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老天爷赏饭吃,秋收这些天,个顶个的好天气。
宋家庄的人忙了二十多天,将花生、玉米先后收了,又是剥又是晒的,好容易交了公粮,觑着空喘了一口气。
这会儿也快晌午了,割玉米秆的人一个个瘫坐在田埂里,借着高茂的玉米秆儿遮着阴纳凉。
人一闲下来嘴巴就管不住了,一个糙汉子打着光膀子,叼着根草,嘴上开花了:“来福家的,大清早的,你家闺女挎着一篮子鸡蛋往西走了,是去找男汉了吧?你就不管管,闺女家家的,真不害臊。”
天气热得不像话,隔着一排玉米秆儿坐着的钱招娣,听到老汉的话,眼里冒火,张口就骂:“个赔钱货!皮子痒了吧,没上工,还敢偷鸡蛋?看我抽不死她!”
骂过了,她看了眼娃他爹宋来福,捏着嗓子诉苦,“后娘难当啊。我多不容易给她定了亲。她倒好,没嫁人哩,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啥时候定的啊,谁家啊,咋没个信儿?我听说,她是去刘洼村,找九分队的小队长刘强,说她俩个是娃娃亲?真哩啊?”
“就她丑成那样,嫁刘强?我看她是想吃屎!啥娃娃亲,没有这回事。”钱招娣心里头发紧。
娃娃亲是真的,但刘强不愿娶,一周前就找到她,给了十块钱“封口费”,还给宋柳送了一门好亲事,就等对方交了公粮来接亲。
钱招娣准备连封口费带亲家的礼金,都拿来给大儿子娶媳妇。小蹄子可别坏她好事!
钱招娣有些坐不住,想往家跑,可还没下工,跑不得。她狠狠地抽了把玉米秆,恨宋柳命大。小时候得的那场水痘多凶险啊,小蹄子硬是没死,只落了满脸满身的麻子。
—
大白天的,人都在地里了。
村里传出点啥声音,也就是鸡鸣狗吠。突地一声尖叫,叫人有些不适应。
挨着村子的地里,一个媳妇问:“是不是哪个女人在喊?”
她男人在另一块地,听见了,扯着嗓子骂:“就你耳朵尖!歇完了赶紧干吧,大队长抽着鞭子来了!”
那媳妇好奇呀,竖着耳朵再听,却是没声了,撇撇嘴,手下动作不停,继续薅草。
距地头百米开外,通往村里的大路上,一个姑娘趴在路上。脑袋处一滩血,洇在泥巴路上,成了深褐色。旁边地上一筐十多个鸡蛋,鸡蛋壳碎了一地。蛋清蛋黄洒落在地面,很快蛋清晒干了,看不见了,只留下干瘪的蛋黄。
一个男的半跪着,横在姑娘鼻头的手猛地缩回来,浑身哆嗦:“她死了!怎么就死了?”
追着男人过来的女人,衣领上的扣子扣漏了两个。她一边慌慌张张地去扣衣领,一边探头往前看,猛地抽气:“死了……不关我啥事,是你害的!”
“不是我!她在前头跑,自个儿绊倒了,磕在了石头尖上!”
也是赶巧了。以前都是泥巴路,坑坑洼洼的。前几天交公粮,板车不好拉,队里就弄了些石头垫路。
“咋整?”男的又问。
“宋柳说是你没过门的媳妇,跑来看你的。现在人没了,当然是你送回她家。”女的说着,就要往村外走,“我先回去了。”
男的一把拉住女的:“屁的媳妇,也不撒泡尿照照她那样!都怪我爹,饥荒年吃了他家一口馍,就把我卖了,定狗屁娃娃亲。我给她姚婆介绍了个好人家,礼金可不少,她咋还来缠着我。真他/娘的晦气!”
俩人在麦秸垛里将才脱了裤子,宋柳撞见了,哭着跑了,俩人可不赶紧穿了裤子追,愣是从他们刘洼村跑到宋家庄。
他又指着女的鼻子骂,“今儿个咱俩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有个啥意外,你也跑不了。我大伯是大队长,我跟他说一声,你挨批.斗不说,知青回城的名额更别想了,一辈子待在村里吧!”
