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过去, 我渐渐习惯了身边有一具骷髅架子。不过,习惯归习惯,我始终没放弃寻找让他恢复以前模样的方法。用各种渠道搜集了许多塑造血肉的书籍,但不知道为什么, 对他均是无效。
我不由有些头疼“难道你天生就是这样吗”
“对。”他正在垂头看书, 听见我的问话, 抬头看向我, 细长的骨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书页,“或者说,这是我的惩罚。我不愿信奉密教, 那些教徒便诅咒我的身体永远溃烂、丑陋、恶心。随着时间的流逝, 我身上的溃烂会越发严重,到最后暴露出骨头, 化为白骨死去。如果没有遇见莉莉的话,我现在应该已是一具尸骨。”
我眉头微皱“别这样说,就算没有我,你也会有自己的机遇。”
“不。”他低下头, 继续看书, 云淡风轻地答道, “莉莉就是我最大的机遇。”
他最近特别喜欢讲这种句式的话。比如,我问他住在这里习不习惯。他想了想,说道“莉莉的家, 怎么会不习惯。”
“油嘴滑舌。”
“真心话,莉莉不信么。”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森白的手掌。自从那天亲眼看见他将心脏掏出来, 我就非常害怕他提到“真心”两个字, 连忙握住他的手“好了好了,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他失笑道“放心,我不会再做让你害怕的事。只是想拿支笔。”
他在卧室里休息了两天,就开始帮我打理农场。
尽管失去了克苏鲁的精神力,他却还是聪明得吓人,不到十分钟,就学会了农场内所有需要亲自动手的事务。有一些经验性的问题,他学不了,也拿不准,第二日一早,就戴上帽子和面具,穿着垂至脚踝的黑色大衣,戴着手套,用一个银币买下一个老农夫一整天的教学。虽说教学的时间是一整天,但他中午就学完回来了。当天,他就给农场的母山羊成功接产。看着他半跪在仓库的地上,熟练地挑拣牧草,然后用火魔法烘干,我摸着下巴,有些怀疑地问道“你怎么还是这么聪明”
他微怔“我聪明吗”
“你现在打理农场比我还熟练,这不叫聪明吗”
他迟疑片刻,说“克苏鲁的精神力,只会向我灌输其他世界的知识,让我的感官变得极其灵敏,预知未来或回忆起过去所以,失去克苏鲁的精神力,不会改变我的学习速度。如果莉莉不喜欢我这样,我可以”
“停”我举起手,无奈地打断道,“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有些好奇,你继续吧。”对这个人越来越没辙了。
两日后,怀特先生上门拜访。差点忘了这号人物,看见他大拇指上的金戒指,我才想起他的姓氏。埃里克正在看书,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我用半边身子挡住门,轻手轻脚地挤了出去,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怀特先生单手压住棕色软毡帽,小幅度地往前倾了倾身体“我是来道歉的。上次看完马戏,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昏了过去,家仆把我送回去后,我休养了几天才能下床。错过送莉莉娅小姐回家的机会,我内疚又惋惜,真的很对不起,把你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岭。”
“不用对我道歉,你并没有送我回家的义务。”这时,脚步声从我的身后传来,埃里克已走到了门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正准备下逐客令,怀特先生却打断我道“莉莉娅小姐的所有观点,我都愿意赞同。唯独这句话,我实在无法同意。我是莉莉娅小姐的追求者,当然有义务送你回家。”
这句话让我头皮一紧,果不其然,怀特先生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就在门后响起“莉莉的追求者”
我“”
怀特先生的脸色立刻变了“莉莉娅小姐,你屋里有男人”
即便没有开门,我也能感受到埃里克淡漠却充满穿透力的目光。我捂着额头,头疼地说道“不好意思,忘记跟你介绍了,门后那位是我的丈夫。他之前在外地做生意,没时间回来,所以农场一直是我一个人在打理。”
“原来你已经嫁人了,为什么不早说”怀特先生涨红了脸,有些恼羞成怒,“还是说,你不愿舍弃我的家世和财力,想从我身上捞一笔没想到你是心机这么深沉的女人。还好我这人比较有远见,从不送女人贵重物品。你一定以为,已经在我的身上捞着好处了吧。告诉你,大错特错了,上次送你的金珍珠首饰是仿品,我怎么可能送真的金珍珠给你”
