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左右雨停了。
天空从昏暗的清晨跨度到昏暗的傍晚, 太阳跟消失了一般愣是没有找到一刻机会从云层后刺出。
这种低亮度的世界总让人有种不真实感。
集训挑选的场地和宿舍都在多摩川边上,却不在枭谷校内。
要是没记错的话,从食堂后厨到外面最近的一家便利店, 单程大概有三千米的距离。
假设不考虑配速与体力的消耗等因素,按照一个普通女生的步行速度, 这三千米的距离怎么说都要走上二十分钟。
再加上返回的路程, 那就是四十分钟。
可现在才过去多久
宫侑摸了摸身上的四个口袋, 没有智能机,里面空空如也。
而作为一名不跑长跑的排球二传手, 他的手腕上别说电子表, 就算是护腕都不会有。
体感时间并不准确, 但宫侑很快下了定论。
这一段从集训食堂后厨到外面便利店往返的六千米,清濑最鹤生只用了大概半小时的时间。
她没有张开嘴唇用口腔呼吸,但前胸的起伏和被风刮得发白的脸说明她刚跑完六千米, 或者走两千米跑四千米总之, 人类的每次奔跑都是有理由的, 这种必然性甚至可以追溯到两千万年前人类祖先森林古猿身上, 而它们的奔跑完全是为了逃命或者狩猎。
那么清濑最鹤生是在为了什么而奔跑
她略显急促的呼吸直到缓步靠近这边,也没能恢复到平常的速率。
为了不再让上午浑身湿透的情况再次发生, 她换了条网球的裙裤过来。
可这些在宫侑的眼中, 只有泡在水里的两根黑色荞麦面条和两根白面条的区别。
他之前帮她踩胯的时候就产生过, 用力过猛的话会不会把她的膝盖踩碎之类的关心。
不过这才跑多远体质可真够差的。
这个念头在宫侑的心上转了一圈, 像吹过风铃的风那样回声阵阵, 像投入池塘的石头那样涟漪绵绵, 就像小孩子数数那样。
“一”之后肯定会大声地说出“二”。
这才跑多远体质可真够差的。
可如果他已经被清理过一遍的、所剩无几的记忆没有出现纰漏的话,最鹤生的身体似乎从小就不太好。
而她今天,淋了雨, 吹了风,打了喷嚏,还跑了步
照老妈最喜欢的深夜剧的俗套发展,她早就应该倒下了。
宫侑张了张嘴,想出声呼唤她。
但对于他来说,在球场之外的地方,想做和去做都是可以被割裂的。
因为他帅气又聪明。
因为他胆大又乖戾。
因为他优秀又未来可期。
加以时日,宫侑一定可以成为日本最杰出的二传手。
无数的期待,既没有捧杀他,也没有压垮他,而是像特训时穿在身上的负重背心,反倒让宫侑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更加踏实然而可惜的是,这种心态上的成熟也没有从赛场上反作用到日常生活里。
他依旧是那个喊出一后就会报出二的小孩,对事物的偏好,总是更倾向于干脆果决的一边。
众所周知小孩子是一种憧憬什么,就想要成为什么的单纯生物。
于是宫侑成为了一个看宫治不爽就会和他吵架。
看宫治更加不爽就会跟他打架。
尽心托出去的最棒的托球,没被好好打出去的话就会大骂对方废物白痴傻瓜。
成为了一个这样的,根本不屑于委婉的,如此直接了当到让人除了想打他的心思之外,还想骂他一句“你真是个洒脱的傻逼”的人。
想要让这种人闭上嘴,除了他自己选择沉默之外别无他法。
宫侑看着她走近。
走到檐下唯一一级干燥的台阶下站定。
将想要发出的音节逐一吞咽了回去。
“佐久早。”最鹤生叫了声眼前人。
从刚才开始她的嗓子就有些不太舒服,太阳穴那块儿也像是被人握拳用突起的掌骨使劲摁压着一样。
所以她只好用减小发声音量的手段,以缓解自己体力不正常流逝的状况。
“”
倚靠着檐柱的少年抬起头,平日里被口罩裹得严严实实的下巴,也从拉链拉到最上面的运动服立领里露出来,
“你怎么、怎么没戴口罩”最鹤生偏头咳了一声。
“你来之前这里没人。”佐久早一边说着,一边低下了头。
他不习惯清濑最鹤生肆无忌惮的打量自己。
哪怕并无恶意,她的视线也会在他的肌肤上制造出微小的刺痛。
“那你、咳,吃饭了吗”最鹤生咳嗽时也闭着嘴,她的双颊短暂地鼓起了一下。
佐久早看着她,心里有一块地方忽然陷了下去。
接着他迅速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应了声“嗯。”
“诶骗人的吧。”她吸了吸鼻子,鼻尖和脸颊都有些红。
但佐久早圣臣很清楚这和她曾经在面对牛岛若利时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这回应该是货真价实被吹红的。
她嘴角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因为佐久早你不是最怕”
“没吃”
他截断了她陈述事实的企图,仿佛等她将完整的句子说完,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情谊就要被扔进废纸篓里一样。
“我没吃。”
佐久早圣臣皱着眉,最终还是屈服在那双暖棕色眼睛的注视下。
现在你满意了吧
这个问题没带有过多不满。
又或许更多的是无奈。
“喏。”
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被递到他面前。
