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呼召

    几个人一口气跑进东坊。这头已经大乱, 火光飞腾, 满城哭嚎。到处都是浓烟和纷乱的人影，容钰被熏得睁不开眼睛, 忽然一跤绊倒, 摸到地上滑溜溜软乎乎地也不知道是什么。他慌慌张张地起身, 才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都是小孩子尸体，足足有几十具，彼此交叠融合, 已成一滩肉泥。

    他刚才, 就是摔到了这些血肉里。

    一阵冰冷的战栗侵袭了容钰。他知道这是被铁骑踏过的痕迹。那些骑兵们懒得下马杀人, 便只用兵器把人砍倒, 再策马践踏。这里不是他的坟场, 他也没有受伤，可这狰狞血腥的一切多么熟悉，叫他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

    往日种种伤害已成噩梦，现下又逼他重温。

    一阵剧痛掠过肩膀，疼得他浑身发抖, 整个人都软瘫在地上。他不让自己想起，可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回忆，想起铁蹄带风, 狠狠踏碎他肩膀, 把他撕成了一万片。他蜷缩在一团血腥里浑身发抖，忽然感到有人在拉他，一个声音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没用？”

    有人抱起了他。触碰如烈火焚烧, 疼得他全身战抖。他忍不住惨叫着挣扎，可那双手臂束缚得更紧了。这么黑，这么难过，这么痛。他拼命挣扎，力气大得连武者都难以控制，一个脱手，容钰狠狠摔在地上。

    光华四溅。

    像是敲碎水里的月光，踏破了冰面上的薄雪。银蓝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只余无数莹光如粉如沙，平静又庄严地升起，消散在容钰的发丝间。

    武者们神色遽变。

    瘦老头猛一哆嗦，像被人当头抽了一鞭。他猛扑上前，双手捧住了那一点点莹光，颤声道：“陛下！”

    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样的力量，那是神明眷顾，烙印在灵魂里的呼召，见之者无不颤栗臣服，仿佛得见天光。三十年前陛下征伐，光芒曾洒落整片山海，威仪弥散天地之间，至今想起，依然让人从骨子里敬畏和震骇。后来陛下灵力枯竭，他曾以为……再也不会有了。

    “这是……是陛下的血脉啊！”

    小九从喃喃转为大喊。他猛地跪倒在地，紧紧抓着容钰对众人大吼：“你们看到了吗？是灵脉啊！陛下的灵脉！”

    少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放手！”五娘慌忙推开小九，狠狠瞪着发疯的武者们，“你们弄疼他了！他是翎王，本来就是皇帝的孩子，有什么好奇怪！”

    老太婆半跪下来，握住了容钰的手。手腕上缠裹的布料脱开，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没有血。她大惊失色，慌忙按住伤口，厉声怒骂：“蠢材，怎么能让他受伤？！”

    几个老人也都慌了，急忙围过来探查容钰的伤口，他们当年都是皇帝的随侍，现下也算了解一点，瘦老头便问：“是不是才觉醒？”

    五娘想起巷子里野花盛开的场景，点了点头。

    瘦老头便捧着容钰的脸，郑重其事地道：“殿下，灵力绝不能再用了，您身上有伤，每次用都会加重伤势，要是损了血脉会死的！得等手上长好了才能用，记住了吗？”

    容钰没有回答。

    瘦老头的声音远远地飘在耳际，很快就被脑袋里嗡嗡的鸣响掩盖。心跳越来越剧烈，像是要把他全身撕裂一样跃动着，涌起的黑潮整个吞没了他。

    整个世界在崩裂，整片星空都沉沉向他压了下来，银蓝色细丝交错闪现，划过整片天空。

    蛛网一样纷乱的银色裂纹不断扩展，像剔透的冰面从内部崩裂。那些银丝从天而降，交错地刺穿他的身体，磅礴又温柔地，将他覆没。

    一股巨大而丰沛的力量涌进容钰的身体。像是江河湖海，都在同一时刻满灌。这股力量大力冲击着他手腕上的伤口，带来折断腕骨般的痛楚。容钰痛苦地惨叫，五指猛收，整个世界为之一紧。

