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任在门外头一头雾水地应了一声,又揣摩着靖王殿下稀奇古怪的心思让人另盛了份粥送了进去。
许景明:“……”
大可不必。
在指望不上这小孩儿主动开口之后,许景明只好叹了口气:“不肯同我说话,也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这小孩儿却被那句“不肯同我说话”的欲加之罪吓住了,显然是以为这又是什么要折磨人的借口,吓得心惊胆战的,连呼吸快要忘掉了。
他不敢不回话,可整个人紧张得差点儿都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好一会儿才抖着声音怯怯地回了一句:“沈宁。”
这不对。
还不等许景明开口,沈宁自己就知道自己这话回的不对,简直就是把规矩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会被认为是没有规矩,是故意冲撞贵人,是不肯认清自己的身份,还在心存傲气。
他见过太多因为这一条条罪名被罚得下不来床的例子,哪儿还敢心存什么傲气,连忙战战兢兢地添补道:“回爷的话,奴,奴叫沈宁……”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能不能稍微让面前这位不知脾性的靖王殿下不那么生气,本能地想认错,却又被许景明拦了下来。
“沈宁……宁静安和,怪不得不跟我说话。”许景明玩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这么怕我做什么?我吓唬你了?”
沈宁又慌忙摇头:“没有,没有的。”
许景明就无所谓地笑了笑,又问他:“来南苑多久了?”
沈宁愣了一下,又努力地想了想,其实自己也不太确定了,犹豫着道:“有三年了……”
“三年啊,那也不短了。”许景明还挺惊讶,“之前我也没少来这儿,怎么从来没见着你呢?”
沈宁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回,越发觉得他是要故意难为自己,只好低着头认错:“因为奴不听话,不配来伺候您。”
许景明失笑:“我倒瞧着你是个最听话的……胆子小成这样,还能不听话到哪儿去?”
沈宁一时也分不清靖王殿下这是在同自己说笑还是在笑话自己胆子小,但这两者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他就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许景明越发觉得这孩子乖乖巧巧的,胆子又小,实在是惹人心疼,想来家中未落败的时候也不会是什么生性刁蛮的小公子。
许是哪家庶出的,自小就被当家主母磋磨着,好容易长到十来岁,又一下子家道中落沦为奴籍,被分到这儿来了。
姓沈,三年前进来的。
许景明仔细想了想,但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也没怎么过问过政事,还真不知道哪家姓沈的犯了什么错被抄家了。
许景明就随口问他:“还记得你父亲的名讳吗?”
沈宁紧张兮兮地摇了摇头:“不记得,奴不记得了。”
许景明还没觉出来自己问的有什么不合适,又接着问他:“那还记得家里是出什么事儿了吗?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许景明话刚说完,正巧看见这小孩儿低着头,两肩极快地抖了一下。
?
把人惹哭了?
许景明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是又问了点不太适合拿出来说的事。
其实许景明这么问没有什么不对,欢馆青楼里的人总爱拿身世做文章,什么父母早亡继母不容又遇天灾人祸的,编得一个比一个悲惨,更有甚者还得说自己身在风月场但一心从良,声泪俱下的,为的就是搏恩客一份怜惜,都是些常耍的手段。
而这儿是教坊,里头的人多半是获罪的官家之后,那就更好说了,说自己曾经也是无忧无虑的娇贵公子哥儿,年幼不记事家里就突遭大变,一方面娇生贵养的更能惹人怜惜,另一方面也能少受些曾经家里的仇家来故意折辱。
只是……
许景明看着眼前这小孩儿,突然就觉得,这小孩儿可能并不跟那些人似的,愿意自揭伤疤似的提起自己的身世。
更不愿意拿那份伤疤来换点什么好处。
许景明顿了顿,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出来,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罢了罢了,好好的问你这个做什么。”许景明还没等他说话就摆了摆手,“不提这个了……哭了?”
那小孩儿却像是受了惊似的,连忙摇头:“没有,没有的。”
“好好好,没有没有。”许景明无奈地放柔了声音,将自己的手覆在沈宁无意识攥起的右手上,一点一点地让他放松下来,让他慢慢了手指。
掌心处有几个不太明显的掐痕。
许景明轻轻给他揉着,慢慢地道:“小宁?……是我说错话了,别怪我,好不好?”
