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冬至,又到腊日成道会,整个建康佛香缭绕,诵声如涛,全城的百姓,不分士庶,尽数涌进佛寺讨腊八粥喝。太子妃王氏施了一会粥,被主持恭送回了寮房。
“这么吵。”隔墙还能隐隐听见外头喧嚣,王氏皱眉道。
“还得闹几天呢。”婢女将窗扇放下来,却对王氏努了努嘴,“檀家的那个女孩在外头。”
王氏歪在榻上,手指轻轻揉着额角,蹙眉不语。
阿那瑰站在木樨树下,倾听着外头的动静。有赌赢了大笑的,被人摸去了钱袋子咒骂的,还有扯着悠长的嗓门叫卖熟栗子的,夹杂在铙钹和锣鼓声中,闹得有滋有味。隔着一堵墙,栖云寺却仿佛一潭死水,除了晨钟暮鼓,就是和尚咿咿呀呀的诵经声。
和尚们连吃饭都没有声音的呀!阿那瑰简直难以置信。难道这里的人都是聋子哑巴和瞎子?
在栖云寺里已经待了半个月,还不知道要待到几时。她简直要想念起阿好了。
她闷闷不乐地想着,走进寮房时,却扬起嘴角,作出一副天真烂漫状,叫道:“殿下。”见王氏微垂着眼皮不做声,她的脚步瞬间轻了,转头一看,婢女正在收拾案上的佛经,阿那瑰柔声细气,“姐姐,我帮你收。”
婢女不领她的情,“你不识字,收乱了。”
阿那瑰“哦”一声,又蹑手蹑脚到了榻前,举起小拳头,殷切地替王氏锤腿。
拳头还没落下,就被王氏轻轻拂开了。眼角瞥过阿那瑰,王氏微笑道:“你是檀侍中的爱女,不是奴婢,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阿那瑰眉间微蹙,脱口而出,“殿下,我好闷啊。”
王氏酸气四溢地审视阿那瑰。这个孩子颇有心计,来到寺里后,没有浓妆艳饰,只穿着家常的半旧青袄,乌黑蓬松的头发简单盘着单髻,雪白的脸颊鼓鼓,红唇微嘟,忽闪着发亮的眸子,鲜嫩得仿佛一掐就能沁出水——正是豆蔻年华,她膝下最大的女孩也快到这个年纪了。
更衬得她人老珠黄。
王氏厌烦地翻个身,忍着没有拉下脸来,“听说檀侍中想把你嫁进太子府。”她直言不讳,“太子府里规矩大,你能受得了吗?”
阿那瑰眼波一闪,含羞垂下微红的脸庞,“请殿下教导我。”
王氏嘴角扯动,理了理裙裾,淡淡道:“你去抄经吧,性子不磨可不行。”
阿那瑰欢快地答应一声,仿佛没看见王氏厌烦的表情,她伏案提笔,状似聚精会神地往纸上涂抹起来。
王氏正在看着阿那瑰出神,婢女走了进来,笑道:“太子也驾临了。”
王氏奇道:“他来干什么?”
“陛下今天高兴,亲自出宫祭腊,又往天宝寺去听玄素和尚讲经,太子伴驾,途径咱们这里,说也要讨一碗腊八粥喝。”
王氏不由坐起身来,要去前殿迎太子,“已经到了吗?”
“到了,在前面寮房和主持说话。太子说不过来了,殿下施粥劳累,歇着就好。”
到了栖云寺,却不来看一眼太子妃。王氏眼里闪过一丝不快,正对镜整理鬓发的手也懒懒放了下来。有一阵若有所思,她眼尾一扬,声音轻了,“他来了吗?”
这个“他”是谁,婢女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往外去了。
“阿松。”王氏对阿那瑰招了招手,语气比刚才和气许多,“你不是嫌闷得很?去把这壶茶送给太子,再陪他说会话。”
阿那瑰放下笔,眼里是藏不住的欣喜,“是。”从婢女手里接过茶,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婢女瞧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王氏重新靠回榻上,声音里有丝讥诮,“与其在这碍眼,不如去前面开开眼——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真以为太子府是洞天福地?”
婢女往外一望,悄声道:“薛纨来了。”
王氏心里一阵发热,转过身背对着房门,佯做入睡,寒冬腊月的,被子却推到腰间,露着玲珑浑圆的肩头。静静等着,听见脚步声在身后停了停,又往外去了,王氏急忙睁眼起身,嗔道:“哪里去?”
