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意孤行,要迎战柔然,樊登不好强劝,只能陪着皇帝胡乱排演了几次北伐战术,一面绞尽脑汁琢磨如何劝他回心转意,正踌躇间,外头通禀称礼部执事到了,樊登放下棋子,“臣先告退”
“且等一等,”皇帝似乎对执事官的来意很明了。叩首觐见后,皇帝自他手里接过一卷丝帛,扭头对樊登道“你也来参详参详。”
樊登不解其意,凑近皇帝身侧。
皇帝一面展开丝帛,哂笑道“也是我不对,阿奴出生后,闾氏非要给他取个柔然名字,我懒得计较,也就任她去了,前一阵子才想起来,这孩子快四岁了,却还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便命礼部拟个好意头的名字来这点小事,拖拖拉拉一个多月,你们肚子的墨水都哪里去了”
那执事官只是请罪,樊登却心知肚明阿奴的身世本来就敏感,自闾夫人薨逝,又到郁久闾公然胁迫皇帝立太子恐怕这绢帛谁拿着都怕烫手。
“臣是个武人,哪懂这些”樊登笑道,一眼扫过绢帛上工工整整写着个“骏”字,樊登自然喝一声
好,“这个名字恰如其分”
话音未落,一阵清脆的落雨声,棋案被皇帝掀翻了,琉璃棋子滚珠般砸在脚面。众人吃了一惊,樊登忙道“陛下息怒。”
皇帝是发怒了,一把攥住绢帛,脸上罩了一层寒霜,“这就是你们拟的名字”
中规中矩的一个字,也不知皇帝哪来的怒气,那执事官莫名其妙,只能连连叩首,“臣再回去斟酌”
皇帝余怒未消,“是谁拟的这个名字”
礼部多少官员,七嘴八舌的,备选的名字就有几十个,细节也想不起来了,那执事官暗暗叫苦,怕再拟一个来还要触皇帝霉头,告罪后又嗫嚅“这个字,是辛仪曹卜过的,合乎殿下命理,也曾给安国公过目是哪里不合心意,还请陛下示下。”
什么新仪曹旧仪曹,皇帝半点印象也没有,唯独听到安国公的名字,才一愣,随即冷笑道“安国公是老糊涂了,还是怕我要送他去柔然王庭,吓得神智错乱,两眼昏花了”
皇帝还鲜少当众这样讽刺周珣之
。众人摸不着头脑,也不敢接话,唯有樊登嘿嘿一笑,说“今天在前朝见到国公,的确是脸色不怎么好。”
“这个字不吉利,再拟一个来,随便什么都好。”皇帝把绢帛丢去执事官身上,便打发他走了。
皇帝今天莫名地气不顺,待在这里也无益,樊登将脚下棋子拾了回来,告退之前,又觑着皇帝脸色,开口道“臣一直在想陛下把阿奴殿下安置在冷宫,是想打消郁久闾的妄想呢,还是怕,”他顿了顿,“怕有人对殿下不利呢”
“你说呢”皇帝反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见樊登迟疑,皇帝皱眉摆了摆手,“问这么多做什么”
一个日渐长成的孩子,在那幽暗僻静的宫室,怎么忍得住樊登简直都要怜惜阿奴了。“臣只是想知道殿下要在那里住多久,臣也好调派人手。”
“如果进击柔然大胜,就放他出来,”皇帝的声音很冷淡,“如果不胜,他就一直住着吧。”
听着皇帝那毫无感情的音调,樊登不禁打个寒战,道声是,便慢慢退出来。到了殿前,烈烈的日光照得身体逐渐回暖,樊登收回遮在额前的手,见周珣之被内侍领着,正越过宫门而来,大约是有急事,周珣之只仓促地对樊登拱了拱手,便往殿内去了。
说周珣之病了是实话,不见得是被柔然人吓得,但自皇帝松口要封左皇后之后,周珣之便总有些心事重重。
樊登一步一回首,快要出殿时,对经过的小内侍努了努嘴,“去瞧瞧陛下和安国公在做什么。”
不多时,小内侍折身追了回来,对樊登道“安国公求见,陛下说忙,没见他。”
樊登嗤的一笑,顿时浑身轻松,哼着小调往宫外去了。
翌日上朝,皇帝倒没有说什么,对周珣之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礼部已经火速替阿奴拟了名字来,是个劭字,皇帝也首肯了。因为柔然使臣被囚禁,近来又满城搜捕柔然人,群臣们也大致心里有数,有邀战的,有劝和的,又有力主要收回封左皇后的旨意的。
一听到左皇后这三个字,皇帝便深恶痛绝,私下里对樊登道“是我失策,想来当初郁久闾要立左皇后,也不过是试探,我一答应,他便确信我
要对元竑用兵,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得寸进尺”
樊登呵呵笑道“看来还是安国公有先见之明,”他作势叹了一声,“既然早料到了,当初又何必劝皇后点头”
皇帝还没开口,外头通禀道“安国公到了。”
“让他进来吧。”皇帝咽下话头,吩咐道。
周珣之进殿,叩首施礼。他年轻时是个清秀俊雅的人,肤色偏白,身体略微有点不适,便显出几分疲惫。“陛下,臣想告病,回乡休养一阵。”
皇帝诧异,“是因为外面那些谣言吗”
柔然使臣在宴席上胡言乱语,群臣们虽然心里嘀咕,却没人有胆敢当面去问周珣之。周珣之摇头,“臣是老毛病了,一到长夏,就头身困重,年纪大了之后,更精神不济,不养不行了。”
“你们南边人是肾气虚些,”皇帝不经意道,见周珣之恹恹的,对他的气也消了不少,“回乡太周折了,嵩山行宫很清静,你去那里住几个月,休养休养也好。”见周珣之还犯难,皇帝断然道“国公,如今多事之秋,皇后也快要临盆了,你走了,我和皇后怎么办”
