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回到了西院,临近傍晚,临渊也回来了。他拎着个沉甸甸的剑匣,一打开里头寒光四射,装满了各色兵刀。临渊把剑匣放在大桌上,大家就围过来观看,容钰见了便笑:“你挑了这么多!”
临渊一点头,从中拿出一长一短两把佩剑,说:“这个是我的。”
他把短剑拔出半截,露出黢黑的剑身,孟章一见就“嗬”了一声,说:“淬血纹。”
临渊拿指头在上面划了划,心里十分高兴。他又拿出把小刀,递给容钰说:“这个是你的。”
容钰笑了笑,接刀在手乱挥了挥,说:“我不会武功,要刀干什么?”
临渊在路上已经想了好几个适合容钰的招式,回答:“这个刀很轻,不需要很大臂力。练一练对身体好。”
容钰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点点头,拿手掌比了比刀的大小。临渊便又从剑匣里摸出一把匕首。那匕首的形状很奇特,刀柄细长,刀锋逆刃,并排三道深而短的血槽。这是左手刀,锋刃和刀柄都是反着来的,世间罕见。他把这个递给了孟章,孟章非常惊奇,问:“给我的?左手刀?”
临渊说:“你右腿伤了,用左手更好。”
同为武者,他一说孟章便明白。右腿已经成了他的弱处,对阵时敌人必定会多加注意,这时候要是用左手,便能打个出其不意。这刀是真用了心思选的,不仅顾及到自己伤势,也考虑了对敌的战术。孟章心里非常感动,哈哈一笑接了刀说:“好!那就多谢了!”
他佩上了临渊送的匕首,从怀里摸出一把旧的,扬了扬说:“这是回礼。不是什么好刀,但我用了好几年,利得很!”
他把匕首往临渊身前一推,顺势拔了一半刀身。那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名刀,做工粗糙,外头几十个银钱就可以买得到。可刀锋却雪亮雪亮地像晕着一层寒光,把寻常砂钢打磨出了不凡的锐利。安平是个识货人,一见就“哇”地一声说:“这刀可真漂亮。”
临渊也很喜欢,小心翼翼地把匕首整个拔.出来,拿指头试了试刀锋。正仔细验看,却听容钰在身旁颤声道:“给我看看。”
他拿过了匕首,心中一时剧震,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就是这把刀,这样熟悉的感觉,锋刃锐利,只一挥,就能划开天地。
是临渊亲手把这把刀为他磨利,收进靴筒中,对他说“以后谁都不要信,只信刀。”
原来……这把刀是孟章的。
是了,上一世临渊被发到翎字军里,自然会和统领有来往。他们一起去江城,又一起编入隆王的军队里打仗,甚至曾有赠刀之谊。临渊这么傻,要不是有孟章在旁教导保护,怎么可能平平安安从西境回来?只可惜……到了他手上,却没护好。
上一世到后来,孟章怎么样了呢?他是翎字军统领,大哥隆王带兵进城,第一个杀的,一定就是他。
万幸这一次,让他们再相遇。全都在他身边,一个都不会死。
容钰长久地低头不语,拿袖子去试刀锋。织物无声无息地在手中分成两半,剑意锐利有如实体,轻轻割着他的掌心。孟章担心他没轻没重地割了自己,连忙探手把匕首拿回来,笑道:“殿下小心,快看临渊还有什么好东西。”
临渊便又从剑匣里掏出东西来,给五娘的,是一套轻巧的贴身护甲,给安平的是一把短刺刀。他平时总是一副冷峻的样子拒人千里,掏出礼物来却非常贴心,每样都是用了心思选的,把大家都感动得不得了。当晚五娘就亲自下厨,揣摩着临渊的口味专门给他做了水晶肘子和酱烧羊尾。
几个人大吃了一顿,临渊便坐在椅子上,给大家展示打算教容钰的招式。他以指为刀,手臂一抬一扬,便把身后安平封了喉。
这是真真正正的杀招,使出来一定是血溅当场,孟章一见就摇头:“这……这也太不体面了,殿下贵为亲王,要真使出这一招,整得可哪儿是血,就算成了,也不大好看。”
安平也很认同,捂着脖子说:“殿下身边这么多人,怎么样也轮不到亲自动手,学这个干什么?”
临渊说:“要是有人直冲到面前,会一点就有喘息之机。”
安平非常疑惑,说:“咱们天天守着,怎么可能容人冲到殿下面前去?再说,殿下就算亲临战场,也是千军万马护在阵后,用不着亲自拼敌啊?”
