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玉躺在儿童床上,有些呆滞地缓缓移动着目光,望着四周。
他明明记得,晚上自己和几名关系不错的同事出去庆祝,他刚成为华阳大学文学院最年轻的教授,被同事劝着喝了点酒,醒来竟发现周围完全变了样。
这是一间不大的卧室,三四步就能走到头。一进门的墙边放着张红漆的木架床。木床的三面都竖着木框一样的东西,那是蚊帐架子,夏天挂蚊帐,平时可以搭衣服。
木架床的对面,靠墙放着同样是深红色的三扇门大衣柜,当中那扇柜门上还嵌着一块椭圆形的穿衣镜。衣柜旁的墙角,放着个一人多高四四方方胖墩墩的被橱,被橱顶上放着个花瓶,插着桃红色的塑料假花。
卧室的窗户边摆了张大课桌,桌面上垫着整块的玻璃。课桌旁有个竹编的五层架子,架子中间两层放满了书,其它几层都放着杂物。
这样的家具,这样的布置,徐宁玉已经十几年没有看到了,因为它们都是上个世纪流行的样式。
这里是徐宁玉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他竟然回到了小时候的家。
他小时候住在淮水市安平县西桥镇西桥煤矿家属区。淮水市是华国中部地区有名的煤炭城市,城里十个人差不多有一半在煤矿工作,剩下一半是工人家属。
这时的煤炭供不应求,完全是卖方市场,够不上关系的都买不到。煤矿效益好,煤矿工人的工资比很多企业都高,福利更是好。不过煤矿归矿务局管理,和它所在的地区是平行关系。所以大部分矿区都围着高高的砖墙,把生活区都围在里面。矿区里面有卫生院、学校等等,简直是个独立于附近乡镇的小世界。
安平县西桥镇位于淮水市的最西边,位置偏,经济很不发达,大部分家庭一年半载的才能挣到百十块钱,还比不过西桥煤矿工人的一两个月的收入。
矿上为了解决职工住房问题,到目前为止盖了三个家属区,分别是东边的单身宿舍,西边的平房和家属楼。
徐宁玉家就在在家属楼。这里是一水的六层楼房,虽然还是筒子楼的样式,每层一条走廊,连着几家住户。但每一户基本是四五十平的两居室,除了厕所一层一个公用,每家都有客厅和厨房,还有自来水。
在商品房尚未出现的时代,这已经是令人羡慕的“豪宅”了。而且家属区是职工福利房,不需要花钱,只要工龄要达到一定年限,夫妻双方都有城市户口就能分到。
徐宁玉呆愣了很久,实在无法相信,自己为什么会回到小时候。
又过了许久,他的意识才逐渐回归,就感到身体被一床小棉被裹得紧紧的。徐宁玉很努力才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看着自己白胖胖的小手,又是一阵心绪翻涌。
“小弟,你醒了吗?”这时候,外面响起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有人轻轻推开了房门。
徐宁玉努力在被子里偏过头,看到了进来的是个大概八、九岁的女孩。女孩梳着麻花辫,穿着一身土气的花棉袄和棉裤,可是遮掩不住她秀美的五官,白皙的鹅蛋脸上大眼睛格外漂亮,说话声音也特别温柔。
看到她,徐宁玉又是一阵恍惚。虽然容貌变化这么大,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这是自己的姐姐徐馨宁。
只是他记忆里的徐馨宁似乎永远被忧伤包围着。她离婚后独自抚养女儿,日子过得很辛苦,即使后来生活条件变好,脸上也总是带着忧愁和自卑,很少看她露出过这样轻松的笑容。
“都醒了呀,是不是饿了?我蒸了鸡蛋,喂你吃好不好?”徐馨宁柔声哄着徐宁玉,过来掀开他身上的棉被,又帮他套上厚厚的红色小棉袄,穿上小小的棉鞋。徐馨宁的动作很熟练,想来是做习惯了,麻利地帮徐宁玉扣好棉袄上的盘扣,就使了点力,把已经成了一个胖球的徐宁玉抱到地上,又拉住了他的小手。
徐宁玉颤颤巍巍地被拉到客厅,徐馨宁又用了些力气把他抱到了饭桌旁的靠背椅上。
徐宁玉挺着圆鼓鼓的身体,僵着脸坐在高高的靠背椅上。因为两只脚都挨不到地,椅子还没有扶手,他不敢乱动,生怕从椅子上摔下去。他第一次感觉,靠背椅竟然这样高。
徐宁玉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有多大。不过已经会走路了,坐得还算稳当,应该一岁多了。他环视四周,努力翻找记忆做着对比。
这时候的房子,客厅都设计得不大,和刚刚的卧室差不多面积。进门左手边靠墙放着个红木五斗橱,顶上是个罩了块红布的小电视机。右手边是个铁洗脸架,放了一个大红色的搪瓷洗脸盆。客厅当中一张四方的红木饭桌,饭桌旁靠墙放着台缝纫机,也同样罩着红布。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杂物,就差不多将客厅占满了。