    刹那间。

    时光滔滔，转瞬就奔流如初。一种无比平静的感觉笼罩了容钰。他好像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呆呆地看着武者们焦急的面容。在他们身后，大火熊熊燃烧，火星漫天飞舞。

    “殿下？殿下？”五娘急得一个劲晃他的肩膀，“哪里疼？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容钰摇摇头。他精疲力竭，觉得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他感到有人抱起了他，瘦老头沉声道：“赶紧走，殿下需要休息，这里太危险！”

    他们重新出发，穿越尸体横陈的小巷和坍塌的房屋，迎面而来的人们惨叫哭嚎着，像一个个厉鬼。骑兵们搜不到人，索性就放火烧起了房子，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容钰在一片混乱中忽然看到一个眼熟的院子，里头已经烧成火海。

    那是老太婆的屋子！容钰大惊，挣扎着起身：“江，江星北还在里头！”

    瘦老头大掌一压，把他脑袋又按回自己肩头，哑声说：“殿下别看，先顾自己！”

    他们拐进一条夹道，发现了好几具骑兵的尸体。老五过去摸了一把，回来说：“杀得利落，伤口全在脖子上。”

    老太婆微微一颤，低声说：“是舒哥。连他都出手了。”

    几个人默然半晌，加快了脚步。出得夹道就到坊门口了，他们往街上一拐，迎头只见前方一片火海，顿时全怔住了。

    坊门前的广场，成了血肉厮杀的战场。坊里的青壮用大车，巨木和尸体把坊门堵死，浇上油烧起大火，就形成了道简陋的关隘。进城的骑兵们想攻进，这边就以命相博，容钰看见一个骑兵策马飞跃过火焰墙，还没落地就连人带马被好几个人抱死，不顾一切地撕扯和屠杀。这是一场混战，人们用木棍对抗刀剑，用血肉之躯阻挡铁骑，大火擎天，烧得每个人脸上都像在滴血。

    一个女人从他们身前跑了过去，转头对声嘶力竭地对他们尖叫：“去打啊！别放他们进来，他们杀小孩！”

    容钰猛地打了个冷颤，看着女人冲进火海。她扑到一个骑兵背上，盘住对方腰身，弓腰狰狞如同母狼，狠狠撕扯着那人的皮肉。他们缠斗的影子只晃了一下就卷进滚滚浓烟中，容钰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忍不住惊叫：“江星北！”

    五娘吓了一跳，放眼望去，果然见人群中男人半身浴血，一手捂着胸腹，另一手正挥剑劈砍。鲜血四溅，骑兵的马刀同时也砍进了他的肩膀，五娘心中一紧，抓着老太婆手臂哀求：“大娘！去帮帮他！”

    苍老的武者们面色不动，漠然看着这炼狱般的战场。金色的火光映照在他们深沉的眼睛中，像反射在生铁上一样毫无波澜。良久，瘦老头一垂眼，重新把容钰按到自己怀里，低声下令：“走。”

    “不……”容钰挣扎了起来。他熟悉这种被谨慎保护照顾的感觉，知道武者们永远会优先满足他的需要，“我不用这么多人，出坊就安全了，你们去帮江星北……他是江城之主，他不能死！”

    瘦老头迟疑了一下，和其他武者交换了几个眼神。不需要语言，他们立刻兵分两路，只留老太婆和瘦老头带两人往坊外逃。热浪滚滚，他们一直奔到火墙前，翻卷的火焰后面也不知道有多少骑兵的黑影，容钰紧紧攀着瘦老头肩膀，只觉胸口大力一压，他们已经冲出了火焰。

    火星漫天狂舞。骑兵们立刻呼喝着围上来。容钰只看得到眼前一片白亮，无数马刀劈砍而下，带起风声尖啸如厉鬼。一连串兵器交击的声音响起，光影闪动，眨眼间老太婆和瘦老头就已在十丈开外，这时候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近得几乎就在耳边：“娇姐，七哥。”