容钰一听这话心中就是一凛,开口道:“我学。”
“世道要乱,要是真有要你们拿命保护的那一天,咱们就一起拼死。”
这是非常郑重的誓言,主家若发誓同进退,那便不只是信任到托付性命,更是立誓要休戚一体,恩若手足。安平听了此话立即肃然,抚肩单膝跪地道:“誓为殿下拼死。”
他听出了此话的分量,临渊却没有,莫名地看了安平一眼,又转过去啃肘子。孟章不是翎王的人,用不着对主家表忠,可见了临渊无动于衷的模样也非常闹心,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他一脚,使了个眼色。
临渊恍然大悟,擦了手也跟着单膝跪倒。
容钰看到了两人的小动作,却没阻止,只瞥了孟章一眼。孟章无比乖觉,立刻看出翎王是有话要说,便和五娘一起大礼而拜。屋子里静了短短一瞬,容钰才开口,沉声道:“孤绝不轻易许诺。我知道过去,也知道将来,你们必须得信我。”
“咱们此去江城监军,为的是和江城建立同盟,确保他们不要叛投西境青羽大巫。我大哥现在就在西境带兵,如果战线吃紧,也许会要求江城交权。”
“我年少无权,根本不可能慑服江城那些将领和家主们。到时候江城若是要叛投西境青羽,隆王必会带兵讨伐,这条路是死路。若是直接投靠了隆王,那隆字军里多了十万兵马,帝国就要有倾覆之祸,还是死路。到时候如果局面难以控制,最好的办法是掐掉江城的统领。我若有令,你们要遵从。”
几个人都低声答是,唯有孟章听着这是把自己都算进去了,心中顿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抬头问:“殿下也要带老臣一起去江城?”
容钰答:“翎字军全跟我走,你是统领,自然一同随行。”
孟章无比崩溃,争辩道:“殿下,我是舒皇子的家臣!”
家臣,便是只食人之禄,为人办事,不像武者效忠后以性命相托,绝不易主。容钰已经把孟章查了一遍,这时候就反问:“你不是没效忠吗?既然不是效忠武者,在哪家效力都一样,分什么家臣外臣?”
孟章有些微怒,急道:“老臣侍奉舒皇子十几年了,就算没效忠,也有个荫护的恩义在,怎么可能改换门庭?武者不奉二主,殿下总不能按头叫我效忠!”
“不奉二主?”容钰已经铁了心要把孟章带走,闻言便笑嘻嘻地揭他老底:“周氏孟章,得主家恩养十九年,艺成后改投北邦端氏,五年后换投舒皇子母家,以飞将军扬名,得帝王赐号虎狼,然后又投了舒皇子。你门庭换得很顺手嘛,也不差再多我一个。”
世人只闻飞将军,少有人知道孟章。他“飞将军”三个字一出口,安平立时变了脸色,转头问:“飞……飞将军?”
他一脸的不可置信,激动得扑过去握住了孟章的手,上上下下地狂摇:“真的是飞将军吗?您不是一直在西境吗?天呐我是跟飞将军一起吃饭喝酒了吗?将军大人您一定要原谅我的冒犯!我一直在学您的阵法啊!您每一场对战,我都复盘了好几百遍!天啊飞将军要和我一起去江城了!我要看到飞将军亲自上阵了!”
他围着孟章团团乱转,看那神情十分想把孟章抱起来举两下。孟章摇摇头,残弱的右腿撑不住他半跪这么久,剧痛袭来,疼得他坐到了地上。武者改换门庭是个不光彩的事,飞将军扬名后,舒皇子曾为他遮掩过一番,不是有心人,肯定查不出这么仔细。他看出了容钰的势在必得,不由感到一阵疲惫,敲敲自己的伤腿,苦笑道:“殿下,臣老了。一到阴天,全身的骨头都疼。这条腿别说是上阵带兵,就是平时站久了,都僵得和木头一样。眼睛花了,脑袋也总晕乎乎地打不起精神。飞将军已死,你还要我干什么呢?”