“什么”
佐久早垂下眼,看见贴在塑料盖子上的标签纸,上面印着“炸鸡排定食”几个字。
“给你的。”清濑最鹤生穿着短袖,她手臂上被冻出不少小疙瘩,内侧青紫色的血管把手腕衬得更加苍白了。
“我还多买了几份,要是你知道还有谁因为我之前的唔,失误,没想吃下饭的,就把剩下的分给他们吧。”
哈
“所以你刚才跑掉是因为出去买便当”佐久早从她手中接过塑料袋,最鹤生的指尖比想的还要冰冷,仿佛血液凝滞了一样。
“嗯但是我身上的钱只够买这点了。”声音也听起来相当疲倦,仿佛随时都会睡着。
说起来稻荷崎的那个宫侑到底跟她什么关系
那对双胞胎从一开始一进门就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
毕竟这种千分之五的奇迹在日常生活中本就不多见。
而他们之中那个金色头发的二传,据表现来看,不仅是个极其令人不快的天才,而且在惹人生气的方面同样是位个中好手。
怎么会认识那样的人
认识也就算了。还旁若无人地准他牵手
佐久早拎着塑料袋。
台风天的体感温度似乎随着阴郁的天空一同降低了许多,他能感受到氤氲的热气正从塑料袋的开口处溢出。
热流向上,冷气下沉。
可说起来最鹤生的指尖那么冰,为什么脸又那么红
他想到了什么“失礼了。”
然而没等触到女孩额发下的皮肤,手便被人打开了。
“宫侑。”佐久早圣臣看清来人,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刚才的那一下,足够他与宫侑的菌群产生数以万计的接触。
他将手背在运动服上蹭了蹭,然而没有酒精,即使是心理安慰都收效甚微。
他嫌恶地皱起眉,旋即听到一声嗤笑。
“连别人靠近都会觉得恶心的家伙,突然主动去触碰其他人你什么意思”
这种用问题回答问题的人真的太讨厌了。
然而更令佐久早圣臣不适的是宫侑脸上那无端浮现的冰冷笑容。
“还是你比较希望我把话说明白一点”宫侑嘲讽道,“因为她打了个喷嚏就把饭全部倒掉,现在还准备心安理得享用她跑出去买来的便当的人,在这里假惺惺什么”
面部肌肉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
片面的印象并不总是无用的。
至少宫侑是个能够轻易挑起他人怒火的家伙这点没有出错。
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搭理。
但以唯物辩证法来看,具体问题得具体分析。
同样的方法对别人或许适用,但对宫侑说不定就会失灵。
这一次他甚至没耐心再次打开佐久早的手,而是直接牵起最鹤生,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有一瞬间佐久早圣臣差点以为自己成了他们眼中的空气。
他想追上去。
可最鹤生被宫侑牵着,就乖乖地跟在他身后,没有挣扎,没有回头。
于是这个想法无声地消失了。
像是被小孩子无心戳破的肥皂泡那样。
最鹤生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旋转。
不停地旋转。
而且眼前有许多白色的,像星屑那样的粉末状闪光不断地冒出。
这种状况从宫侑出现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大概是因为在看到宫侑之后,所有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了下来因为有宫侑在的话,她就可以短时间内不用跟佐久早说话了,也不必再调动面部的几十块肌肉僵硬地笑了。
反正,宫侑一向很能说。
他从小就能理直气壮地把黑的说成白的。
而无论他想跟佐久早说些什么,她总归是能得到半分钟一分钟的休息时间的。
可宫侑和佐久早说了什么呢
这个她是想知道的。
然而耳鸣并没有给她光明正大窥听的机会。
加上之前的喷嚏,喉咙不适等等,都是感冒的预兆。
最鹤生想,自己要吃药了。
回去就得吃。
然后赶紧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睡一觉。
她今天确实有点乱来。
不该在台风天里走来走去。
不尊重大自然的代价通常都是惨痛的。
这明明是能在人类历史长河总结出来的显而易见的道理。
不听前人言,吃亏在眼前。
最鹤生低头盯着宫侑的脚后跟,如果有人现在能把她的天灵盖打开,说不定能在里面掏出一个仿佛被猫抓过的毛线球。
她乱糟糟地发散着。
眼前除了白色的小星星,宛如流水般不断向后退去的杂色地板,还有就是宫侑的脚后跟。
仿佛快得走出了重影。
说起来以前陪哥哥看过的香港电影,里面的凌波微步好像就是这种特效
虽然在不懈努力下,一千米她已经能跑进四分钟了,但清濑最鹤生可是一介凡人啊。
她肯定是跟不上凌波微步的。
可她真的不想走了,也不想出声叫宫侑停下来。
从闭上嘴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大脑为了减负,自作主张地将说话的演算区给停用了。
