前两家交换的八字送回来,才知事已成定局。
“这顾家怎么出尔反尔?先前不是说等顾小姐回来再与我儿定亲的吗?这才回来两日就传出这事儿……这让穆青怎么办?”穆太太责怪埋怨着。
穆青心悦那顾家小姐,几次在她面前说要娶那顾家小姐,现在好了,他人在外地,那顾家小姐却是要给老督军当姨娘去了,到时候儿子回来该多伤心,她心疼她儿子,不免责怪顾家。
穆本昌负手而立,浓黑的眉皱得死紧,又听她这般哭哭啼啼的,心下烦躁,不由地斥道:“妇人之见就是短浅,你别忘了,那是督军府,你以为是平常人家?顾之秋就算本事儿再大,他拗得过督军府的人?”
听了丈夫的话,虽知道可能那不是顾家的本意,,但到底心疼儿子,不由道:“那穆青该怎么办啊?他那么喜欢那顾家小姐……”
穆本昌说道:“妇人之仁,没了顾家小姐,不是还有张家王家吗?再者俩人才见了几面,谈什么喜不喜欢的,穆青年纪还小,多见些世面就不会过多的儿女情长了,你身为他的母亲,届时他回来多开导开导,他是聪明的孩子,会想通的。”
穆太太敛眉回道:“只好这样了。”
……
翌日,天朗气清,细细和风,清爽的一天。
董梦婷说要带她去百货大楼买些准备出嫁的嫁妆,类似喜被棉袄或是衣裳等,便拉了她坐上车。
顾秋瑾说不用,毕竟督军府不缺这个,董梦婷却说,即使不用督军府不用,但总归是娘家的随礼,博个好彩头也是应当的。
再者娘家嫁妆重了足了,她在督军府也好些做人,至少让人知道她是有娘家的支撑。
听她这番话,顾秋瑾微微陷入了沉思,最后得出结论,像康梓卿那般人,随性而为,才不会管你娘家是砸金卖铁地讨好或是趋炎附势地跟随支持,只要他想欺负人了,照样欺负。
沉默了半晌,正当她闭眼休憩时,董梦婷忽然开口,却是对着怀中的欢哥儿道:“等小姑子嫁去了督军府,欢哥儿就不能常常见小姑姑了……不过小姑姑以后可是咱们欢哥儿的靠山了,走到哪儿都能横着走了……”
欢哥儿年纪还小,不知其意,只会乐呵呵地跟着母亲一起笑。只有顾秋瑾知道,董梦婷不过是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即使进了督军府,她还是顾家人,日后还是要照拂顾家,毕竟时局动荡,督军府是最好的腰杆子。
她依旧闭着眼不说话,董梦婷看了她一眼,心知她应该是听进去了。
车子再次停在了盛达百货大楼,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
董梦婷抱着欢哥儿一边给她挑选该配置的嫁妆礼箱等等,一边问她的意见,顾秋瑾兴致淡淡,觉得甚是无趣。
临了从她手中接过欢哥儿,朝她道:“嫂子累了吧,欢哥儿我抱着,你看该怎么置办的就怎么置办吧,毕竟我也不怎么懂。”
见如此,董梦婷也没说什么,叫上跟随的丫头进去店里面逐个逐个地挑。
欢哥儿最近吃得多,小身子抽条似的,又重了不少,顾秋瑾抱着他,站久了就愈发吃力起来,脚下还穿着小高跟,有些疼。
转头看向身旁跟随的小丫头,指了指楼下一间咖啡厅,说道:“你去告诉少奶奶,我在楼下的咖啡厅等她,让她买完了东西下楼来找我就是。”
说完抱着欢哥儿顾自下了楼,向咖啡厅走去。
点了一杯无糖浓咖,再点上两盘她爱吃的蛋挞和巧克力派,顾秋瑾这才心满意足盖上单子。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糖确实会让人开心,糖多了腻了就喝喝原味咖啡,去去甜腻味,舌尖上又是苦又是甜的刺激,会让她暂时忘了心中的烦恼。
欢哥儿也是贪嘴的小家伙,闻到甜甜的味道就缠着要吃糖,顾秋瑾怕他吃多了蛀牙,也只是捻了一点点碎屑沫子沾了沾他的小舌头而已,等他满足了去一边玩儿的时候她这才大快朵颐了起来。
她一口一个蛋挞,吃得那叫一个畅快,也不顾边桌那些人的注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淑女,才不装呢。
只等最后一个蛋挞下肚后,她转身问服务生要杯凉白开解渴时,身后一个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缓缓抬头,目光从眼前雕着金丝线猎豹图案的手表往上看去,那人穿着灰色衬衣,系着深蓝色领带,弯唇微笑,尽显优雅绅士。
是沈邝。
心突地跳了一下,侧头往他身后看去那个歌星周玲不在。
“好久不见……”
久吗?顾秋瑾不置可否,垂着眼,转回身子,下意识地将一旁玩爽的欢哥儿紧紧抱在怀中。
沈邝也不恼她无视自己,长腿一迈,自顾坐在她面前对桌,这时候才发现了她怀里的小豆丁。
葡萄般的大眼骨碌碌地看着他,一点也不认生,沈邝莫名来了兴致,问:“这孩子是……”
顾秋瑾假装给欢哥儿整理衣裳,头也不抬地道:“我小侄子。”
两人一阵无言。
不知是时间久了,玩累了,饿了。
一闻到香香的怀抱,欢哥儿竟是伸手就按在了小姑姑软乎乎的胸口上,小脑袋蹭呀蹭呀,企图极其明显,顾秋瑾身子不由地僵了僵,满脸尴尬。
一直观察着她的沈邝似乎也发现了,目光落在欢哥儿的小手上,眼神微暗。
她尴尬地起身准备离开,却被他抓住了手腕,看向她的眼里晦暗不明。
“你去当老督军的七姨娘,是因为书伯告诉了你我的条件吗?”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点粗长,请愉快观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