    瘦老头的手臂猛地绷紧了。他一言不发，放下容钰便把长.枪猛挥了出去。老太婆立刻补上，抓着容钰和五娘就走。出得旺兴坊就是一条宽街直通南巷市阛，临街全是半开放的抱厦，下了卷帘，隔成一间一间的商家。老太婆带着他俩一头扎进去，便听身后足音轻盈如猫，穷追不舍。老太婆一咬牙，双手菜刀挥出，巨大的青色卷帘应声而落，覆盖了几人的身影。

    他们在抱厦中狂奔，一幅幅丝绢在刀光中娓娓滚落，如浪如涛，在他们身后起伏。老太婆跑到抱厦的夹廊，忽然猛力将他俩往旁边一推，自己却扯下卷帘，继续向前引开敌人。五娘也极乖觉，当下一矮身，借着帘子阻挡把容钰塞进商家的柜桌下，在容钰嘴巴上狠狠一按，自己拖泥带水，从抱厦后窗跳了出去。

    狭小的柜子里只剩下容钰一个人。

    他捂着自己嘴巴，知道五娘最后那一下是要他别出声。追击者见到五娘跳窗的痕迹，一定以为他们往后街逃了，反而不会在抱厦里搜。他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往后街追去，立刻屏息静气缩成一团，便听足音微响，接着一个声音轻柔道：“娇姐慢着点，你看七哥都累坏了。”

    没有回答。夜空中响过一声金属的锐利击响，接着便是一片漫长的沉默。容钰悄悄从柜子的缝隙中望去，看到外头隐隐约约三个黑影一触即分，又迅速交错而过。他们的身法和动作都完全相同，像在镜中彼此映照，可是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明显灵敏许多，连续地辗转腾挪，带起一团乱影，闪烁着刀锋隐约的光点。

    “嚓”地一声，刀锋切骨，有人受伤了。

    一个黑影倒地，泼墨般溅了一地的血。容钰的心脏猛地抽紧，听见乌月轻轻叹息：“七哥，你老了。”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身影拔地而起，直斩他头顶。乌月轻轻避开，问：“人呢？你们藏哪儿了？”

    老太婆不回答，反手就是一刀，又一刀，暴风骤雨般疯狂劈砍。光影缭乱，刀锋劈开气流，激起一阵阵刺耳的风声。容钰睁大了眼睛，紧张地分辨着两人身形，隐约见到乌月举刀回挡，架住了老太婆的刀锋。

    “啪！”

    老太婆抛开菜刀，竟然回手狠狠抽了乌月一个耳光。两人即刻便分，乌月摸着自己脸，轻声问：“娇姐，你恨毒了我吧？我杀了三哥，害你一辈子孤寡。”

    老太婆声音嘶哑，冷笑道：“我孤寡还是你孤寡？你教出十二个徒弟，可敢教他们功夫来处？你去作了陈氏的走狗，可敢叫人知道你本名？”

    乌月反问：“你敢吗？”

    老太婆没回答。乌月轻笑了一声：“你不仅不敢叫人知道来处，还不敢再拿刀。三十年，我可是一点都没落下。娇姐，当年你打我那一巴掌，我从来没忘过，现下你又打我。”

    他说着，蓦地探手抓住老太婆头发，左右开弓，连抽十几个耳光。打完手一松，尖声道：“痛快！”

    老太婆口鼻流血，狼狈摔倒在地，立刻被人按住了。瘦老头目呲尽裂，咆哮：“畜牲！她养了你十五年！”

    乌月柔声道：“早在三十年前，咱们不是已叙过旧了么？你们守你们的忠义，我奔我的前程，还有什么可说？刚才我看到老舒了，手抖成那样，还惦记着护城，真是笑话。我劝你们也不必勉强，今日必要大开杀戒，谁都逃不了。那个小少爷呢？你们把他藏哪儿去了？”

    他说着，视线缓缓扫过。容钰慌忙低头，觉得那一瞥像是针刺般扎向了自己。他后背发寒，再也不敢往外看，就听一阵脚步急响，接着是五娘的声音：“放开我！”

