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里之外, 四荒城。
高堡的黑影矗立在远处, 各式各样的塔楼尖顶直刺天空,像是怒举的长.枪。高耸的城墙上, 隐约可见寒光一线, 那是守城将士的刀剑, 反射着凛凛日光。
四下里一片寂静。
临渊以肘支地,抱着箭袋悄无声息地在草坡上匍匐前行。这里地势低洼,稍有个风吹草动, 城墙上头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敢大意, 一路龟爬, 花了大半个时辰才行至藏身地, 把弩.箭递给了安平。
这是一支全钢的短箭, 箭头狭长锐利,箭身粗短,以弩机发射,能整个扎进城墙砖缝里,仅留半截箭身供人攀爬, 所以又叫攀云箭。军城易守难攻,他们来得匆忙,又没有攻城车助阵, 只得用这个暂代。
弩.箭迅速分发了下去。草长叶摇, 绵延起伏的原野上一片片风起潮涌。齐腰深的甜根子草白芒倒伏,像一片静默的白海,在海的最深处, 数不清的茎叶推挤摩擦着,遮盖起弓.弩黢黑的箭头。
“起弩。”安平举起弓.弩,与视线平齐,沉声发出第一道命令。
芒草丛里一阵簌簌响动。百十支弩.箭悄无声息地升起,拉成一道弧线对准了四荒城。
城墙之下,人影突然闪现。他们都是身形敏捷的武者,一路贴地而行,到了城墙根下才现身。攻城是个败多胜难的事,史书上有无数一夫当关万人莫开的传说,却极少听说过谁能以少攻城的。好在陈氏主力都去打江城了,留下的人马不过百余,只消派高阶武者潜进城中杀掉守军,再从里面打开城门就是。四荒城的瓮城比内城要高出许多,安平和临渊在城下埋伏了两日,才等到这个换岗的时间偷袭。
“悬刀。”
草丛中发出整齐地“咔”一声,是武者们拉满弓弦,扣在了弩机上。弩.弓的扳机就叫悬刀,只消轻轻一扣,弩.箭就会离弦。这道命令一出,下一刻就是决战。武者们全都紧张到极点,连安平也屏住了呼吸。他稳稳地托着弩臂,在细微的呼吸起伏中感受着箭头游移的节奏,陡然暴喝:“大风!”
“大风!大风!大风!”
三百支攀云箭破风而出,齐齐扎进了四荒城的城墙。城池为之一震,埋伏在城下的武者随即弹射而出,踩着攀云箭拔地而起。
“敌袭!敌袭!”
铜钟长鸣,城墙上霎时乱作一团。城墙东西两个望楼立刻响起尖利的啸音,城垛上熊熊燃烧的火盆被一个接一个地踢倒,连火带油披淋而下,烧得城墙一片金红。冒死攀城的战士们被滚滚黑烟掩埋,摔进了火中。
“结阵!”
安平厉声大喝。隐身在草坡中的武者们迅速以他为中心聚拢,高举盾牌,在城下结成一排坚实的护墙,缓缓向前推进。这是兵法中的奇正之术,以主力正面攻击,同时派小队武者奇兵突进,彼此呼应配合,分散敌军火力。这种战术又叫龙战于野,是拿命换寸尺的打法,盾阵每推进一步,就迎一波箭雨,护墙越来越高,是受了伤的战士以肉身铺路,送同袍前行。
城墙上,喊杀声连成一片。无数羽箭尖啸而出,像张黑色大网,将圆阵彻底覆盖。那箭矢力贯千钧,隔着铁盾,依旧震得人骨骼碎裂。
“站!”
“行!”
“站!”
圆阵正中,安平不断地发出命令。他在箭雨暂歇的时候指挥众将前进,又在下一波攻击到来前令战士们结阵防御。圆阵在箭雨中缩得极小,一点一点执拗地行进,就在离城门只有十来丈的时候,突然间头顶风声呼地扑下。安平忙一举盾,只听得“当”一声,一支尖锐的弩.箭透盾而出,正正对着他额心。
安平心中一震,慌忙抬头。盾牌下一片昏暗,只有盾牌与盾牌相连的缝隙是透光的,在那些裂纹般明亮的狭缝中,能看到一个庞然大物被缓缓推上城墙。
城墙上竟然有床弩!