最鹤生讨厌摔跤。
因为小时候摔过太多次,也依旧没能卸载掉这种人体本能的防御机制。
摔一次是疼,摔八次也是疼。
麻木是她的友军。
疼痛是她的仇敌。
然而马太福音第五章却说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去由他来打。
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
要,爱你的仇敌。
爱,爱爱个屁。
最鹤生想着,停下了脚步。
可宫侑还拽着她。
于是无法摆脱地球重力的普通凡人,理所当然在力的作用下改变了重心,并马上就要用脸着地。
好在宫侑反应迅速。
立刻转过身接住了像个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的最鹤生。
苹果直直地扎进宫侑的胸口。
咚的一声闷响。
少年吃痛地吐出一口气。
“你是有软骨病吗连走路都不会走了”
宫侑掐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吼道。
吼得最鹤生脑袋里更加嗡嗡了。
不用分析两个人的对话,这回她总算能听清楚宫侑在说什么了,只是听完又感觉有些委屈。
走得那么快的明明是宫侑。
为什么要怪她清濑最鹤生
她想抬眼瞪宫侑。
却又觉得现在连做这个动作都十分地费劲。
于是最鹤生保持着被宫侑支起来的姿势,甚至还得寸进尺地将自己的大半体重全部托付给了他。
这下好,软骨病患者不堪受辱,直接在宫侑刺人的目光中退化成了一滩烂泥。
虽然被钳着很不舒服,但总比自己站着好。
当然,如果宫侑不想再这么搀扶着她了,大可把她扔在这冰冷的地上。
反正她是不会介意的。
说不定可能还会开心。
地板虽然硬,但床这个汉字,在日语里就是地板的意思。
想想吧。
好好想想吧。
睡坚硬的床板还对颈椎有好处。
所以睡地板自然也是同理。
放开她,她现在就能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直接睡过去。
她不想吃药了。
她现在只需要睡眠。
眼皮已经沉重到像被人灌了铅。
那种无力感又卷了上来。
像海浪一样,一下又一下地侵蚀着宫侑的耐心。
他凭什么凭什么要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力气,用在一个,跟他关系并不是那么密切的人身上
她又凭什么,把自己的时间、精力、金钱,用在另一个,关系还没有他和她那么好的人身上
而且那个人还洁癖,还嫌弃她。
光这一点,佐久早圣臣就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与他竞争。
现在他的手心贴着她冰冷的手臂,比上次握着她手的时间长了很多,足够他把她手臂的一截捂热了。
然而只一截有什么用。
如果不出意料的话,清濑最鹤生现在整个人都应该是冷冰冰的。
谁让她下午来的时候,为了不让雨水再次把她打湿成落汤鸡而换了短袖短裤
啊这么说起来,他观察清濑最鹤生的零碎时间加起来,应该也能多练十几个跳发了。
十几个跳发,其实五分钟就能全部打出去。
可这是在宫侑人生中,堪比人类从无到有创造了电流那般,史无前例的伟大纪事。
“清濑最鹤生。我再问你一次。”
他像捧起一抔花那样捧起她的脸,专注地望着那双暖棕色的眼睛。
“你答应当我女朋友吗”
这个问题的脱口,同样让宫侑得到了史无前例的体验。
那是比他第一次参加比赛时还要紧张的体验。
因为通常比赛之前他感到的兴奋总要大于紧张。
一个好的选手,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是不行的。
但这颗心脏就像宫侑的成熟和稳重一样,被他一并留在了赛场上。
所以现在正在猛烈跳动的这颗是普通的。
普通到宫侑感觉自己快要因为心率过快死掉了。
而他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而已。
就像他只想活在,叫好的欢呼与叫骂的嘘声里一样。
他需要的只是答应或者不答应。
yes或no。
甚至点头或摇头。
反正只要明确就可以。
可清濑最鹤生的回答是什么
让十年后的宫选手来回忆的话,他会说
准确来说,那天的告白,他的妻子根本没有对这个本应该被他们铭记一生的问题作出答复。
她只是像是要说些什么那样,微微张着嘴。
而当他靠近她,想要探听答案时。
清濑最鹤生打了个喷嚏,徒留满脸唾沫星子的宫侑站在原地。
她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想活在,赞扬与怒骂,这两这种的某一种声音里。”
感觉这句台词很能说明宫侑的性格,不过考虑到他是个性格恶劣的青春期少男的原因,所以还是让他开窍的时间晚了点
不过他开窍确实是在一瞬间的,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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