    容钰心中顿时一片彻寒。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听见乌月又问：“小的呢？”

    有人回答：“就抓到这一个。”

    乌月不耐烦地轻嗤，拿长刀来回划着石板路。过一会儿柔声道：“小妹妹，你见过给人剥皮吗？像剥桃一样，可好玩。我给你瞧个热闹，你告诉我小少爷跑哪里去了，好不好？”

    他声音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无穷恶意。容钰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扒缝隙望去，先见着五娘面如土色，整个人都软瘫了。他顺着五娘视线望去，见瘦老头被几个人按在地上，肩膀上血肉模糊，乌月正拿刀尖往里插，作势要割人家皮肉。

    “乌月！你个畜牲！”

    老太婆忽然撕心裂肺地嚎叫，一声又一声，凄厉得如同厉鬼。

    乌月并不理会，挽起袖子，有条不紊地下刀。边割边说：“其实应该先放血，沥干好剥。但我没这个嗜好，只是做做样子给你看罢了。全弄完也挺费劲的。小妹妹，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你家少爷跑哪儿去了？”

    五娘抖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说：“我……我们跑散了。我带，带你去找。你别剥了，好不好？”

    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是要保他。

    容钰心中一痛，五脏六腑霎时全都搅在一起，叫他难受得想吐。深深的疼痛感在他脑中越积越重，他心跳剧烈，几乎要忍不住跳起来大吼。他咬牙切齿地控制着自己，命令自己保持静默，藏得更好，可胸膛翻涌，像匹脱缰战马在他心中狂奔，践踏着他的心肠。

    “锵——”

    忽然一声利响，有人拔刀。容钰猛一哆嗦，霎时间冷汗全出。他陡地起身，街上众人骇然转头，这时候他忽然明白。

    我在怕什么？他问自己。

    我又有什么可怕！一个雷霆般的声音在他心中震荡，震得他胸膛撕裂般鼓动。气力灌注，他一步一步走出藏身地，盯着乌月问：“你在找我？你可知我是谁？”

    乌月有些惊讶，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我当然知道。你是三皇子。”

    “不，你不知道。”容钰轻声说。他走到一名武者身边，伸出手。

    莹光璀璨，从他指缝间缓缓泻落。那武者一脸震怖，任由他拿走了自己的马刀。

    “你不知道。”容钰静静地说。他举起马刀。

    “如果你知道我是帝国火种，怎么还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马刀抡圆，一道银蓝色弧光闪过夜空。乌月大骇，想闪躲却发现自己的动作变得极慢。他双眼血红，肌肉抽搐着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挣扎，可他的身体变得那么沉，那么沉。他缓慢地举刀，缓慢地后仰，看见天边血红的燃烧，少年神色巍然，狠狠斩落。

    “啪！”

    人头上天，鲜血溅红了容钰的袍角。

    “锵锵锵——”

    身后拔刀声响成一片。乌月的手下们惊骇欲绝，纷纷拿出武器。刀光闪烁，在容钰身后组成一道钢铁荆棘。

    少年没有回头。他微微侧脸，倒转刀口，平托起刀锋。

    一层淡蓝色光点从地面上浮起。柔和的光芒像是海水升潮，覆盖了所有人。刀剑落地声接连不绝，待那片光芒散去，地上只剩薄薄一层飞灰。

    长街寂静。

    “殿……殿下！”

    瘦老头和老太婆泪流满面，单膝抚肩跪在了地上。

    容钰回过头。

    远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数百，数千的人影在火中燃烧和战斗，喊杀声滚滚而来。红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在他眼中凝聚成一片深沉的红色风暴。

    “不去北城了。”他沉声说，“打我的旗，去呼召透骨刀。”

    “殿下！”瘦老头一惊，猛地抬头，“这不成！透骨刀是皇帝御旨亲藏，再启用就是抗旨！我等当年杀戮无数，九邦全境皆是仇敌，再现世谁能庇护？谁能承担？谁敢宽赦？”

    容钰说：“我庇护，我承担，我宽赦。去吧。”

    老人唇角哆嗦，再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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