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悦一直记得, 她在自己的满月礼上弄清楚自己重生的这个时代之后, 那份永远也无法告诉任何人,也永远没有人会理解的震惊。
她的家庭条件很好, 她的工作也很好, 她还喜欢写写文章投递到出版社,然后享受偶尔会在杂志的某一个角落里发现自己文字的惊喜。
可她无缘无故、无病无灾的穿越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会怎么样, 更不知道那个世界的她的身体, 有没有被人穿了, 还是出意外死了而她没有记忆。
幸运的是, 她的历史很好,尤其是大唐的历史, 她非常喜欢, 也非常熟悉。
不幸运的是,也是她这份喜欢和熟悉。
大唐的这段历史,历史长河中的那么一小段,有多少荣华和富贵,就有多少无奈和挣扎;刻画了多少伟大和传奇, 就掩藏了多少悲痛和遗憾;留下多少风流故事, 就留下多少的肮脏和争斗给后人咀嚼。
变革中的时代, 人性的优点在这里无限放大,人性的缺点也在这里无限放大。
悦悦害怕在这种挣扎和争斗里失去自我,害怕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自己不认识自己。
可滚滚红尘中, 她这么一粒渺小的尘埃,她能做什么那?
她既不是“龙傲天”,她也不是“玛丽苏”,她只是一个喜好文字的小小文艺青年,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可以完成自己的人生规划,还身体康健,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写下自己的故事。
悦悦知道自己对于爱情的要求和追求,二十一世纪她都没有找到伴侣,更何况在这个公元七世纪的时代?
悦悦不奢望,可是悦悦也不妥协。
她是阿耶和阿娘的孩子,阿耶是天皇,阿娘是天后,她和她的哥哥们一样,一出生就受尽万千宠爱,甚至比哥哥们还受宠爱。
可她已经没有了小女孩天真的骄傲,因为她知道,她的大哥和历史上一样,已经喜欢上一个乐童;她的阿耶猜忌大哥的太子身份不放权,她的阿娘挤压大哥的太子身份,和大哥争权。
她还知道,她的大哥身体不好,她的二哥帮忙大哥处理事务,人人夸赞。
她痛苦,她伤心,她哭闹,可她改变不了这个局面,改变不了注定的结果。
她有了一个小妹妹。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个小妹妹。
阿耶说,她是苍天补偿给阿耶和阿娘的宝贝,小妹妹是苍天是送给阿耶和阿娘的宝贝。
她们是阿耶和阿娘最大的宝贝。一切只因为,她曾经有一个大姐姐,大姐姐不到两个月去世了,谥号“安定思公主”,风光大葬,可是阿耶和阿娘还是一直心存遗憾。
她的出生弥补了这个遗憾,而小妹妹的出生,让他们彻底放下了这个遗憾。
小小的悦悦笨笨地抱着更为小小的小妹妹,默默地在心里发誓,她们一定要安全长大,她们会有自己的人生,绝对不只只是父母的“遗憾”。
悦悦当然知道“安定思公主”的故事,她也知道历史和野史上对“安定思公主”死亡真相的猜测,尽管小妹妹养在阿耶的身边,可她还是一有空就来看护着她的小妹妹,看护这个苍天送给大唐的“意外”。
她的小妹妹长得特别好,比宫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都美,比长安城的任何一个小娘子,小儿郎都美。
健康、活泼、聪明、伶俐……那是一种,类似最豪爽的儿郎们的聪明,大气磅礴。
阿耶经常遗憾地说,梵境焰投胎投错了,说这要是一个小儿郎有多好。
阿娘也经常感叹,梵境焰这个能力脾气性情,将来可怎么办?