安平心中一沉。
床弩是一种靠绞盘拉动的大型弩,弩.箭粗利,所至之处碎钢断铁,有雷霆万钧之势。他们这圆阵仅靠钢盾防御,是挡不住巨弩的!
他怔愣只是一瞬间,便听城墙上吱嘎作响,是守城兵将转动绞盘,重新给床弩上箭。这一次不用他下令众人就停住了脚步,人人都知道大祸临头,慌忙拢得更紧,盾与盾沉重地叠在头顶,像堵墙昏暗地压下来。
“当”地一声,弩.箭再次正中安平头顶,将他的盾牌打得四分五裂。墙上人应该是知道主将就在这个位置,巨弩甫发,万箭齐至。安平全身战栗,只觉得眼前一亮又一黑,无数利箭裂空而来,正对自己头顶。
“蹲下!”
在他身后,有人突然暴喝。紧接着一股大力下压,安平猛一矮身,见临渊点着他肩膀腾空而起,将一把阔刀平挥了出去。
刀光空旋。头顶盾牌立刻合拢,便听“啪嗒”声不绝,是被临渊打落的羽箭,雨点般落在护盾上。众人手上都是一沉,眨眼功夫临渊就从盾牌上踩了过去,“咻咻”两声,城墙上霎时哑火。
安平微微打了个哆嗦,这才惊觉自己掌心全是冷汗。他一扬盾牌,见得城墙上风卷大旗,推绞盘的那人喉间插箭,仰面倒在弩机上。
“哒”地一声,临渊落在众人身后,吐掉了嘴里衔着的箭杆。
安平微怔了怔,立刻明白机不可失,大吼:“攻城!”
圆阵四散,正面冲向城墙。
又是一阵火焰箭雨迎着他们砸下来。吱嘎声再起,安平抬头一瞥,见城墙上有人接替,重新上紧了巨弩的绞盘。这回他有余力应对了,脚步不停,手上一抬,弩.箭激射而出,正中那人胸口。他边往前跑边准备上第二支弩.箭,忽然听得耳后风响,一片阴影当头罩下来。
安平蓦地一惊,拧腰托弓便射。弩.箭一出他就愣住了,却见自己身后是临渊,举着盾牌正要帮他挡箭。
弩.箭擦耳而过,一丝鲜血缓缓滴落。临渊偏了偏头。
视线交接,两人都有了凛然的神色。武者临阵,和战友互相配合是基本功。他们一攻一防结对而行,临渊护他是职责所在,可他明知道临渊在身后还如此防备,只能说明内心有敌意。人说武者的情谊都是互照肝胆,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到了生死关头,心里想的什么是藏不住的。
这一点点的敌意,到了战场上可能就会变成一支射偏的羽箭,一次拖延的救助,一个软弱的支援……心有隔阂,是武者合作的大忌。
安平神色僵硬,慢慢压下了弩.弓。微妙的交锋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突然间城墙上欢声雷动,两人一抬头,便见之前派出的武者们已经攀上墙头,拔下了陈氏大旗。
安平心中一松。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了,众人都向城内跑去,临渊和他擦身而过,安平突然开口:“当日在江城主宅,殿下令你杀无赦。后来,我去了大厅。”
临渊站住脚步,皱眉向他看来。
“他们不是你的对手。要取性命,掐断心脉便是。可我那日——”安平想到那日场景,依旧觉得难以忍受,“没看到完整的尸首。他们都是痛楚难当,流尽了血才死。”
“下手如此狠毒的人,心中一定藏着仇恨。”安平抬起眼,直视着临渊。平日里常含笑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他轻声问:“临渊,你恨着谁?”
临渊怔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安平目送着他的背影。等到众人都进了城,才抬脚跟了过去。
城墙内,一堵高墙拔天而起。
这是四荒城的护门城,又叫翁城。过了这道门,才算是真正进到四荒城里。寻常城池都把瓮城修得矮一些,免得阻碍了两侧箭楼向下射击,可这座瓮城的城墙却格外高大,铜门从里面封死了,两侧囤的过冬柴火都被点燃,爆豆般响着,烧得瓮城里一片黑烟。
四下里悄无声息。
安平皱紧眉,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们破城而入,却连一个守军都没见到。尸首狼藉,地上尽是匆忙间抛弃的武器,这情形不像狼狈逃窜,更像是所有人都突然同时离开。
难道是在箭楼里还有埋伏吗?
