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衷肠

    一路紧赶慢赶,到达昆仑虚时天尚未黑,仍有斜阳西挂,染得山峰一片金黄。我招了个小道童,得知师父人在莲花池,便急急忙忙寻了过去。谁知越接近莲花池心里就越是慌乱,待见到那一池在夕阳下变的金灿灿的莲花时,只觉呼吸急促,心跳如雷,脚步也跟着慢下了许多。

    九万年来,我从未想过我那莲台高坐、不惹尘埃的师父会有思凡之心,更加没有想过那人竟会是向来不甚懂事又爱惹祸的我。可如今一旦知晓,九万年来师父为我所做的一切都似乎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只叹我白浅何德何能,竟能得此厚重情意。

    转过莲池,一眼便望见了师父。他正站在山崖处凭栏远眺,那背影甚是伟岸却又孤寂落寞,我瞧在眼里,只觉柔肠百转,一颗狐狸心即刻便要化作为水。上前两步想要唤他,他却似与我有了灵犀一般回转身子,一时间四目相接,相顾无言。

    师父许是没料到会在此间遇我,故而眸中仍有未去的愁思,望着我时如慕如怨,再无素日里那副庄严宝相。我心下感慨,究竟是师父藏得太好,还是我当真愚钝,竟从未看清他这般显见的情意。

    “师父。”我轻声唤他。不知怎地,来时的那些慌乱竟在此刻全然不见。

    “十七?你......”师父欲言又止,只定定瞧我。

    看他眉头轻锁,我颇有些心疼。遂又上前几步,在离他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故作轻松道:“师父还记得嘛?当年就是在这里,师父帮十七挡了三道天雷。”

    师父闻言,勉力一笑,“为师教你的道法和术法你都学不会,偏就记得这等小事。”

    “才不是小事。十七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熬不过飞升上仙的劫难,所以学什么都不甚上心,总想着过得一日是一日,尽兴就好。却没想到师父竟替十七生受了那三道天雷,自那时起,我才明白自己从前有多混账,辜负了师父的敦敦教诲。所以师父此举,并不单单是救了十七性命那样简单。师父可明白?”我望着师父,严肃道。

    师父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似乎越发难以支撑。我继续道:“所以那时十七就想,此后一定好好听师父的话,好好学师父教我的东西,将来也一定要好好为师父尽孝道,绝不惹师父烦心。”

    “尽孝道?”师父轻声道,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眸子也暗沉一片,他轻叹一声,低头避开我的目光,又转过身去背对我,缓步回到崖边,默默眺望天边的夕阳。

    “师父从前在十七的心中,如神如父,是十七一直敬仰和爱戴的长辈,十七对师父,当真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抬头瞧了瞧师父的背影,略有些忸怩的说道:“所以.....下午听凤九讲了师父在天宫......的事情后......十七......十七......”

    娘嗳,我到底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啊!怎么好似越说越不像样子了呀!

    我这厢正百般纠结着,忽然听见师父唤我“十七”,我连忙答应,又往师父身边凑近了些。可师父却丝毫没有要回身的意思,依旧背对着我,半响才缓缓道:

    “你可知道为师这七万年来,日夜修补自己的元神,从未停歇过一刻,为的是甚麽?”

    我一愣,遂仔细想了想,方认真答道:“十七知道,师父向来一诺千金、言之有信。当年在若水河畔,师父让弟子们等您,就表示师父一定会回来。师父从来不会让着紧的人失望,故而您的这些辛苦都是为了我们。”

    “从未让着紧的人失望过......不错,我的确是为了自己着紧的人。”师父点头,滞了滞后,又淡淡开口道:“可并不如你口中那般崇高,为师将要祭钟之时,才明了......我自始至终牵肠挂肚的,不过一只甚难管教的小狐狸罢了。”

    小狐狸,小狐狸。这昆仑虚里除了我,哪里还有旁的什么狐狸?更甚者,这普天之下怕是再没有比我更令我师父操心的狐狸了。我心头一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扑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师父,哽咽道:“师父,你明知那狐狸愚笨的要命,又不开窍,怎地从不对她言明呢?”

    师父的后背紧绷僵硬,他愣了半响才缓缓答道:“那小狐狸过得自在开心便好,我身为授业导师,本就不该扰她心绪,若平添她的烦恼,到叫她不快活了。”

    师父的话让我哭得越发厉害,只好用力收紧双臂,抽泣道:“师父又怎知这于她会是烦恼,岂知她真正烦恼的,是没早日察觉她师父的心意,害得她师父忧伤失意啊。”

    师父闻言来掰我手腕,似是要转回身瞧我。我连忙松手,背过身去低头拭泪,可没抹两下便被师父抓住手腕拽至近旁。师父用温暖的掌心托起了我的脸庞,又小心翼翼以拇指轻柔地帮我拭泪。我被迫抬眼看他,夕阳的余晖洒在师父身上,衬的他越发英挺,虽脉脉无语,却嘴角含笑,眼波流转熠熠生辉,瞧得我心跳蓦地停了一拍,面上发烫,可回过神后,眼泪却掉得更加凶狠。

    “怎地这般能哭?”师父叹气,手却不停,只是将将拭到我右边脸颊时,突然滞了滞,跟着又蹭了一下我的右嘴角,随后目光一暗,声音沙哑道:“是谁伤了你?”