薛纨只得在门口站住了,目光将王氏从头瞧到脚,却不肯走过来,只惫懒地笑道:“太子人就在寺里,你胆子大过天了。”
王氏弱柳扶风般倚着锦帐,嗤笑道:“只许太子干那些龌龊的事,不许我找个交心的人说两句话?”她热辣辣地看向薛纨,“要说胆大包天,除了你再没别人了。既然来了,离那么远干什么?”
薛纨知道太子这会不得空,遂一笑,走了过来。王氏扶住他的肩头,先靠了过来,一双朱唇在他耳边暧昧地游移,“怕什么,闲杂人都退下了,檀家那个婢子我也打发去太子那了。”
薛纨一顿,“檀家哪个婢子?”
“檀济的养女,一个自作聪明的蠢婢子。”王氏撇嘴,“檀济把她塞到我这来,想求封一个孺人。”
薛纨捏住她的手,笑意不改,“你让她去太子那乱闯,岂不是找死?”
“太子府是什么样的人都进得的?”王氏见薛纨神色不对,疑心他和檀家的婢子有瓜葛,陡然不快,手在薛纨胸口一拍,嘲笑他道:“太子的人,轮到你不舍得吗?”
“不舍得?”薛纨冷笑,心想:我正想要她的命呢。
阿那瑰怕热茶变冷,脚下不停,到了前殿。她在寺里半月,还没到过主持的住处,跨过门槛,见院子里松枝低垂,不见和尚们的影子,紧闭的房门外,唯有两名穿甲执戟的侍卫在廊下把守。
她一出现,侍卫立即警惕了,挥舞着长戟,低声喝斥道:“太子在此,不得擅闯。”
阿那瑰疑惑,捧着托盘上前:“太子妃叫我来送茶给太子。”
侍卫掀起茶盖闻了闻,没有异状,便接了过去,仍对阿那瑰摇手,“太子在歇息,你快退出去。”
阿那瑰在王氏那里憋了半个月,难得才有个和外人说话的机会,况且知道了太子近在眼前,却头都没露,简直是万般不甘愿。被侍卫推搡了两把,她有些恼怒,慢慢往外走时,不断地回首张望。
房里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哐”一声巨响,有人夺门而出。
阿那瑰先是一喜,继而一惊,见太子披着一件宽大的衫子,露着精赤的胸膛,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门,拽住先奔出来的那人,往里一甩,那人便踉跄倒在地上。
“是你。”太子转过身,看见阿那瑰,诧异地笑了。
两名侍卫慌神,丢了戟跪地求饶。阿那瑰忐忑不安地退了两步,见太子一双眸子如鹰鸷般,盯得人无处遁形,她站定了,大着胆子对太子灿然一笑,“太子妃叫奴来送茶给殿下,殿下口渴了吗?”
“是有些口干。”太子袒胸露腹,满不在乎地抓起茶瓯,喝了几口,对阿那瑰招手,“你来。”见阿那瑰缓步到了面前,一张小脸上仍是笑盈盈的,半点也不见慌张,太子倒觉得有趣,丢了茶瓯,苍鹰扑食般擒住阿那瑰的手腕。
阿那瑰被他攥得手腕一疼,忍着没有出声,顺势迈进房里。
摔在地上的是个女人,散发覆面,看不清模样。听见有外人,她跌跌撞撞爬起来,苍白的一双手扯着半幅帷帐,勉强遮住了身子。
太子扑哧一笑,对阿那瑰道:“你知道她是谁?”
