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镜独立在青丘入口处,正低头不知在沉思什么,脸色甚是神伤,不过这一百多年里,我每每见他都是这么一副模样,故而也谈不上意外,倒是他瞧见我时,脸色变了几变,似乎颇为惊讶。
“阿音。”他很快回神,轻声唤我。
我抱手见了一礼,客气道:“原来是翼君大驾光临。不知翼君来我青丘,所谓何事?”
离镜神色一黯,勉力笑道:“我知阿音你不想见我,原本也没想扰你,此番只是碰巧路过青丘罢了……如今能得遇阿音一面,离镜已然知足。”
我师父将将醒来之时,离镜也来狐狸洞寻过我一回,只是那时我正要随师父回昆仑虚,根本无暇顾及于他,故草草说了两句话便散了。只是对比那时,我委实觉得今日的离镜,有些说不出的不一般,似乎正为何事哀伤。
“你当真无事?”我于是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
见我少了些疏离,离镜脸上的笑容到是真心了几分,只是那笑容很快又消失于无形,余留苦涩道:“我将将从九重天过来,得知阿音你......与墨渊上神定了亲事,便想来同你说声恭喜。”
“多谢翼君。”我点了点头。昆仑虚与翼族向来不合,我便是与师父大婚,也断不会给翼界发帖,想必离镜心中也明白这一点。
“阿音,我早就瞧出你同墨渊上神......”离镜欲言又止,停了半响才沧然道:“想来也只有墨渊上神才配的上阿音你这般女子,我......委实替你高兴。”
他这话里虽有失意之情,却十足的真心,令我颇觉意外,又有些微欣慰,故也诚心回了他一个浅笑,不假思索道:“好说。老身也希望将来翼君能寻到位称心的女子。”
话一说完我才恍觉尴尬,那玄女刚死,他眼下这样子也不像是已对我全然忘情,我这样说,实在是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于是慌忙又扯了个旁的话题,讪讪问道:
“呃.....不知翼君去九重天作甚?可是翼界有事?”
这本是我随口问的话,并没真想要什么答复,可不料却让离镜变了几番神色,最后才苦笑道:“并无要事。我乃是去寻太子殿下,只是并没有见到。阿音不用担忧。”
我为何要担忧?心中暗忖,可听他如此说,我便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就这样默默站了一会儿,方又听他开口道:“阿音,若墨渊上神……”
“我师父怎么了?”我十分纳闷。
可离镜却没再说下去,只摇了摇头,又强颜欢笑的送了一番祝福,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我留在原地看着他甚为萧瑟的背影,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心里总不甚太平。遂转身回了狐狸洞,将刚刚这番经过说与了折颜和四哥。
他二人沉思了许久,相视的眼神颇有深意。良久,折颜说我大师兄叠风常在天宫走动,对四海八荒之事知之甚多,不如叫去昆仑虚问问。于是四哥便遣了毕方去寻我大师兄到昆仑虚一聚。随后折颜一脸严肃让我先回昆仑虚找师父,说他同四哥还有些旁的事,待处理完便去昆仑虚汇合。
“七万年前,墨渊没能击杀擎苍,只将他封印在东皇钟内,始终是个心腹大患。此番若只是翼界之事便就罢了,怕只怕又是那擎苍作祟,故万不可小觑啊。”
我生平里最大的噩梦,便是七万年前的若水一战,如今听到折颜所言,当即心神不宁起来,不待折颜再多交代甚麽,急匆匆赶回了昆仑虚。
一到昆仑虚我便先去寻师父,可逛了一圈,都不见他的身影。后去了二师兄那里,才知道师父竟然闭关去了。
“自你那日离开,师父便去了趟若水河,回来后径直闭关去了,至今未见出关。”
“师父去了若水河?可是东皇钟有异?”我急忙问道。
二师兄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师父回来之后,什么都没提。只说若十七你回来,可命人叫他出关。”
“不必了,师父定有他闭关的理由。我等他便好。多谢二师兄。”顾不上他脸上的探究之意,我转身离开了二师兄的小厅。
心神不定的在昆仑虚里游荡,最后还是忍不住往师父闭关的山洞走去,我此刻心中甚是焦虑,离师父近些或许能寻回些安宁。待到了那山洞近旁,我没敢走去洞口,只在那外头选了颗粗壮的树木倚靠而坐,脑子里思绪纷繁,一时间只觉全然无措。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最后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恍惚间感觉自己似在水中浮沉,待到睁开眼睛,才发现身子被师父打横抱在怀里,正不知往哪里走去。
“师父?”我下意识的收紧攀在师父颈间的双手,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颈窝。
“醒了?不是让长衫告知于你,回来了便命人通知为师的麽?怎地只默默守在洞外?”师父叹道。
“师父闭关,定有要事。十七不想打扰。”说到这里,我急忙抓住师父衣襟,慌张问道:“师父,二师兄说你去了趟若水河,可是因那东皇钟有甚异动?”