梵境焰,梵境焰,佛家梵境里肆意燃烧的小火焰,这是阿耶给取得名字,玄奘法师都捏着鼻子说“好”的名字,和她额间的小火焰纹一样,独特,美丽,强大。
吐蕃来求亲,姿态非常强势,她的阿耶和阿娘和历史上一样,几番权衡几番舍不得之下,采取一个回避的“拖”字诀,打算送她出家做女道士。
道号都取好了,就叫“太平”。
她的哥哥们都觉得,大唐的公主们在需要的时候,应该站出来和亲。可现在不是大唐需要的时候,否则大唐早就嫁宗室女过去吐蕃。
她的哥哥们都对吐蕃的强势很愤怒,可是没有人站出来。
她的小妹妹,还没有她高,站出来,大声反对:“阿姐要嫁,就嫁,阿姐不嫁,那就不嫁。吐蕃要战,那就战。”
挺着胸膛大声宣战:“梵境焰去领兵。”
阿耶和阿娘改变了主意,吐蕃也改变了主意。
她在自己的寝室里,抱着自己的枕头哭了一夜。
她“命定”的人生轨迹,因为小妹妹,第一次发生变化。
大唐,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小妹妹一年年长大,其性格能力越发地明显。阿耶这些年因为小妹妹的原因,谁也说不清的原因,头疼症状好了很多,开始亲自处理政务,开始限制阿娘的权利扩张,甚至答应给小妹妹组建军队,答应她去从军。
从军啊,她的阿耶一辈子都没亲自做过的事情,她的哥哥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的阿娘一直想接触却接触不到的权利范围。
从军,接触军权,从此她的小妹妹就是大唐第二个平阳公主,还会成长为阿耶期待中的,最相似太宗皇帝的样子。
那年的上巳节,悦悦一辈子都记得。
她们姐妹两个,荡秋千飞得好高,好高,她那么快乐地飞在天上,好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儿,前所未有的开心和痛快。
阿耶和阿娘担心她们的安危,阿娘领着她去和一帮子贵妇喝酒写诗,阿耶领着小妹妹去和一帮子老臣说话聊天,事情,就这样简单地定了下来。
建了军队,当然是要打仗。
小妹妹武举夺魁,全国轰动。
小妹妹和她手下的人,意气风发,其中的想法常常让她怀疑谁才是“穿越者”。
小妹妹,终于等到领兵出发的那一天。
悦悦和阿耶、阿娘、文武大臣一起送他们出征,悦悦不想哭,可她望着尘土飞扬的黄土官道,渐渐看不见人影,连马蹄声也看不见的大队人马,还是大声哭了出来。
大唐将在小妹妹的手里发生改变,可为何是她的小妹妹去承担这一切?
悦悦哭她小妹妹即将承受的一切,哭她小妹妹可能会受到的伤,哭她的小妹妹可能永远也不回来。
阿耶抱着她说,梵境焰一定会回来。
阿娘也说,梵境焰一定会回来。
可她没有阿耶和阿娘的“帝王心”,她放不下她的小妹妹。
她甚至恼怒自己的哥哥们,为何,为何,你们都不站出来?
是的,自从“玄武门政变”后,大唐的皇帝都怕自己的儿子兵谏逼宫,各种限制,可是忍耐就一定可以苟活吗?你们知道这般忍耐和退让的结果吗?
悦悦差点将她知道的历史说出来。
可她怎么能说?
她唯有哭泣。
“将军须是有谋略”“将军百战死,战士十年归”“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将军和普通人,喜欢温柔富贵乡,喜欢美味的食物和美丽的衣服,将军和普通人一样会受伤,会永远回不来。
悦悦知道,战场是一个她无法想象的地方,死亡和杀戮,鲜血和尸体,硝烟弥漫,战火永不熄灭。而她娇滴滴的小妹妹,就是要去那样的一个地方。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地照顾好阿耶,让阿耶坚持,坚持,再坚持,多活几年,哪怕多活一天。
二哥和阿耶、阿娘闹翻脸,一家人被贬去巴州;三哥开始变得风光无限,他的一家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有怎么样的可能未来。四哥渐渐意识到了,可他无能为力。
也只能是寄希望于,阿耶可以多活一年,哪怕是一天。
五年后,她的小妹妹回来了。
也长大了。
长成了一个大将军的样子,手握重兵,大唐人人都说,这是他们的“秦王殿下”。
秦王,太宗皇帝没有做皇帝之前的封号。
她很担心,可是阿耶没有忌惮小妹妹,阿娘也没有忌惮小妹妹,她的哥哥们,也都没有忌惮小妹妹。
她想了好久才明白,因为小妹妹的眼睛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欲望。
她的小妹妹,没有人类的各种欲望。
悦悦又开始担心她的小妹妹,是不是和历史上的任何一个伟大的人物一样,都有某方面的性情缺陷。
阿耶去世了,小妹妹非常伤心。
一家人都很伤心。
她也伤心,同时,默默地等候最残酷的考验到来。
结果是,她和小妹妹去了西部。
西部很美,原始的美,震撼人心。美得让她忘记了一切,几乎忘记了历史的进程。
也可能她真的有一些穿越女子的“玛丽苏光环”?