女的挣不开他,心里就琢磨开了:宋柳是去给他送东西,宋家万一知道,那早晚得攀扯到他身上……先安抚,再赶紧找别的路子回城。
女的面上温顺下来,主动抱着对方胳膊:“那刘强哥,咱们赶紧回去吧。下午上工,可少不了小队长您指挥哩。”
刘强高兴了,俩人牵着手,沿着大路往西走,回刘洼村去了。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齐齐将宋柳忘在了身后。
—
宋柳缓缓抬起脖子,眼前一片血红。
透过血雾,看到不远处的村庄。一排排的泥房子,矮矮破破的,还有几家茅草屋。她又看自己的手,老树皮似的,茧子厚实,完全不像自己的手。
记忆慢慢回笼。
21世纪根正苗红的社畜女青年,睁眼之前,因为工作而熬夜加班,最终心源性猝死,闭了眼。
结合刚才那俩人的话头,以及看过的言情小说,她知道自己穿了,巧的是原主名字跟她一样。
原主身死魂消,虽说那对男女没有直接动手,但也该承担责任。
此外,她得搞清楚,现在是哪一年。
不过这些可以放放。
原主磕那一下,口子不小。血淌淌地流,流得她在那么大的日头下,瑟瑟发抖。要再不呼救,就得再死一回了。
宋柳喊了两声救命,但嗓子生疼,喊出的声破锣似的,声音还小。
她用胳膊肘蹭蹭脸,将眼前的血抹去了,朝着最近的人家爬去。几十米的路,却像是天堑,一寸一寸挪得分外艰难。
她全凭一口气撑着,可老半天了,偏过头一看,还没走两米。爬过的路沾了血,看着怪渗人的。
强撑的一口气咻地就散了。
宋柳昏昏沉沉地,想白捡一条命,只活了几分钟,不知该喜还是悲。
就在这时,响起一阵“锵锵锵”的锣声,中年男人中气十足地叫:“收工啦!”
田间地头的人们互相传了声,收了农具往庄里走。有着急回家做饭的媳妇,风一样跑在前头,抬眼见着地上的人,啊地一声:“死人了!”
跟在她后头的纷纷跑快几步,围了上来。
“咦,来福家的闺女?!咋流这么多血?”
“哎哟恁些鸡蛋哩,咋磕碎了?”
宋来福跟钱招娣的地头有些远,嗓门大的妇人当即扯着嗓子喊:“来福,你闺女出事了!”
又有人拍了光屁股的娃子一把:“快,跟她家说一声!”
娃子们三五成群,一路喊着,疯跑出去了。
众人七嘴八舌:“还在流哩!”
“弄点灰按上去,止止血。”
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蹲下来,扒拉了下伤口:“嚯,好大的口子!快,给我点土!”
宋柳抓住她的脚脖子:“不要土……婶子,麻烦你送我去医院。”
“婶子?我是你大娘!这孩子,别是磕糊涂了。去医院?你那姚婆可不会同意。”大娘张春花接过一个人递过来的坷垃,用脚使劲碾碎了,把细土抿在宋柳的伤口上。
送信的娃子们已经跑回来了,叽叽喳喳地:
“姚婆说,贱蹄子不歇晌,出去找野男人,这会儿别说受伤,就是脑袋掉了,也忍着。还要钱治?想得美!”
“姚婆说宋家没钱,要死就死在外面,省得回屋里膈应人!”
有眼尖的,叫了声:“看,是不是来福一家子?咋绕个弯进村。真不管闺女死活了?”
一个老人看不过去,吐了口唾沫:“这一家人,真不讲究!”
张春花气红了脸:“咋不是!闺女命苦啊,有后娘就有后爹。钱招娣个老虔婆,啥粪她都往闺女身上喷!”
女人的清白名声比命还重要,闲言碎语能说死人。原主一个大姑娘家,姚婆说她找野男人,可不是要她命的么!
宋柳想起那句“礼金丰厚”,紧紧握住张春花的手腕,哽咽着:“大娘,送我去看医生。我有钱。钱……姚婆她给我订了婚,礼钱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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