“是。”周珣之勉强答应了。
这一来,皇帝对他反倒更和气了些,赐了座,转而问樊登,“和柔然这一战”
“陛下,”樊登有些急躁,“柔然探知陛下要对江南用兵,那元竑呢陛下以为元竑还蒙在鼓里,只等束手就擒吗”
皇帝拧眉,看向周珣之,周珣之一脸病容,轻易不肯开口,正沉默间,外头有奏折送入,称是云中急报,樊登忙接了过来,拆开才看几眼,顿时变色。
皇帝心生不妙,“柔然人又去云中侵扰了”
“倒不是,”樊登将奏折转呈给皇帝,“云中截获建康线报,元竑向郁久闾求援,欲与郁久闾相约初秋共同起兵,夹击我军。”
周珣之极快地看了樊登一眼,脱口道“陛下别急,这消息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是薛纨截获的,不会有假,”皇帝气得哼笑一声,“元竑叛逆之心不死,难道你我今天才知道”攥着奏折,皇帝顿觉一身冷汗,“还好截获了,否则”一时眉头拧得更紧了。
“陛下对元竑不可养虎为患啊”樊
登不失时机,立即道,“郁久闾尚可以利诱之,元氏却与我朝有灭国之仇。当初南征折损人马无数,如今为平定江南筹备三年,难道因为柔然人几句挑衅,就要前功尽弃郁久闾麾下骑兵十万,精铁良马,威服西域,怎能贸然出战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皇帝手揉着额角,一时难以决断。樊登急了,索性道“陛下,立太子一句话,以后废太子,也不过一句话而已。”
“哦”皇帝掀眉,“今天他要我立太子,我便立太子,明天他要我退位,给太子继位,难道我也退位”他指向沉默的周珣之,“他要国丈去柔然请罪,国丈便去柔然请罪,他要皇后去请罪,难道皇后也要去请罪“
“这”
“雍州和荆州战事如何了”皇帝劈头问周珣之。
周珣之正在为樊登那所谓废立太子之说而冷笑,忙端正了脸色,说道“王玄鹤已经奉旨往荆州平叛了。”
“王玄鹤”皇帝微讶,“他不是瘫了吗”随即笑道“瘫子也用,可见元竑手下真是矢尽兵穷了。”
樊登自从探得皇帝对阿奴的心思后,就再没来冷宫露过面。
天渐渐长了,日子更难熬,殿外的侍卫们整日交头接耳,议论柔然细作,一见阿松身影,便紧紧闭了嘴。
皇帝大概又要和柔然打仗了可汗王庭的智容公主要怎么自处呢阿松默默走回来,见阿奴小小的身影伏在窗边,正望着外头的霞光发呆。
“阿松,我想去骑马,还想去射箭,”他兴奋地指着天边,“你看那片晚霞,好像一匹马,呶,那里是马蹄子,那里是马尾巴。”
被皇帝囚禁在这里,连把小弓箭都没有,阿奴闷极了。阿松陪他看了会云霞,叹气道“阿奴,你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只会骑马射箭,不会读书识字,怎么可以呢”
阿奴皱起小小的眉头,“我不喜欢读书识字。”
“那可不行。中原贵族出身的郎君,不仅要读书识字,还要会弹琴下棋,卜筮占决,你若是只会打打杀杀呢,”阿松轻嗤一声,“以后就只好认命去漠北吃土喝风了。”见阿奴蔫头耷脑,阿松来了兴致,四处去寻笔墨。“我会写字哟,”她
炫耀道,“我教你写字。”
阿奴盘腿坐在案前,乖乖任阿松握起他的小手,“写什么呀”
“写你的名字嘛。”奴字好写,阿松歪歪扭扭写了斗大的“阿奴”二字,又写了一个松字。
阿奴使劲点了点,小手上沾了墨汁,“是松树吗阿松,你的名字就像一棵树。”
她的字,杂乱无章,一撇一捺,都是张牙舞爪,大概是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一棵树。
她被当做柔然细作抓了起来,薛纨会知道吗大概她被砍了头,他也不知道吧。阿松念头一转,想到薛纨,心中很不忿。
“阿松,我还写。”阿奴扯着阿松的手。
阿松垂眸看了一会,把自己的名字涂成个墨团团。定定神,她握起阿奴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桓和骏两个字,“等你当皇帝后,就要叫这个名字。”她自作主张,替阿奴取了名字,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描得认真。
外头侍卫唧唧哝哝的话音停了,脚步声进来时,阿松茫然抬起头来。
皇帝自她手臂下抽出一张大字,扫了一眼。
“这个名字不好,”他冷淡道,对上阿奴那张和自己肖似的面庞,脸色才缓和了,而阿奴这个孩子,对于父亲的冷淡似乎毫无所觉,脸上瞬间便洋溢起天真的欢笑。
粗心有粗心的好皇帝心想,伸手将阿奴抱了起来,“这个名字怎么配得上朕的儿子”他傲然道,和阿奴乌溜溜的眼睛对视了片刻,皇帝似乎很随意地说了句“朕的儿子,朕的太子。”
阿松一怔。
“皇后殿下。”殿外的侍卫仓促地喊道。皇后甩开搀扶的宫婢,如一道霞光,乍然出现在殿内。看向阿奴那一眼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她连礼也不见,径直道“陛下的太子谁是陛下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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