沈宁还是低着头:“奴不敢……”
许景明只是笑,没有丝毫不耐——大约是这些年风流惯了,靖王殿下也实在很会哄人:“我刚才就是一时好奇,不是在辱你,放松些……同我就别自称‘奴’了,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对不对?”
沈宁抬头,惊异地望向他。
那样子有点像……探头往外看的小奶猫。
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稍微感觉到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重新缩回去那种。
许景明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要是表现出一丝的不耐烦,哪怕只是皱一下眉,这小孩儿就会迅速把自己缩回去,再也不肯出来了。
许景明面上仍温温和和的,但心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不是没遇上过这样的孩子。
怯怯的,瑟瑟缩缩的,头一回伺候人不知所措的。
靖王殿下浪荡多年,什么没见过。
但那样的孩子,多半都是对人防备极深,怎么哄也没用,对他再好也不肯信。
像块冰似的,不知道要捂多久才能捂暖和,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捂暖和。
许景明能明白原因,毕竟这种地方的孩子,哪个不是受尽了磋磨,自然是不肯轻易信人的。
但他来这儿是来找乐子的,又不是专门来哄人的,哪儿来的时间兴致常年累月地捂着一块冰块儿呢。
这话说得凉薄,但确实就是如此。一日两日的哄一哄还行,多少日子磨在一个人身上这种事,他实在没那些耐心。
许景明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说算了,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就见这小孩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细不可闻地说了一声“谢谢您”。
许景明还挺惊讶,正想追问他一句,这小孩儿又紧张兮兮地觉得自己是在拿他取乐,又似怕自己会反悔似的,不自觉地往后缩着,整个人又比之前还要防备。
许景明仍是笑着,耐性十足的样子。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小孩儿在明显的防备和不信任之下,就因为这几句话,居然就能选择相信自己。
不是逢场作戏的讨好,就是那种单纯地回应自己的善意。
最单纯的信任。
就是简单的,你对我好,我就相信你。
许景明甚至被他这样简单的心思逼出了点儿突如其来的愧意——自己方才还在想着没什么时间和兴致继续哄他,甚至差一点就要说出口了。
不论是在南苑这几年,还是再早之前,被那些虽然他不知道但也绝对不会多如意的日子,许景明设身处地,觉得若是换成自己,大约也不肯再轻易相信什么了。
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
就他刚才那几句话,若是同南苑的管事说出去,就是他不安分的铁证。
虽说本朝善待罪臣遗孤,但也只是让教坊将这些人入了册,不准随意伤了性命而已,平日里的苛责打骂当然也是不管的。
毕竟是罪臣之后,来这里就是为了赎罪的。
而且南苑为了能管住其他人,会如何杀鸡儆猴地处置一个不安分的伶人,许景明相信,眼前这小孩儿也清楚得很。
但这小孩儿还是点了头,虽然还满身防备,但许景明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来,这小孩儿是很认真地点了头。
这其实是许景明没想过的。
他现在仔细想想,可以确定,自己刚才哄他的那几句话,其实就是随口说的。
靖王殿下刚及冠,可实在算得上花丛老手。那么些个美人娈婢趋之若鹜,靠的自然不只是他那张谦谦公子的脸,更不只是拿银子砸,拿身份压。
至少在他失去兴趣之前,那份哄人的功夫是一流的。
像刚才那几句话……不过是信手拈来罢了。
甚至说不好这小孩儿到底是那份天真心性还没被打磨干净,还是被磋磨得实在太狠了,才会只因为这一两句温言软语就肯这样亲近自己。
这份亲近沉甸甸的,坠得靖王殿下心口闷疼。
这份信任实在太重了点,重得好像有点让他没法像以前一样,玩够了就松手。
许景明看着这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孩子,突然就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倒是这小孩儿又让他看得不安了起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小心地看着他。
许景明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吃你的。”
你吃你的,我看看你。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怪。
许景明又给他夹了点菜,慢慢跟他商量着:“一会儿……我回王府一趟,中午不一定能回来。”
沈宁不明所以地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个。
许景明又道:“午膳我让人送来,你自己吃,好不好?”
沈宁明显地愣了一下,不解:“王爷,奴……小宁一会儿,还要留在这里吗?”
许景明笑着逗他:“怎么?不愿意?”