安平抬起头,一个窗一个窗地寻找着弓箭手的痕迹。箭楼显然是许久不用了,外墙破败,爬满了藤蔓植物,宽大的叶片把很多窗户都遮得只剩一个小孔。他没看到弓箭的反光,心中勉强先放下疑虑,一挥手示意武者们开内城门。
将士们抬起沉重的粗木,狠狠撞向铜门。
“咣——”
高大的城门在火焰的燎烧下微微发亮,冲木一撞,燃烧的砖石和梁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当。”
城门之内,一个沉闷的声音回应般传来,像是有人同时在从另一侧撞击。
武者们都怔了怔。
安平立时抬手,止住了大家的动作。他紧扣着长剑,缓步贴近城门,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示意继续撞击。
“咣——”
冲木再次狠狠撞向铜门。厚重的生铁门箍被撞开了,火星飞溅,震颤久久不绝。
“当当。”
铜门里面,再次传来一阵撞击声。略停一停,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当当当当!”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另一侧敲门。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凌乱。
武者们彼此看着,脸上都是迷惑的神色。他们推了推门,想试着推开一道缝隙,看看里面情形,可巨大的铜门已经被撞变了形,紧紧卡在一起,什么都看不到。
“当当当当!”
敲门声再起。
安平抬起手,做了个拔剑的手势。武者们纷纷拔出刀剑,临渊在后面却突然开口:“走吧,我感觉不好。”
安平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临渊。就在这分神的一刹那,他眼角突然划过一个雪白的影子。
箭楼上有人!
安平意起刀出,立刻就把兵器掷了过去,“当”一声正中箭楼窗棂,只听得隆响不绝,竟然把那一大片砖瓦都砸了下来。
“当啷!当啷!”
箭楼之上,忽然响起一片铁链互相撞击的声音。那声音在狭小的瓮城高墙间来回震荡,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是大地深处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绞盘,铁索撞击,齿轮吱嘎作响,如同地狱厉鬼,正一点一点往人间爬。
整座四荒城都回响起沉重的撞击声,震耳欲聋。
众人骇然失色,一时全愣住了。临渊第一个明白过来,厉声大喝:“快走!”
他“走”字刚出,铜门轰然大响,被撞得四分五裂。熊熊火焰中只听得一声巨吼,一个庞然大物猛地冲出来,势若雷霆,将领头几名武者撞飞了出去。那怪兽足有三丈多高,獠牙巨尾,背披重甲,进得瓮城尚未站定,就低下头,怒吼着向众武者冲来。
“散开!散开!赶紧走!”安平拔出短剑,大声下令。
众武者慌忙后退。几乎是同时,巨兽披风踏火,已到眼前。一位武者来不及闪避,被它轻而易举挑到头顶,安平慌忙回身救助,挥剑斜削,正砍巨兽后脑。
“锵”地一声,火星四溅。像是挥剑砍进了钢铁,安平短剑脱手,震得半个肩膀都麻了。这一下攻击刺激了巨兽的血性,它愤怒地咆哮起来,顶着安平沿墙根狂奔。那城墙下全是燃烧的柴火和油盆,没跑两步安平身上就起了火,正自危急间,忽听那武者喝道:“大人!”
一把弯刀凌空飞来。安平慌忙接过,一刀戳进巨兽脖颈,借力拧身,向侧旁翻滚而下。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巨兽狂怒地嚎叫起来,猛地向前一冲,那递刀武者来不及逃离,被狠狠顶到石墙上,霎时间骨肉俱碎,溅了安平一头一脸的血。
安平立时红了眼睛。反手平挥,狠狠一刀斩向巨兽长尾。刀锋入肉,随即又反弹回来,青灰色的鳞皮竟然无比坚韧,连个印子都没留。
“快走!”