    我不明所以,也跟着摸了摸嘴角,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道:“并不曾受伤,只是方才四哥诈我,说师父为了使我退婚,答应了要娶魔族公主,我过于惊惶,便涌了口急血,不妨事的。”

    师父听罢不语,执起我的手腕把脉,待到确定我所言非虚才松了口气,只见他略显无奈的瞧着我,叹道:“还是这般急躁的性子。”

    “师父为了十七,向来不顾自身。四哥又说得那般笃定,十七自然信以为真。”我急急忙忙辩解道,末了又加了一句:“再者说,四哥也是为了让十七看清自己的心意。故而这点急血,也算值了。”

    “心意?”师父浅笑,神采奕奕的将我望着,眸子里一片明亮。我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甚麽,面上立即臊红起来,可瞧着师父那张带着笑意和期盼的脸庞,我又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只好故作镇定道:

    “师父是哪般心意,十七便是哪般心意。”

    “当真?”师父的笑意越发明显,我也忍不住跟着微笑点头。随后眼前一黑,整个身子都被师父拥进怀里,紧紧抱着。鼻腔里充斥着师父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气,我闭上眼睛反手环抱师父,这样的拥抱于我师徒二人来说并不少见,可这般心意相通的拥抱,却委实算得上第一次,师父箍在我腰间的手臂紧到令我发疼,可我却以为甚是受用,丝毫都不想被他放开。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想起来时路上想要质问他的话。

    “十七知道,师父是不忍天君欺辱十七,才会当着众仙家的面向我阿爹求亲。可若不是此番天君发难,师父莫不是打算永远瞒着十七?”我将脸埋在师父怀里,闷声闷气的问。

    师父轻笑,仙乐般的嗓音自我耳边响起:“十七当真高看为师了,我本就想着,一旦你与夜华解除婚约,便可正大光明来探你心意,遗憾的是此番被天君乱了初衷,倒是委屈你了。”

    师父边说边摩挲着我的长发,又略带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不住的摇头:“十七只恨没能早点明了师父的心意,想到说不定会与师父生生错过,十七便觉得后怕的紧。”

    “不怕,为师从此再无他事会瞒十七。”师父说着,轻轻将我从他怀里放开,待我后退了半步后,他扶住我的双臂,直视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又郑重其辞道:

    “十七,你......可愿做我昆仑虚的女主人?”

    一句话又将我的眼泪引出眼眶,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如他这般爱我怜我宠我护我却又敬我重我,望着眼前面色坚定认真又略带忐忑等我答复的伟岸男子,我蓦地破涕为笑,大方回道:

    “十七曾以为这天下间没哪个女神仙配得上我师父,如今方才明白,原来十七一早就属意上了这昆仑虚的女主人之位,故而师父就是不给十七,十七也是要来讨的!”

    “好。”师父失笑,抬起手来碰了碰我的脸颊,由衷道:“不用讨,为师这昆仑虚的女主人,除了小十七,再没旁的可能了。”

    瞧着眼前师父越发俊朗的眉眼,我的胸口似有小鹿乱撞,心下也软的一塌糊涂,头脑晕眩的像是接连灌下了十几坛的桃花醉,可即便是再多的桃花醉,也无法让我如此刻这般满足和欣喜。

    “怎地跑神了?”师父无奈的叹了口气,眼里却只余宠溺,见我回神又微笑道:“天色不早,晚间风凉,且回去罢。”

    他说着便往前走,只走了两步又停将下来,回头瞧我道:“我见你来的这般匆忙,想必青丘仍有事情未了,此番可要先回一趟?”

    我面上泛红,此前不管不顾的跑了出来,恐怕阿爹阿娘尚有话未同我交代罢,可如今这情境,又委实有些不想离开师父。正在犹豫间,二师兄从远处匆忙跑了过来,仓促向师父行了一礼,急切道:

    “太子殿下突然到访,说有急事要见师父。弟子虽让他在小厅等候,可看他神情,竟是一刻也耐不住,现下便往这边来了。师父您看该如何处理?”

    “无妨。为师这就去见他。”师父面上闪过一丝苦恼,随后却只余肃穆。

    那夜华真是我命中克星,不肯让我有一刻好过。可眼下我更加担心师父,遂将手覆上师父手背,瞧着师父的目光里也带了几分忧心。师父反手将我的手掌握住,给了我安抚一笑,温和道:“你且安心先回青丘,为师等你回来。”

    他说完便撒开了手,径直随二师兄走了。我站在原地,手心里仍留着师父手掌的余温,心中又是不舍又是担忧,眼见师父和二师兄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终还是抬脚追了上去。

    夜华十有八九是冲我来的,师父心软,我总要去瞧瞧才能放心。既然确定了心意,我便不想再做那个需要被他护在身后的小徒弟,而是要成为能站在他身边与他比肩的仙侣,无论何事,当一起面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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