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Op.9:她竟是他

    原本,菲利克斯是想拉过帷帘遮住自己,拒绝任何形式上的“遇见与交谈”的。

    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都躲到这么偏僻的房间了,还会每人打搅安宁的时光——他特意将这间屋子前面走廊上所有照明的烛台全部熄灭掉,就连房间里也只有羽管键琴上还有着一串烛光。

    谁会放着楼下的光鲜亮丽的热闹不参与,偏偏来阴暗寂静的小角落品尝孤独?

    还是说门德尔松家的宴会,已经丧失了应有的水准?

    但女孩子突然在琴凳前坐下的举动,令菲利克斯将扯动帷帘的手收回。

    他看着她调弄着琴栓,在复原羽管键琴本来的音色后,将双手放在了如墨的键盘上。

    挑起遮蔽视线的天鹅绒帷布,他开始好奇,这样一个在宴会上落单的小小姐,会弹出什么样的曲子。

    像是樱桃树上迎春绽放的柔嫩花朵一般,在暖风的吹拂下从枝头飞向天空,悠悠地片落在墨色的键盘上。眼前的女孩子将手指搭在琴键上准备的动作轻柔极了,令菲利克斯瞬间就联想到春日里洁白的落英。

    她的指尖开始耸动,轻柔得如同米格尔湖上最细微的波纹。羽管键琴极富个性的音色,就伴随着她可爱的手指,慢慢在弥漫在寂静的夜色中。

    金属琴弦在每一次指落间,被楔锤挑拨出异常温柔的震颤。曲子的音形十分简单,好似一串无限有序循环的数位。羽管键琴原本冷漠机械的发声,却在这一刻变得极富暖意。

    菲利克斯很难相信,他竟然在羽管键琴上听到了鲜明的强弱变化——不,或许不该用鲜明,这十分不准确,因为羽管键琴不能和钢琴去比拟鲜明的Forte和Piano——但为什么他可以听见这样神奇的表现呢?

    就像是赤足在沙滩上,亲身感受到浪头冲击脚趾,覆上脚背没过足跟后,又温柔地倒退回海里。周而复始,他便能数清每一次波荡的起伏与跌落。

    这太奇怪了,简直像是属于春日的温暖的魔法!

    巴赫的《平均律键盘曲集》,一翻开便能在首页见到的那首C大调,竟然在羽管键琴上还能有这样的演绎。

    这似乎唱出了菲利克斯的认知——分句、强弱、速度……这都不是他熟悉的早已学会的Prelude in C Major。

    原本应该是冬季,但在幼小的音乐家心里,萦绕着这首简单的曲子,已经开出了属于春天的温暖之花。

    *

    一个小小的乐句变动,夏洛蒂敲下了乐句的结尾。

    琴弦震动的余韵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慢慢地在烛光的映照下归咎宁静。她此刻无意间瞥见平行的金属琴弦下的木板上,竟用细腻的笔触绘出一束盛放的铃兰。

    昏暗的烛光下,圣洁可爱的小花越发娇俏可人。

    夏洛蒂脸上盛放出一抹餍足的微笑,心中近来的抑郁一扫而光。

    竟然能看见铃兰呀,那大概要交好运了。

    看来自己一个人跑出来闲逛是对的,不然怎么能摸到这样一架,正统到像是直接从巴洛克时代搬过来的羽管键琴呢。

    舒活拉伸一下臂膀,既然手指已经活络好,夏洛蒂决定再在这架琴上弹奏点别的、有点难度的曲子。

    “不可思议……小姐,真的不可思议……”

    身后响起飘渺的呢喃声,刚准备下指的夏洛蒂瞬间呆滞在原地。她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停在她的身后、她的头顶。

    “你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按照原谱,甚至某些地方的强弱处理都有悖于巴赫的意图,可为什么却能有这样的味道?”

    “我的理智告诉我,你的弹法是错误的,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不应该是这样——但为什么我的心却在述说,我喜欢你的演奏?”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夏洛蒂轻舒一口气,她能感受到对方言语间吐露出的温热气息,便立即放松了。但听完这个人清清亮亮的话音,却让她感受到一颗固执的、较真的、发自内心喜欢着音乐的心。

    啊,或许还有一点点、小刻板?

