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薛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无尽的黑和冷,他毫无目的与方向,只知道迈开腿奔跑,跑到后来摔了一跤,半身都陷进沼泽中。他看到自己手上沾满鲜血,皮肤和肌肉被腐蚀,一块块脱落。他的双腿也被无数只白骨嶙峋的手抓住了,把他往粘稠腥臭的血沼深处拉。四周环绕着要他偿命的诅咒,哭声骂声求饶声此起彼伏,把他牢牢困在中间。
薛洋扭动挣扎,却越陷越深,稠密的血泥淹过他的腰,漫上他的胸膛,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双手在沼泽上方划动,没能移动半分。
直到脖颈也被紧紧压制,薛洋感到了令人绝望的窒息。他在慌乱中喊出了什么人的名字,还没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头顶瞬间投下了一束光。
夺命的血沼极速退去,脱落的皮肉重新贴回骨头,他喘息着躺在路边高高的杂草中,一动不能动,看到有人拨开杂草走近,将他背到背上,带到无人的义庄中,把他放到床上为他包扎疗伤。
简陋的义庄里只有一铺床,午夜城中鞭炮齐鸣,传到屋内的只有零星几声,他和救下他的那个人挤在床上,依偎取暖,互道新年如意。
一眨眼又到了风中飘摇的破庙,薛洋满心欢喜回到那人身边,偷了一个吻,却被一把推到地上,那人浸泡在河水中,一边往水深处逃一边说他荒唐。
下一刻那人却又挡在诡异狂乱的森森白骨前,手执利剑,挺直脊梁,把他牢牢护在身后。大雨瓢泼,乌云盖顶,那人在一片迷蒙的灰暗背景中说,要跟他同甘共苦。
薛洋一直一直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名字,但对方已经听到了他的呼唤,并且回过头向他走来。薛洋看到他蹲下来,拉起自己的左手,在断指上落下一吻,然后那人抬起头,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漆黑清亮的眼眸却被泪水浸泡着,轻声对薛洋说:“快些醒来吧……”
刺眼而温暖的光束撕裂云层,照在那人身上,他如神明般身罩金光。
薛洋痴痴地看着他的神,在心中百转千回的几个字终于组合到一起,他才发现它们实在太熟悉了,他甚至不用刻意去想就能脱口而出,就像生来就会说这几个字一样自然,自然得成了他的本能。
薛洋对着光喃喃开口:“晓星尘……”
灰蒙蒙的画面出现裂缝,一块块碎裂成镜片,漂浮在空中,被阳光一晒便化成了风沙。
微风吹来,薛洋睁开眼,看着头顶的红帐有些恍惚。
他偏头,向着光看去,白衣道长站在橱柜边,倾斜的阳光从大开的窗扉投进,照在他的手上。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捏着一只茶杯,晓星尘刚倒了热水,正捧在嘴边轻轻地吹。
“道长……”
声音很哑也很轻,但晓星尘听到了。他微微笑着,很平静地应:“嗯,我在。”
薛洋双眼模糊,他提高了一点声音,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像说梦话。
“道长?”薛洋哑着嗓子傻乎乎地问,“你怎么站得那么远……?”
晓星尘动作一顿,迟疑着转过身来:“薛洋?……你醒了么?”
他的眼睛是被绷带蒙着的,不是梦中见到的明亮,但他身上还是带着让薛洋挪不开眼的光。
薛洋咳了几声,喊:“道长……”
晓星尘快步走到床边。他伸手抚摸薛洋的脸,指尖微烫,碰到薛洋忽闪的眼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薛洋愣怔地看着他,一句道长说到一半就开始咳嗽。晓星尘连忙坐下,扶他起来,偏头用嘴唇碰了碰手里的杯子,觉得不烫了,把杯子递到薛洋嘴边,听他咕嘟咕嘟把水喝下去。
薛洋呛了几声,把杯子放到床头,靠在晓星尘肩颈上喘气。他身上没什么力气,抱住晓星尘的腰已经有些勉强,可他不想松开。
薛洋慢慢抬起头,盯着晓星尘,看到道长衣着整洁,头上还戴着他做的发冠,脸上绷带换过,神情也很恬淡,仿佛早就料到薛洋会在这时候醒来。
薛洋却没办法平静。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下汹涌的泪意,一开口仍是哽咽:“道长,我睡了多久?”