很多儿郎们都喜欢她,不管是在长安还是西部,不管哪个部族哪个民族。可是这些儿郎们面对她的小妹妹,都只有膜拜、宠爱、听从……就是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情”,而她的小妹妹,还是有那么一窍就是不开。
这也许是好事?
成大事者,无情也好,不动情也好,不懂情也好,总是要没有情感羁绊的。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在她的预料之中,也在她的预料之外。
一切,都因为她的小妹妹。
她的小妹妹,从西部赶回长安,一举震慑住纷乱的朝堂,给不安的大唐人吃下一颗定心丸,不光保住了三个哥哥三家人的性命,还做了太女。
她还将他们从流放之地,圈禁中,全部找回来,放出来。
大唐人从反对她,到接受她,再到比以前更为崇拜尊重她,一步步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
小妹妹有手段更有仁心,小妹妹有铁腕更有宽宏。小妹妹和阿娘势均力敌,还手握重兵,得到天下人的敬爱和维护。
但她的小妹妹并没有因为权势和大义就为所欲为。
小妹妹老老实实地太女殿下,即使阿娘做了过分的事情,也只是默默地纠正,丝毫没有直接动手逼迫阿娘退位的意思。
培养继承人,孝顺阿娘,友爱兄弟……朝野上下人人信服,大唐的老臣们各个流泪。
狄仁杰相公去世的时候,握住小妹妹的手又哭又笑地说:“我终于有面目去见太宗皇帝和先皇。”
狄仁杰相公和其他大唐老臣一样,没有遗憾地闭眼。
就是阿娘和阿娘手下的人,甚至是武家人,也都被她的作为折服,乖乖地服从。
或者有人,就是天生地站在高处让人仰望的。他们很无比强大,有能力,可他们从不滥用能力,他们还心胸宽大,他们和大海一样容纳天地万物,世间百态,不管经历过什么,依旧心怀正义,充满热爱。
悦悦仰头看着蓝天,微笑。
何其有幸,有这样一位小妹妹,何其有幸,一辈子都是小妹妹口中的“阿姐”。
阿娘退位,小妹妹登基,阿娘去世……转眼间,她们姐妹两个都老了,白发苍苍,侄子侄女们也都老了。
可她心里总还有一股莫名的坚持,要坚持到隆基侄子70岁的时候,看看大唐,看看这个历史上大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悦悦永远记得,历史上开元盛世的美好,打破这种美好后的破碎。
国家内部各种矛盾激化,唐玄宗却一方面把持权利各种限制自己的太子,一方面认为自己年龄大了为大唐操劳一辈子,可以,应该,享受了。
唐玄宗夺了自己的儿媳妇,举国之力宠爱;朝堂上奸臣横行,忠臣被贬。
唐玄宗还好战,并且对于唐朝的危机丝毫没有察觉,反而向外发动一系列的战争。政治腐败与黑暗,影响将领的贪功求官的欲望。为了挑起战争,在战争中立功受赏,加官进爵,边镇的很多将领肆意挑衅,使得边境战乱不断……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公元755年12月16日,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趁唐朝内部政治腐败兵力空虚之际,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民族组成共15万士兵,号称20万,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
当时的大唐承平日久,民不知战,河北州县立即望风瓦解,当地县令或逃或降……
悦悦熟读这段历史,知道其中的各个过程和细节。
悦悦从一个懵懂无知的中学生入了《剑三》的坑,不论是作为新手村的菜鸟“瘦马布衣看斜阳”,还是一身毕业神装在偌大的江湖来去自如,肆意江湖,任性挥洒诗意和远方……
始终“少年心似骄阳万丈光”,始终有一个小女孩不切实际的梦想。
如果,没有安史之乱,大唐该有多好?