    “因为音乐是情绪的艺术,是情感的共鸣啊。”夏洛蒂轻快地说,“只有发自内心的、真挚的东西才会走到听者的耳朵里。音乐嘛,它本来就是像奇迹一样的创造呀。”

    “可、可是……你也不能忽略作曲家的本意啊?”

    听众似乎依旧在不依不饶。

    “作曲家的本意?相传巴赫本人极其不爱在手稿上留下演奏指导吧,他好像更倾向于口述来着?还是说你见过他手稿或者音乐笔记呀?”

    演奏者便伺机进行着反驳。

    “……巴赫真正的手稿上,部分强弱的示意还是有的。至于演奏指导……还有巴赫学生的学生以及一些记录,都有相应的佐证……”

    “嗨呀,女孩子这样较真可是会变得不可爱呢!”

    夏洛蒂突然凑近的一句话让身边的人手指一僵,瞬间哑口不语。

    站起身来的夏洛蒂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眼前的这位小姐身着深色的礼裙,是一件朴素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古希腊式修米兹,但裙摆上却精工刺绣着生动的植物花卉。

    似乎是因为太喜欢这件有些样式“过时”的裙子,她用了近来非常时髦的穿法——可能改短了内里的裙长不让它拖地,外边罩上一件加有飞边和蕾丝的长袖外套,在高于腰间的部位叠穿了一件和外衫同色的罩裙,顺着开敞式的上衣边,垂下两束勾勒得繁琐至极的编织丝带。

    近乎完美的穿搭,夏洛蒂看着对方浓密的黑色席卷发下的那张过分清秀的脸,简直要为对方优秀的审美吹一个嘹亮的口哨。

    还要见什么小门德尔松先生啊,这位又软又懂音乐的女孩子才是做朋友的最佳选择。

    古板一点没关系——你看肖邦就很喜欢要求别人照着谱子弹,但是也无可奈何他那耳朵在某些时候也继承了贝多芬巨巨的好友李斯特先生嘛。

    更何况自己有着充足的时间可以扭转一下这位小姐“可爱”的小性子。

    “女、女孩子?”

    “嗯,或许我应该称你‘小姐姐’?”

    对方再一次陷入沉默,夏洛蒂发现这位不知名的小姐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个循环,然后面无表情地对自己克制着说话。

    “小姐,我见过巴赫的手稿——在我家,最不缺的就是他作品的原件了,所以!”

    “所以,你也是巴赫的乐迷吗?还有,我是不是应该叫你‘门德尔松’小姐姐?”

    脑子转得飞快,夏洛蒂瞬间想到历史上收藏着最多巴赫手稿真迹的家族,就是今天来拜访的这个门德尔松。

    既然,对方称自己家,那应该也是这个家族的一份子了。看她的穿着打扮和年龄,对应一下某位音乐家的姊妹,她应该是门德尔松家的旁支吧。

    连旁支都饱受巴赫的熏陶,真不愧是给了巴赫第二次生命的门德尔松!

    夏洛蒂亮晶晶的眸子闪烁着殷切的光亮。

    无奈与她的视线交汇在一起的菲利克斯,在那双印象极为深刻的眼眸里,再一次瞧见的曾经。

    冬季,巴黎,红斗篷,蓝眼睛。

    夏洛蒂·德沃克林。

    “是你,夏洛蒂!”

    *

    伴随着汹涌而出的记忆,无意间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菲利克斯的瞳孔因过于惊异而微缩。

    原本以为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的人,竟然在几乎淡忘的时候重新出现。巴黎到柏林,这可不是从随便那一条街的街头到街尾。

    全知全能的主,您究竟在安排些什么呢?

    这下菲利克斯不意外了。他在法兰西遇见夏洛蒂的时候,对方就敢因为一叠乐谱做出超乎人想象的事。

    把羽管键琴驾驭成这样,把巴赫简单的前奏曲弹得像温暖的海,这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在楼下接待来宾时的通报?这可不公平,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这位来自巴黎的小姐自己给对方找好借口,菲利克斯顿时放松了身体。

    他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有些难为情,心里既想给她一点提示,又担忧她认出自己后无地自容。

    菲利克斯有些忐忑地试探着:“‘巴托尔迪’,你应该这样称呼我才正确。”

    夏洛蒂十分不解:“诶,叫‘门德尔松’不好吗?”