阿那瑰心里七上八下的,摇头道:“奴不知道。”
“她就是袁夫人。”见阿那瑰不解,太子吃吃发笑,“元翼那个出身高贵、深得圣宠的娘。”
袁夫人浑身颤抖,咬牙骂句“畜生”,捂住脸哽咽起来。
太子糟她臭骂,不怒反笑,看一眼袁夫人,再看一眼阿那瑰,两相比较,阿那瑰虽然鲜嫩,却懵懂稚气,毫无风情。太子故意当着袁夫人的面,对阿那瑰笑道:“好看吗?她的年纪,做你娘都嫌老了。”
太子正是亢奋的时候,浑身滚烫,阿那瑰被他拥在怀里,成年男人猛烈火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有点难受,悄悄地蜷缩起肩膀,低头小声道:“我要回去了,殿下恕罪。”
“别走,”太子只当阿那瑰害羞,在她脸颊上轻浮地掐了一记,“就在这里,我让你亲眼看看这位袁夫人有多浪。”他放声大笑,一把扯开帷帐,将衣不蔽体的袁夫人抛上床,扯过她的腿便伏身上去,嘴里还在调笑,“元翼也十八岁了,怎么你的腰比太子妃还细,莫非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袁夫人羞愤欲死,尖叫着挣扎不停,太子大怒,一记耳光扇得袁夫人口鼻出血,四肢也瘫软了,“阿松,”太子的眼神狂乱恣意,“来按住她。”
阿那瑰摇头不迭,往角落里躲了躲。所幸袁夫人不再挣扎,太子急于泻火,也懒得再去管阿那瑰,把床帐摇得如同狂风过境,簌簌大抖。
阿那瑰在柔然偶尔也见过满地打滚的男女,太子这样放肆的还闻所未闻。喘息和呻|吟声一起入耳,她听得心惊肉跳,攥了满手冷汗。
蓦地被人拥入怀中,阿那瑰险些叫出声,被人紧紧捂住嘴,她扭头一看,撞进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眸里。
是薛纨。
她眼睛一眨,被薛纨半推半抱地拖出房门,到了廊下。
“再发呆,命要没了。”薛纨放下手,见阿那瑰眉毛一竖,要发怒状,他轻笑出声:“怎么,没见过活春宫,还想多看几眼?”
阿那瑰哼一声,毫不知羞,只是一看到薛纨就要嫌恶,“你离我远一点。”
“那怎么行?”薛纨冷笑一声,作势揉了揉肩头。鞭伤倒是好了,但一想到在檀道一手上吃的亏,他就要恨得牙痒。“小□□,”他蓦地揪住阿那瑰衣领,把她拽到面前,一手扬了起来,“我的仇还没跟你报。”
阿那瑰脸色微变,没等他耳光落下来,她先发制人,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虽然不敢使大力气,面色却是十足狠厉,“你敢碰我,我让太子治你的罪。”
薛纨脸色陡然一冷,一把拽住阿那瑰头发,阿那瑰被迫扬起脸来,头皮疼得要命,她瞪圆了微红的眼睛,恶狠狠道:“你不过是太子身边的一条狗,我要做太子孺人的,你不杀我,我以后绝不放过你。”
薛纨抬手就把一个耳光赏还给她,他手下没留情,阿那瑰被扇得耳际嗡嗡作响,有一阵,才听见薛纨冷笑,“我要杀你,轻而易举,你以为我不敢?”
“我先杀了你。”阿那瑰怒不可遏,一把就往薛纨脸上抓来。
薛纨一手擒住她两只猫爪子,微垂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旋。在秦淮河畔市楼上,他一眼就看中了她,这个小婊|子生着一双野性难驯的眉眼,喜怒不定,惹眼极了。这会阿那瑰咬牙拧眉,一双眼睛喷火似的,又野又漂亮,他倒不舍得立马杀她了。
“小猫爪子,”薛纨晃了晃她的手,戏谑地说:“你就靠这个来杀我?”
阿那瑰脸上还疼,那一耳光无异奇耻大辱,她恨不得一口咬断薛纨脖子,“你等着。”
薛纨嗤笑一声,“等什么?等你做了太子孺人?”
“不错。”阿那瑰一脸骄横,“我叫太子赐死你。”再不济,也要把他扫地出门,流落民间做条无主的狗。
薛纨回敬了一巴掌,消了气,只觉得她的叫嚣可笑。“刚才袁夫人的样子你看见了?做了太子孺人,你以为你活得了几天?”
阿那瑰眼角斜睨,红唇扬起一道艳丽的弧度,“我一定比你们所有人都活得长!”脸肿着,头蓬着,她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斩钉截铁地说道:“太子爱杀人又怎么样?我才不像袁夫人那样没用,我什么都不怕!”
“好样的。”薛纨也忍不住看着她出了一会神。在她下颌怜惜地一捏,他笑道:“够蠢,够勇敢。”
“有人来了。”薛纨转过身,见穿宫人衣饰的内侍匆匆走来,他推了阿那瑰一把,眼里是浓浓的警告,“别再犯蠢乱闯了,做太子孺人前,你的命不比一颗草芥子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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