如果那段历史可以改变,大唐该有多好?华夏大地又会如何?
而现在,她有这个机会,她正在亲眼见证梦想实现的时刻。
悦悦每天数着日子过。
可她忘记了,大唐已经不是那个历史上的大唐了,吃穿住用行各方面都改变,大唐的历法也已经变,她也不确定到底是哪一天了。
年龄大了犯糊涂,毕竟已经是九十岁的人了,请容许她偶尔犯糊涂。
小妹妹正在安排退位的事情,最近很忙,听说她接连几天心情不大稳定,忙里抽空来看她。
“阿姐,你最近有事?”
“阿姐没事。阿姐就是不记得今天是初几了。”
“今天初十,阿姐。”
小妹妹知道她耳朵也不好了,说话特别大声。悦悦懵了。
怎么都初十了?
“初九过去了?”
“过去了。”
悦悦糊涂,捶胸顿足的遗憾,可她又抱着一个“万一”的希望,历法都改了,说不定还没过去?
“等十六那天,你记得提醒我,十二月的十六。”
“好。”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冬天里的长安城冷得刺骨,还下了大雪。
悦悦穿戴一新,陪着小妹妹去芙蓉园看雪。
长安城这次的大雪比前面几年的都大,听说郊区还压塌了不少旧民宅,官府人员正在整顿救助,财产上有不小的损失,好在没有人畜伤亡……
悦悦和小妹妹唠叨了几句今年的大雪,陪着小妹妹看完了雪景——真的是陪,因为她的眼睛也不大好了。
还陪着小妹妹画了几幅画,然后她眯着眼睛仔细看也没清楚画儿上的日期,直接问出来。
“阿姐,今天十二月十八。”
小妹妹如是说,然后她又懵了。
怎么十月十八了?
这绝对过去了啊。
悦悦和小妹妹不乐意了。
“十六那天怎么没提醒我一声?”
小妹妹回忆一番,回答:“前天?前天我去看你,和你说十六了,你说天气好,要一起晒太阳。”
悦悦迷迷瞪瞪的,她突然发现,她的记忆力也不灵了。
可不是不灵了?转眼间她又忘记了“安史之乱”的事儿,和小妹妹讨论起画儿来。
“阿姐老了,记不清了。”
“阿姐看着小妹妹的这幅画儿好,留着将来给阿姐陪葬。”
小妹妹哈哈哈笑:“行。”
悦悦也笑。
她的小妹妹,也是马上到九十岁的人了,却是思维清晰,眼不花耳不聋,腰板挺拔不驼肩……她是比不了了。
她只希望,自己可以多活几年,哪怕多活一天,多陪陪小妹妹。
阿耶和阿娘走了,哥哥们都去世了,好友们都去世了,侄子侄女们有的也都去世了,她活到这个岁数,再无遗憾,只希望,多陪陪小妹妹。
她的小妹妹啊。
自从退位后,小妹妹的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经常写大字画画儿和文人们聚会游玩,不光她自己待不住,每次和文人出门游玩还要拉着她一起。
你说她这么大的岁数了,她是真的没有兴趣,可她又想陪着小妹妹。
自从亲眼目睹了骆宾王、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贺知章等等大诗人玩乐的小屁孩时光,叛逆的青春时光,胡闹的中年时光,倔强的老年时光……她对这些历史上,曾经让她顶礼膜拜的大诗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向往。
悦悦觉得,还是她小妹妹写的字最好看,小妹妹画的画最好看,小妹妹写的打油诗也好看。
她的小妹妹,最好看。
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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