    “不合适,虽然我也更喜欢它,但于理不合……”

    “哈啾——”

    女孩子细小的喷嚏声终止了正准备长篇论述的某人。菲利克斯这才发现对方礼裙的阔袖仅仅只是一袭精致的镂空蕾丝,光洁的臂膀再无它物。

    这件屋子里根本就没有生火,呆这么长时间不冷才怪。

    再呆下去,她怕是要着凉了。

    牵起那只已有些冰凉的手,菲利克斯微微皱眉,一言不发地带着夏洛蒂往门外走去。

    “唉——”

    “你需要去楼下暖和的地方呆着,夏洛蒂小姐,我送你下去!”

    *

    等夏洛蒂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那位小姐姐带到那间布满画像的走廊里了。

    见视野已经明亮起来,对方便松开手指停下。

    “顺着光亮向前走,楼下的厅堂里都点好了壁炉,去暖暖身子吧。”

    “那你呢,你不一起吗?”

    “不了,楼下……会遇到一个让我十分讨厌的人!”

    “小姐姐,为讨厌的人冻坏自己可不划算哦。”

    夏洛蒂没有动作,倒是和对方站在一起,陪着她沉默。

    “……看看我的头发和眼睛,还有这张脸,你能看到些什么?”

    像是骤然阴郁的天空,马上就要降下罕见的雪暴。夏洛蒂在那双夜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与羞愤,紧握的手指昭示着对方克制着的、并不平静的内心。

    “犹太——那个人只看到了它,然后用一个词组践踏了我的心。我不会下去的,我羞于与这样的人共处一室!”

    唇瓣再次被紧咬,那是一颗纯洁幼小却被伤害的心。

    种族歧视啊……

    夏洛蒂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正在德意志的心脏柏林,这片将会书写出犹太人悲戚历史的土地。

    无法被挣脱的血色的宿命。

    但至少现在,它不该就这样收割一个孩子的心。

    “可我,却在里面看到了和善、真诚和美好呢。”

    夏洛蒂捧起对方的手,将手指一根根松平开来。指甲修剪得很深,指腹有着些轻薄的茧。这一双异常刻苦练琴的手,让她的心更加柔软。

    “你一定非常优秀,出色。所以那个人除了拿‘犹太人’诋毁你,别无它法——毕竟他什么都不如你对不对?”

    “门德尔松一家都是犹太人,你看看今天有多少金发碧眼的人赴邀。他们需要门德尔松,敬重甚至要附会你们——在见识到这个家族的文化传承、底蕴和实力后,谁还敢轻视你们呢?”

    “不自知嘲笑你们的人,应该被你们稍微一努力就甩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吧。”

    *

    很神奇,就像方才听过的拿一手前奏曲一样,菲利克斯的心里的创口似乎被一股温柔的力量包裹治愈着。

    他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但就是在某一刻钻了牛角尖,无法放过自己。

    但现在有人这样跟他直白地说话,倒是让他有了放下的念头。

    “稍微努力一下?小姐,你这是恭维吗?”

    心情变好的菲利克斯微微地打趣道。

    “因为你们门德尔松真的让人望尘莫及啊——你看,这是‘德意志的苏格拉底’,而这个是现在金融界的领头,你知道他吗,小姐姐?”

    菲利克斯顺着夏洛蒂的手指,一一在廊间的画像上见到了祖父摩西·门德尔松,父亲亚伯拉罕·门德尔松,以及自己。

    祖父是著名的哲学家,父亲和叔父的银行事业现今不可小觑。只是菲利克斯不明白,夏洛蒂为什么要指着自己。

    “嗯?”

    “银行家享誉普鲁士周边,哲学家则在欧洲声名远播……但你知道吗,小姐姐,这个人以后会让世界都记得‘门德尔松’!”

    菲利克斯望着看着画像目光灼灼的夏洛蒂,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呀,会让人几百年都忘不掉,用他的音乐——成为最闪耀的那个门德尔松。”

    就像是在说自己亲眼见证到的盛况一般,菲利克斯发现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绵密的军鼓鼓点淹没,好似有无穷的力量被源源不断地送往四肢。

    他无法平息心中的层层激荡,热气染红了他的耳尖,及其难为情却又想再次得到肯定。

    “你在开玩笑吗?”

    “不,以上帝之名,我说的都是真的。小姐姐你就开心点嘛……”

    “你……对转换宗教信仰怎么看?”