稍微看了几眼,徐馨宁已经从厨房的蒸架上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羹。鸡蛋羹黄澄澄的,闻起来好香,徐宁玉的嘴巴里立马开始不争气地分泌口水。他抿了抿嘴,告诉自己,这是小孩子肚子饿时的正常反应。
徐馨宁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熟练地拿着弟弟专用的塑料小勺子,挖了半勺鸡蛋羹喂到徐宁玉嘴里。嫩嫩的鸡蛋羹完全不需要咀嚼,一口就滑到了肚子里。没用几口,徐宁玉就毫不费劲地吃了大半碗。
“小弟今天真乖。”徐馨宁摸摸徐宁玉的头,笑得非常温柔。
徐宁玉看看她,酝酿了一下,试着张口说话:“姐姐,也吃。”口齿不清地喷出两个词,嘴巴里不自觉地流出了口水,徐宁玉赶紧闭上嘴。实在太尴尬了。
“姐姐已经吃了面条。”徐馨宁笑了,起身去洗脸架上拿来一个拆了带子的白色棉纱口罩。这种口罩是煤矿工人的劳保用品,每个季度都会免费发放,还有手套、肥皂等,也是一种福利。很多会过日子的家庭,就会把多余的口罩拆开,当做抹布、笼布来用。
这个口罩是徐宁玉专用的口水布,徐馨宁给徐宁玉擦干净口水,又要继续喂他吃鸡蛋羹。可是徐宁玉一定要她吃,徐馨宁就重新拿了个白瓷勺子,挖了一勺吃了,笑着对徐宁玉说:“好了,我已经吃过啦,剩下的你要吃完啊。”
今天的小弟特别乖巧,让徐馨宁喜欢得不行。想到什么,她的心情有些低落,自言自语着,边喂饭边和徐宁玉小声说:“晚上爸爸就回来了,还要要带个阿姨回来,小弟,到时候你一定要乖乖的。”
徐宁玉又有些怔愣。没有想到,他竟然回到了父亲再婚这一天。具体的日期他已经记不清楚,只知道应该是八五年年底。这时候他差不多两岁了,他的母亲去世也有一年多了。
他的母亲陈秀娟生下姐姐之后,很多年没有再怀孕。家里没儿子传宗接代,有个恶毒的称呼就是“绝户头”,出门都觉得抬不起头。尤其徐宁玉爷奶都是农村老头老太,最看重这个。
等到陈秀娟终于再次怀孕,国家却在前两年实行了计划生育,陈秀娟不得不辞了工作,躲去乡下徐宁玉的奶奶家生产。
生产后,她的身体一直没有调养好,又引发了别的病症,最终早早离开了人世。
徐宁玉的父亲徐建兵还要上班,一开始把他和姐姐送到了乡下爷爷奶奶家,每月给足了米面和生活费。结果徐馨宁在那里被奶奶和大伯娘当丫头一样使唤,徐宁玉也因为照顾不当,身上都起了疮,徐建兵一气之下将他们接了回来。
一个男人带两个孩子确实挺艰难,总请邻居帮忙也不是事,加上家里奶奶的压力,最终徐建兵还是答应了再婚,今天就是去乡下老家办事的。
这时候结婚很简单,不兴什么婚礼,彩礼嫁妆也基本没有。通常就是在家里摆上一桌,他父亲又是二婚,更不会张扬。只是那样的场合,徐馨宁姐弟出现很不合适,就被留在了家里。
想到父亲马上就要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徐宁玉就觉得一阵气闷。他不想见到这人。
他的继母王梅是个市侩的女人,当着父亲的面对他们姐弟客客气气,背后又是一个模样。虽然怕留下痕迹,王梅基本不会动手打人,但责骂是常有的。
等到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越发地区别对待。
没有零花钱,没有玩具和新衣服,这些徐宁玉都可以不在乎,后来他靠着奖学金也过得很舒服。他和王梅没有血缘关系,他也没有将王梅当做自己的母亲,并不会在意什么母爱。只是上辈子,徐馨宁的人生算是毁在了这个女人手里,这就让徐宁玉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人。
徐馨宁中学毕业,王梅有钱借给娘家,却说家里负担重,女孩子读书没用,非拦着不让徐馨宁继续读高中,家里因此吵了好几次。徐馨宁不愿意因为她引得家庭不和,主动说自己不想继续念书。
因为没有学历,徐馨宁一直找不到什么正式的工作,只能到处打工,直到她遇到了那个烂人。那个烂人粗俗不堪,仗着家里有点钱,一直缠着徐馨宁不放。不知道那人给了王梅什么好处,王梅在家里成天又劝又闹,最终还是说动徐馨宁嫁了过去。
当时徐宁玉还在念初中,什么都做不了主,这件事成了他心里最大的遗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重新再活一次。但这回,他一定会护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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