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睡在昆仑虚那间我做弟子时住的厢房里,身下躺的依旧是当年那张微薄的床榻,窗户外面漆黑一片,只影影绰绰能见到大半个月亮。隔壁的子阑敲着墙壁来与我闲聊,只是聊不到两句便又与我逗起嘴来相互嫌弃,跟七万年前一模一样,让我不禁就想发出满足的叹息。子阑叹我这七万年来受苦了,可那苦楚与如今这份甘甜相比起来,委实无足挂齿。而过往的种种憾事,现下也越发的不值一提了。
子阑聊着聊着就没了声音,想必是睡了过去,我这厢却仍有满腔的胸臆想寻个谁抒发抒发,最想寻的自然是师父,可师父今晚被折颜拖去调养身体了,若是说与四哥,定会被他笑话矫情,至于其他的师兄们,怕是我还来不及说话,便被他们先缠着问上一堆问题了。思来想去没个合适的,倒是堪堪睡着了。
许是我们归山的时候被哪个有见识的小神仙瞧见了,第二日一早,这四海八荒全都知道我师父回来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但凡有点灵性慧根的,都跑来朝拜传说中的战神墨渊,一向清净的昆仑虚瞬间热闹的堪比凡间的菜市场。
子阑还从外面听来一个忒不靠谱的传闻,说我师父他头戴紫金冠,身披玄晶甲,脚蹬皂角靴,手握轩辕剑,怀里揣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于七月十九未时三刻,威风凌凌地落在了昆仑虚山头。彼时,沿着昆仑虚的长长一道山脉全震了三震,鸟兽们皆仰天长鸣,水中的鱼龙们也浮出来惊喜落泪。
紫金冠玄晶甲皂角靴并轩辕剑是我师父出征的一贯装束,倒也说得过去,可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总不会是指区区不才本上神吧?我私下里跟四哥抱怨,小娘子就算了,娇滴滴算个怎么回事,师父明明前几日才夸我神武不凡来着。
结果四哥却给了我一个嫌弃的不得了的眼神,还像赶苍蝇般冲我挥手,“平时瞧你是还好,可一到你那师父面前,立马就成了个三岁的女娃娃,可不就是娇滴滴麽!”
我一听这话立马急了,可待到跳起来想与四哥争辩时,却愣是找不到一句反驳的话可用,急赤白脸的模样倒很是娱乐了四哥一把。
“师父与我既有渡劫的救命之恩,又有传道授业的师徒之情,我尊他敬他,在他面前就是有些小儿女姿态也委实算不上奇怪罢!”我怒瞪着笑到捧腹的四哥,略有不甘的说。
“哦?”四哥阴阳怪气道,“你自小便是我带大的,要说折颜也教了你不少东西,更不提救命了。我是你四哥,不提也就罢了,可折颜面前我怎的从未见你如此腻歪,要是哪回不跟那老凤凰顶上几句嘴,到不像你的作为了。”
“你们跟我师父自然是不一样的。”我想都没想,脱口就答。
“都是救命又授业的前辈,你倒说说哪里不一样法?”
“哪里都不一样!”
四哥笑得越发得意,我却只觉得他无聊,师父在我心里跟那老凤凰怎能等同,我尝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扒着老凤凰痛哭不放手的样子,立即就被那幅画面惊出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真是罪过啊罪过。
“唉,我们青丘白家这一辈上面四个男儿,好不容易得了你一个女儿家,怎生的比我们这些做哥哥的还不开窍,真是天生少根筋啊你。”
怎地莫名其妙又得了四哥一顿揶揄,我颇不服气,可又自知说不过他,索性站起身要走,四哥问我去哪里,我答曰去看师父,立时又引来了一串怪里怪气的啧啧声。唉,看来我们白家这个四哥,着实被那老凤凰带坏了。
这几日昆仑虚门庭若市,上至师父,下至山中的小道童,没人得以清闲,我也累得每日回到厢房沾枕即睡,都好几天没跟师父好好说过话了。这会儿难得有空,自然要去师父那处看看。要说师父他老人家一向喜静,这几日里却日日坐在高台之上受小神仙们朝拜不说,还要报以微笑还礼,我见他有几次嘴角都在抽搐,当真是难为他了,也莫怪他下午坐到一半便一言不发回转了住所,我原本就在猜他能忍得几日方休呢。这样也好,见不到墨渊本尊,固然还有执意留下喝茶的小神仙,但总归是少了许多,我们这一众弟子也算是清闲了几分。
想到师父房内的桃花许是该换了,我先去后山折了几束新枝,才一路捧着往师父的厢房走去,将将走到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阵阵琴音,我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忆起当年刚到昆仑虚的时候,少不更事,知道师父掌乐,便日日缠着他要听曲子,师父竟有求必应,也不嫌烦,如今想起这些来,才觉察当年那瑶光上神所言非虚。
“怎地不进来?”正走着神,便听师父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我这才注意到那琴声已经不知在何时停了。遂急急忙忙推门进屋,见师父正坐在古琴后面凝视着我,便一路行至师父身边。
“你这时时跑神的毛病真是数万年如一日,将将可是又在门外神游了。”师父垂下眼眸,随意的拨了两下琴弦。
我摸着鼻子嘿嘿笑了两声,“怪十七许久没听到师父弹琴了,先前站在外头,自然就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边说边将古琴旁略有枯败的桃花枝换下,插上新的。
“哦,都想起了甚麽?”师父似乎对此颇有兴趣,含笑的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下甚是明亮,衬的他相貌越发卓绝,也亏了这张脸我已望了九万年之久,要不委实难以把持。
“当初瑶光上神说,师父您太过宠爱我这个关门弟子。想那时我还颇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瑶光上神想刺激师父您同她比试,便随手捉了个昆仑虚弟子,而我只是那个倒霉垫背的。”我将桃枝插好,又凑到师父近旁坐下,“可如今再回头去想,才醒悟自己委实是个愚笨的,师父待十七太好,好到让十七习以为常,竟视之为理所应当了。思来想去,的确是没哪个师兄如十七这般受师父照拂的。”
“算你有良心。”师父扬起一抹笑,抬手伸至我脸旁,滞了滞后,在我的肩上轻拍了两下。
“师父,折颜说您要闭关修养。可定了日子了?”我将身子服上案板,托腮转头望着师父。
“七日之后。”
“那我明日就去折颜那处帮他给您准备丹药。只是,您要闭关多久呢?”不会真如折颜说的那般闭上几十年吧?我暗忖。
“为师得了折颜上神五万年的修为,元神又在仙身中修养了几十年,此番闭关,想必不会太久。”师父缓缓道。
“真的?”我喜出望外,“那十七便留在昆仑虚等着师父出关。”
“留在昆仑虚?”师父望着我的眼神似乎又亮了几番。
“是啊,等到师父闭了关,师兄们怕是又要各自回到任上了,虽说还有二师兄在,可十七还是想留下来照看师父。说句不怕师父笑话的,十七守了师父这么多年,若师父乍一不在身边,十七还真有些不习惯。”我闷着头说完,感觉面上阵阵发烫,尤其想起四哥今日说得番话,委实觉得害臊。可也不知为何,如今见到师父总是有股想要亲近的念头,大概这就是四哥说得小儿女姿态吧。
良久,师父伸手在我发顶抚了两把,才轻声道了句“好”。
我顺势将他的手抓在怀里,得寸进尺的央他弹曲子给我听,他自然应允,含笑看了我两眼,便垂首抚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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