    “唉,你转换话题可真快。就和科学家们寻找真理一样,人们总要多了解一些才知道合不合适自己——我是说,如果是劝人向善的宗教,挑一个对自己胃口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真是,毫不虔诚的言论……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灿烂得像阳光一样的笑容久违地回到了菲利克斯脸上,他周身轻盈,压抑良久的阴云重重散去。他微挑下颌,示意夏洛蒂跟上。

    “我很开心,夏洛蒂。跟我来,我有样东西想要给你……”

    *

    有些晕乎乎的夏洛蒂被带着来到一间卧室。

    简洁舒适的基调并未有过多的装饰,或许该说有些偏硬——除了脚下的地毯,她找不到这个房间里还有什么带着花纹的地方。

    “别紧张,这是我的房间。”

    菲利克斯从自己衣柜里取出一件外套,递给夏洛蒂。

    “穿上吧,别冷着了。”

    套上衣服觉得暖和许多的夏洛蒂抬起双臂,这才发现身上的是件男装呢子。

    结合对方进屋后一串的动作和话语,她脑中突然有了个可拍的猜想:

    “你、你的房间?这个风格可不太像女孩子住的地方……男、男外套?!”

    惊恐无比的夏洛蒂,令菲利克斯有些好笑。

    他用指尖打乱了自己女式的发型,简单地梳理下后还原了自己原本的体态。

    “我是男孩子,所以别再叫我‘小姐姐’了。”

    “你?女装!”

    三观有些崩塌的夏洛蒂快要说不出话,果然可爱的一定是男孩子吗?

    “等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哪见过?”

    “路德维希·巴托尔迪,我曾这样向你介绍过自己。”

    穿着裙装的菲利克斯向那位真正的小姐,行了个标准到可以载入教科书的绅士礼。

    “你还是没有想起来吗,夏洛蒂·德沃克林小姐?”

    “你、女装?路、路德维希?!”

    “是的,不过我的全名是雅各布·路德维希·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鉴于……我们在巴黎的经历,你可以叫我菲利克斯。”

    他承认了,他真的是“路德维希”。

    是那个拿走了自己贞洁戒指的男孩子!

    浑身气血上涌,夏洛蒂间歇性忽略掉了别的重要信息。她似乎只听到脑中传来“啪”的一声——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小手紧握成拳,她整个人开始不住地颤抖着。

    “我管你究竟是叫菲利克斯还是姓门德尔松,我只知道你是那个路德维希——”

    有些阴冷的话音从女孩的嘴里一个词一个词缓慢地吐出来,似乎还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有些不明其意的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眨了眨眼愣在原地,唯有垂在额间的细密小黑卷发颤了颤。

    气氛有些不太对。

    菲利克斯左眼直跳。他看着夏洛蒂低着头,一步步向他靠近,顿时觉得她就想一只小魔王,不断地向外散发着黑气。

    男孩咽了咽口水,随着女孩的逼近小步地后退,直到小腿肚靠在木沙发的边缘上。

    现在已避无可避——

    “你、你要做什么?!”

    菲利克斯的声音不再保有平时的冷静自持,微颤的声线说着硬朗的德语,反倒出乎意料的可爱。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慢慢抬起头来,嘴角勾起的微笑让他头皮瞬间发麻。

    咚、咚、咚——

    心脏像是安了一架军鼓,每一下都击打在重音的拍子上。

    “你——”

    男孩的声线随着坠落画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最后停落在沙发的软垫上。

    菲利克斯双手牢牢拽住身下的垫子,手指指尖传来的刺绣的粗粝触感已经无法拉回他的神志,缓解他眼中的惊诧与慌乱。

    他看着自己扬起的裙摆随着尘埃落定,在沙发上铺散开来;

    他看着那双细长的手臂支撑在自己的双颊边,视线的余光还能瞄到她袖口漂亮的宝石袖扣;

    他看着一双镶嵌着蓝眼睛的陌生又熟悉的脸慢慢俯下,距离越来越近,令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上、上帝啊——

    夏洛蒂在我身上?!

    得到这个认知的菲利克斯藏在浓密黑卷发里的耳朵瞬间染上浓郁的石榴红,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当即中断。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句饱含怒意和委屈的咆哮。

    “混蛋,还我戒指来!”

    是的,咆哮。

    请原谅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第一次使用了这个并不算绅士的词汇来形容一位小姐的说话——毕竟这个音量,对他而言实在太大了。

    大到……他那失去的神志,被夏洛蒂一吼,又麻溜地回到他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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