晓星尘说:“四天。”
“四天……四天……才四天……”薛洋不可置信。
他颤着手勾起晓星尘鬓边一缕发,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问:“才四天,道长怎就生了白发了?”
晓星尘一愣,也去捻那绺头发。他看不到,可他两鬓的青丝中确实夹着丝丝拉拉刺眼的白,扎进薛洋眼里,让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蹦落。
是怎样的煎熬才能让人短短几日就白了头发?
“傻子,傻子……”薛洋把脸埋在晓星尘颈窝,又哭又笑,“我的道长怎么是这样一个傻子?你怎么这么傻?我的傻道长……”
晓星尘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一夜白头的事实。他抚摸着薛洋的肩背,确认这人安然无恙回到了自己身边,然后轻揉他后脑的软发,安慰情绪失控的小混蛋:“你醒了就好了。”
薛洋哭得喘不上气,车轱辘话说了一堆,颇觉丢脸,可他在晓星尘面前就是总忍不住眼泪。倒也知道自己不用忍,反正不管他怎么样,晓星尘都会接受。
薛洋在晓星尘肩上蹭了蹭眼睛,自己坐好了,说:“对不起,我让道长等太久了。”
“也没有……”晓星尘说到一半顿了下,轻笑,“是有一点久。”
他想起之前薛洋伤了腿,他出去找郎中,来回不过一个时辰,薛洋却跟他说,等他等得好苦。
他那时心中暗疑,义庄中时日并不比外面长,薛洋怎就等得好苦。如今到他自己苦守了一回,才知这是怎样的度日如年。
四天不长,不至于把人熬枯耗干,可也不短,足够让有情人两鬓微霜。
薛洋心疼地梳理晓星尘的发丝,托在手中,虔诚地吻上去。
晓星尘笑道:“原是为你点的那对红烛,等不及白头了。”
他这么一玩笑,薛洋眼鼻又泛酸,他满眼痛惜,摇头说:“我要的是长相守、共白头,不是你一个人受罪。”
晓星尘紧紧握住他的手,道:“你也受了不少苦。”
薛洋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醒来一会儿就已经模糊了,他唯一记得的只是最后晓星尘笑着流泪,温柔地唤他快些醒来。
可能不是梦也说不定。
他这一世是为晓星尘活的,也是为晓星尘才不想死,才醒过来,就算晓星尘什么都不做,他能醒也都是托的晓星尘的福。何况晓星尘已做了许多。
薛洋抱住晓星尘,汲取对方的温暖,说:“是道长把我叫醒的。我听到你在叫我,怕你等太久,就醒了。”
晓星尘轻轻地嗯一声。
薛洋抱了会儿,觉得累了,躺回去,又把晓星尘也拉到身旁躺着。又过半晌,他问:“道长先前说我们还没拜过天地……那道长要拜了天地才算与我成亲吗?”
那话晓星尘只是说来留薛洋的,合卺酒已喝过,红帐还挂着,洞房都不知入过几次了,算不算成亲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反正在我心里我们已经成亲了……”薛洋看着晓星尘的脸色,勾着他的手指说,“我不拜天地,不问鬼神,我只信道长。只要道长承认我们成亲了,我们就是夫妻,天皇老子来了也拆不散。”
晓星尘笑了笑,颔首:“好。”
是不拜天地好,还是成亲了好,或是不能被拆散好,他没有说明白,但这独一份的深情,纵使晓星尘不言语,薛洋如今也明白了。
“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傻子……”薛洋嘟囔着,也不管身上伤口会不会痛,牛皮糖一样紧紧贴在晓星尘身上,闭眼继续睡。
“傻道长是我一个人的。”薛洋说。
晓星尘慢慢收拢双臂,抵着他的额头蹭蹭,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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