武者们拖着安平退出了城门。那巨兽并不追击,只站在门前狂怒地嚎叫,整座瓮城都在它身后熊熊燃烧。
他们退出到城门十丈之外。
“那是什么东西?”安平抹去脸上的污血,远远地看着凶兽咆哮。瓮城里没有人了,可那凶兽依旧刨蹄摆尾,不知疲倦地践踏着死去武者们的肢体。
幸存的武者们互相看着,摇了摇头。
“是——这是梼杌啊!”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从人后传出。众人回身,见一名矮小枯瘦的老者突然泪流满面地跪了下来,抬掌朝天,声嘶力竭地大吼:“是梼杌啊!作蛊皿的梼杌啊!”
他的身体筛糠般地颤栗起来,深陷的眼窝亮得慑人。此话一出,翎字军的武者不觉得什么,可那些西境本地人却全都骇然相顾,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梼杌是上古四凶兽之一,性格残暴嗜战,脑子却很愚钝。据说它们身上的皮甲厚达半尺,刀砍火烧全都奈何不得,唯一弱点只在额心半寸,那里的头骨有个空腔,蛊术里讲叫明堂,最适合毒蛊寄生,所以又叫蛊皿。几百年前猛巫之乱中,肃帝曾唤醒炎龙之息,销毁了夷人的蛊引,顺势也灭绝了梼杌。只是凶兽虽灭,关于蛊皿的可怕传说却留了下来,一代一代在西境流传。
战场上最怕起畏惧心,“蛊皿”两个字一说出来,安平立时喝止:“闭嘴!”
他神色凛然,将手中阔刀大力一挥,指着满地武者尸首道:“武者不论神鬼,便是梼杌又如何,只为区区一只猛兽,难道就要退兵让他们白死吗?我得人一刀之恩,今日就要杀掉这只梼杌为他复仇!”
他话音刚落,那几个西境武者立刻彼此使了个眼色,又一起躲开了视线。安平只是在宫中看过梼杌的记载,知道自己不如本地人懂得多,便皱眉问:“怎么”
那几个西境武者互相又看了看,摇头不答。人后那老者却突然开口,哑声道:“禀大人,梼杌不能杀,只能祭。传说此兽天生有金身护体,唯明堂一处是个弱点。过去蛊师想拿梼杌养蛊,就要派一人牲以命相祭,破开明堂,方能引蛊入皿。听家里老人讲当年肃帝平息猛巫之乱时曾遇到梼杌军,久攻不下,最后不得已也祭了人牲,一命一梼杌,足足送了半个营进去才算了结。”
所谓人牲,就是大活人。安平闻言微怔,随即明白,梼杌的弱处在额心正中,想杀它就必得正面相对,把刀子捅进去。可那凶兽的獠牙又尖又长,突出上唇,刚好在额前交叉,刀子捅进去,人同时也被獠牙戳了个透心凉,堪称必死,所以才叫“祭”。
安平不再说话,沉吟着把那样的场景想了又想,发现唯有坐在梼杌后颈上,从头顶下手才有一线机会。他不再迟疑,持剑在手,冷冷吩咐:“传令下去,全军修整,在此静候。若我没回来,便请御影卫大人暂代统领之位。”
他话音刚落,便被临渊拦住了。寡言的武者按住了他的剑锋,沉声道:“你不能去。”
安平冷冷道:“这凶兽不能留。否则四荒城永远都进不去,将来说不好还会给殿下带来大.麻烦。”
他绕过临渊想走,却再次被拦住了。
“你不能去。”临渊重复,“我去。”
安平微微一皱眉。
临渊摇摇头,压下了安平的剑锋。他平静地看着安平,开口道:“你比我好。”
安平愣住了。
临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抽出安平手中长剑,指了指两人身后疲惫的战士们。他背着弓箭离开了,瓮城里浓烟滚滚,很快就遮蔽了他的身影。
安平插剑入土,怔怔地看着临渊远去的背影。
他知道自己比临渊好。
可如今听临渊亲口说出,却让他怅然若失,一时间千万种滋味,都上心头。
城门内,梼杌再一次发出了雷霆般的咆哮,像是爆发的火山,让天地都为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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