容钰皱起眉,有点嫌弃地瞥了一眼他乱糟糟的头发,冷冷道:“我不认识什么飞将军,我也不想带个老头拖累我。带你走是为了让你活着,这是王令,不容你违逆。”
孟章哑口无言,看看容钰又看看一脸期待的安平,感到了一阵无可言喻的崩溃。他知道翎皇子留他在身边,是因着那日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也尽力配合,已经表达了自己的识相,本以为不过是暂时拘禁,想不到翎皇子竟然这么不放心。
他无话可说,当晚回自己屋子里,开了两坛好酒,又喝得酩酊大醉。翎皇子要不是数了这么一数,他都忘了自己居然换过这么多主家,当年也真是能折腾,咬牙切齿,挣红了眼睛作个亡命徒。老天就这么不仁慈,他都认命了等死了,穷途末路了,还把他往坑里拽。那翎皇子成天一副傻乎乎的天真模样,想不到也是个混蛋,要挟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而且还不讲理。
他满腹怨言,喝了半宿酒,等第二日头疼欲裂,醒来已是下午。他洗了把脸,对着铜镜极仔细地刮了胡子梳了头发,换上都尉府统领的戎装,还穿了高低底的军靴。他是绝不会再去西境的,翎皇子要坚持,那就只能去找舒殿下出面。只是每次见舒皇子都堵心,非得收拾得不露颓相才能见人。
孟章穿戴了一番,把随身东西都带上,见到临渊送的逆刃刀却犹豫了。他本来想悄悄出去就躲舒皇子府里再不露面,可这样一来却也是跟翎王彻底决裂。两殿总有龃龉,他们各为其主,下回再见,说不定就要用这把逆刃刀对战。既然如此,不如不拿。
他纠结半天,把逆刃刀收到了枕头底下,出了屋子忍不住往容钰的房里看了看,却没看到人。他走出院子,听到湖边一阵叫嚷,是安平在树下,正陪着翎皇子荡秋千。他一鼓劲,把翎皇子推得老高,然后不等秋千落下来就再往上蓄力,没几下就把秋千推到了极限,荡起来几乎要越过树顶。每次荡到高点,翎皇子就哈哈笑一阵,还腾出手对他挥了挥。
孟章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冲着安平大吼:“安平!”
安平立刻扔下容钰跑了过来,笑得十分殷勤:“飞将军!”
孟章气得要死,怒道:“你疯了!你把他推那么高,摔下来怎么办,你接得住吗!”
安平怔了怔,转头看了容钰一眼,莫名其妙地说:“怎么会摔?殿下那么大的人了,自己还抓不住秋千?”
孟章气坏了,压着声音吼:“他身上有伤!平时在屋里还总晕,何况是站在秋千上!叫你们在外头陪着,怕的就是他摔了碰了,身边有个人能护一下,你可倒好——”
他这头正骂着,眼角余光瞥见翎皇子又荡起来了,转头见临渊接替了安平位置,正鼓着劲把秋千往高了推。
孟章几乎崩溃,又放了嗓大吼:“临渊!”
他把临渊也叫了过来,却瞪着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走过去教训容钰:“殿下!秋千不能荡这么高!摔下来多危险!”
容钰满不在乎,胡乱点着头,那神情和敷衍掌殿女官时一模一样。孟章长叹一声,只得给他讲道理:“殿下,你已经是亲王了!千金之体不临危城,你得多听臣子劝诫……”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忙问:“殿下,你此去西境,家里有没有派可靠的武者和掌事随行?”
容钰点点头,说:“有,很多。已经全编进了翎字军。”
孟章问:“都有谁?”
容钰答:“我不知道。”
连名都不知道,更别提要听人家劝诫了,孟章长叹一声,挥挥手只觉得生无可恋,低声说:“殿下玩吧,秋千不能荡那么高,别超过人肩膀。”
他转身便走,容钰十分疑惑,问:“你干什么去?”
孟章又叹了一声,答:“西境虫多。我去抓点药。”
他出府便去找医官,顺便问了一问,才发现詹事府翎王府,加上明坤宫里,莫家,还有舒皇子府,居然五处在同时给容钰准备行李,而且粮草辎重,武者医官应有尽有,全堆在各家园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去了趟都尉府,又到舒皇子府里和瑶光打了个招呼,见得处处人声鼎沸,都在忙着为翎王备行。他本来只是打算准备点伤药,过去一看连随行医官都给准备好了,简直是应有尽有,无处不妥帖。他没什么地方插手,只得掉头回去,外头人仰马嘶乱作一团,可一进西院却陡然安静,一湖碧青,满林芬芳,翎皇子还在树下荡秋千,临渊和安平两人一前一后守着。
孟章弯下腰,撩湖水洗了把脸,忍不住悻悻地又叹了一口气。
唉。这个娇纵的小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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