“并无异动,你莫要多虑。”师父轻柔的答道。
说话间,师父已经将我抱进他的屋子,放在了坐榻之上。随后坐到我身边,嘴角含笑,温情脉脉的将我望着。可我却依旧无法安心,坐起身一把抓住师父的手,正色道:
“师父答应过十七,不会再瞒十七任何事情。此番也一样,可不能因怕十七担心,便甚麽都不与十七说道。”
我这边着急,师父却只是定定的瞧我,良久蓦地一笑,欣慰道:“十七,眼睛可是好了?”
我一滞,下意识的便想去碰眼睛,待收回了手才羞赧道:“原本今日就是想来同师父说眼睛之事的,现下倒是忘了。”
“甚好。”师父说着便伸手来抚我双眼,我闭眼不语。待感觉到师父的手指退开,才又睁眼看他。
“莫要忧心。”师父将我右手包进他的手掌之中,温柔道:“当年为师没能杀掉擎苍,还将他与东皇钟封印一道,始终是个隐患。故而此次回归,便想着寻个稳妥的法子,将东皇钟收回,方能解此大患。”
“那师父有办法了吗?”我下意识的抓紧师父的手。
然师父摇了摇头,略有忧思道:“若想收回东皇钟,必先解除擎苍的封印,只是......为师自发现若水河有异象来,便一直留意着东皇钟的动向,前几日趁你不在,为师去若水河对东皇钟做了番探查,却发现,那擎苍竟似与东皇钟有了一体之兆。”
“一体之兆?”我不甚明白。
“不错。不知何故,擎苍的元神似乎已与东皇钟捆在了一起,至于是东皇钟的吞噬,还是擎苍故意为之,为师尚未查明。故而收回东皇钟一事,恐还需从长计议为好。”
待师父说完,我便也将今日所遇离镜一事告之与他。并说折颜近日会同四哥前来昆仑虚商量此事,还叫来了大师兄。师父听罢点头,说兹事体大,届时怕还要通知天宫共同商讨此事为好。
我们同师父说了半天的东皇钟,这心下的恐慌更甚,遂不自禁地将自己埋进师父怀里,一言不发的抱着他不放。师父由着我,只一下下的顺着我的长发,他手劲轻柔,带着丝丝安抚,可我心里却越发害怕,手也收的更紧。
“十七,何故如此惊慌?”师父轻声询问。
我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决定要心底最深处那个令我最为惶恐的问题问出来。
“师父。你不会再去祭钟了罢。”
师父的手滞了滞,之后揽上我的后背,抱着我轻声道:“不会。”
“当真?”我从他怀里坐起,抬头瞧他,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出来。
“当真。”师父莞尔,伸手为我拭泪。“有师父在,你莫要害怕。”
“师父。”我的眼泪流的更凶,失声道:“十七并不是怕那擎苍亦或是东皇钟。”
“为师明白。”师父笑意渐深。“十七是担心为师。”
看见师父的笑容,我心中更加委屈,遂哽咽道:“十七知道,师父心中装的是苍生,是大义。十七也从不曾妄想师父会为十七留下。只是十七希望......师父也能懂得十七所想,若将来......师父当真要为这四海八荒再次舍生取义,那就带着十七一起罢。师父,十七别无他求,只求与你同生共死,此生便足矣。”
“十七……”师父似是撼动不已,目光之中一片炽烈。原本扶在我双臂之上的手掌蓦地收紧。我甚为吃痛,却咬牙不表,只倔强的盯着师父不放,执着的问道:
“师父可愿应允十七?”
然师父只盯着我沉默。
“师父!”我越发焦急,顾不上泪水完全模糊了视线,抽泣道,“师父既向我阿爹求了亲,便对我有了责任,故而师父不可丢下我不管。而我所求的,便是同师父一道,生死不离。”
“十七……别哭了,为师答应便是。”恍惚中,我终于听到师父的回答,心下立时一松,想要破涕为笑,眼睛却被一个温热柔软的物事贴住,瞬间整个人都被师父的气息包裹起来,待感受到师父喷洒在我面上的呼吸,我才意识到那个轻柔为我吮泪的,是师父的嘴唇。
脑子里轰的一下炸了,面上也烫的像是要着火。我僵着身子不敢动弹,任由师父一点一点的在我脸上轻吻,从眼睛到脸颊,再到鼻尖,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可又忍不住偷偷的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师父浓密的黑色睫毛。
师父的吻一路向下,绕过我的嘴唇来到我的下巴,滞了一滞,复回到我的眉间,轻轻一啄,便放开了我。我努力忽视自己心中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失望,只定定瞧他。
“十七。”师父的嗓音略有沙哑,眼睛里幽深一片,只见他牵起一丝笑意,款款道:“为师虽背负了天下大义,可这七万年的辛劳,却只为你一人,故而为师此番定不会轻易舍命,你大可不必如此忧心。”
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是为师父方才的言语,还是为师父此时的模样,只得定定望着师父发怔。心里有甜有涩,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扑将上去,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然后趁他发愣,直接跳下坐榻,丢下一句要去休息,逃也似的跑掉了。
回厢房的一路上我都在傻笑,之前的忧心也消散了很多。日后将要面对的一切固然不易,可今非昔比,邪不胜正,总归会有办法还这天下一个太平。最不济的,也不过就是同师父一起去幽冥司里走一趟罢了。只要同师父一道,委实没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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