沈宁果然又紧张了起来,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不愿意。”
许景明就无奈地摇摇头,抬手在他头上轻轻揉了两下,看着这小孩儿从全身是刺儿的紧绷逐渐放松下来,才轻声问他:“这里我已经包下来了,你也先别回去了,陪我在这儿住一阵子,好不好?”
沈宁眨了眨眼,小声地应了一声,又想了想才反应了过来。
自己应该被人包下来了。
还是被南苑里很多人都想伺候一回的靖王殿下包下来了。
别的好处暂时还没有享受到,但住处着实是改善了不少。
这处院子宽敞明亮,不知道比自己之前住的地方好上多少了。
——但靖王殿下显然还不满足。
“一会儿我让府里的人来收拾收拾,弄得舒服点儿,这也忒不成样子了。”许景明嫌弃地四下看了看,“被褥昨儿换过了,今天让他们把那熏香炉子换换,那里边儿搁的什么香,闻得我头疼。”
沈宁不清楚这个,小心地摇了摇头。
南苑里熏的香能有什么正经东西,许景明猜也能猜到,接着又点了几处,然后嘱咐沈宁:“下午我不一定过得来,你盯着点儿他们,别漏了什么。”
沈宁顺着应了一声,但是并不觉得自己能说上什么。
那都是靖王府里的人,是南苑的管事见着了都要奉承讨好的,他们办事,哪儿就轮得上自己指手画脚了?
沈宁心里甚至在想,别有谁看着自己不顺眼一并把自己换了就好了。
许景明不知道他在乱想这些有的没的,想了想又道:“等会儿我让他们顺便带些话本子过来,你记得让他们把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春……咳,画册子扔了去,别留那些东西。”
许景明说着,又想起了自己曾经随手一翻就是一本图文并茂且描写细致姿势奇巧的春*宫图的尴尬瞬间,满脸的往事不堪回首,生硬地转了话题:“你有没有什么想看的,我让他们一并带过来——哦对了,你识字么?”
沈宁小心地点了点头:“回爷的话,小宁识字的。”
这回许景明倒是诧异了:“你还识字”
沈宁手里攥着筷子,一下一下不自觉地抠着,低头解释道:“是……以前,小时候,跟着夫子学过一点。”
那看来这小孩儿小时候,也是有过一段挺不错的日子的,至少不是自小就被当家主母磋磨的,许景明心里一瞬间就连串了一整套的富家少爷一朝落魄沦落风尘的凄惨故事,再看沈宁时不由得多了点儿怜惜。
本来是好好的一个小少爷,也识文断墨的,真真是怪可怜的。
要是家里不出事儿,没准再过两年就能和自己一样来南苑寻欢了。
指不定自己哪天去悦春楼的时候,还能碰巧见着他。
饶是靖王殿下见惯了这些家道中落的孩子们,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是可怜。
自个儿爹娘作恶,关这些孩子们什么事儿呢 。
若是嫡子还说得过去,可像他这样自小受磋磨的庶子,实在也太委屈了些。
家中鼎盛的时候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一朝败落了,却要跟着一起被发落,一起赎罪。
凭什么呢?
许景明抬手揉揉他的头,不愿让他想起以前的事难受,止住了话头不再追问其他的事儿,只问他:“有没有想看的书?话本子也行,我让他们带几本过来。”
南苑说起来是不准他们这些人偷着看什么书的,沈宁不太敢真向他要,小心地摇了摇头。
许景明也只当他胆子小,不好意思同自己说,心里还是挺想看这孩子看看书写写字的,总觉得这样才算的上是宁静安和。
许景明略想了想:“爱看什么书?街边有卖话本子的,我府里也有些兵书什么的……算了,正好我也要看,一会儿让人带过来些,你想看什么自己拿着看就行。”
沈宁乖乖地道了谢,许景明就笑了笑,指了指他面前的粥,又给他夹了些菜:“不早了,先吃饭吧。”
许景明早膳不喜欢那些太油太腻的,摆上桌的只有一份莲子糯米粥和几碟子清淡小菜,乍一看其实和南苑里的差不多,只有在粥的用料火候和笋丝的刀功这样的细微之处能窥见一点天南海北请来的名厨的积淀和底蕴。
沈宁不太懂这些,也品不出来什么底蕴,只是觉得这粥又稠又甜,熬得烂烂的,比南苑里早晨吃的一碗只有几粒清米的粥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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