我揉揉眉心,正要拎着怀特先生的领子,把他丢到白漆护栏外,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王后陛下这个男人是谁,陛下呢”
还有比这更混乱的场面吗
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护栏前,他是埃里克的手下,尤西,也是最早获益于功勋制的新血族。因此,他极其崇拜和拥护埃里克,哪怕埃里克现在已经是一堆白骨,他也坚定地认为,这堆白骨是他要誓死效忠的国王。
尤西身穿黑色军装,手腕、手肘和膝盖均裹着镀金护具,腰间挂着一把骑士长剑,再没有见识的人,也能看出来他是一名级别不小的军官。怀特先生见到他,愤怒的音量一下弱下去不少,用余光瞟了瞟我,又不确定地望向尤西“你刚叫她什么王后陛下”
“你没有听错。”尤西走过来,单手按住骑士长剑的剑柄,漠然地说道,“和王后陛下讲话,需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低头弯腰,使用敬称。你刚才对王后陛下如此不敬,若是被陛下知道,可以直接治你死罪。”
怀特先生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这个世界上有住在农场的王后吗那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寒酸的王后。据我所知,任何一个国家的王室,都不可能直接治大英帝国的爵士死罪,你们敢”
说到这里,怀特先生忽然再吐不出一个字。他慌乱地四处张望,捂住喉咙,试图发出咳嗽的响声。
同时,埃里克的声音响起“尤西,让他离开。”
“是。”尤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恭敬地答道,然后走向怀特先生,直接拎起他的领子,将他丢出护栏。怀特先生往后爬了两步,见我们没有追杀他的意思,脱缰的野马般跑了个无影无踪。这时,尤西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我“王后陛下,有些话我不吐不快,陛下为了您,变成了那副模样,您居然还有心思和其他男人调情”
我挑眉“谁告诉你,我和他在调情”
“您和那个男人的谈话距离如此之近,难道不是在调情么。您是王后,是陛下的妻子,应当自觉和其他男人保持距离。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我只是一个下属,但陛下对您太过纵容,我觉得我有必要对您进行忠告”
话未说完,房门被打开,埃里克站在门口,冷冰冰地扫他一眼“你逾矩了,尤西。向王后道歉。”
“属下知错。”尤西额角流下一颗冷汗,单膝跪在地上,“请王后陛下宽恕,我不该干涉王后陛下的行事。”
埃里克淡淡道“以后来这里,要事先告诉我。王后隐居在这里,没有告诉任何人。你这么做,等于暴露她的身份和位置。”
“是,属下知错。请陛下责罚。”
“回去自己领罚。”
“是。”尤西停顿了一下,摊开手掌,一本厚重的金边书册出现在他的手上,迟疑地问道,“陛下,我就在这里汇报吗”
“你觉得呢。”
尤西立即打开书册“这个月报名猎魔人的旧血族数量下降29,新血族则增长31,新血族人均收入相较于上半年下降215,但并无不满声音出现,民间反新王组织的活跃度也明显下降还有,关于奥古斯的判决书,国会已签字同意,他将在南极洲罗斯岛的冰牢服刑150年,于2021年8月5日结束刑期”
血族尽管不老不死,感官却与普通人无异,能感受到冷热。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也会难以生存。在南极洲服刑150年,相当于在濒死的状态中度过150年直到刑满释放,守狱人将他从牢狱里带出来。
但就像对他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同情过他。哪怕他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我也并不同情他。
他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旧血族历史的拐点和新血族历史的。如果没有他,新血族或许永远都没办法和旧血族平起平坐。这样一个人,就算失败,也不该被同情。他应该被写进历史书里,成为浩渺洪流中的一块石碑,供后人瞻仰。
而且,是他自己导致了这样的结局。既然如此,就该学着接受。
或许有一日,我会遇见出狱的他,跟他在路边的酒馆小酌两杯,聊起百年前的荒唐过去。
希望那一日,他能放下对至高权力的渴求,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未来。
等我回过神,尤西已经离去。已是黄昏时分,天空是金色的汪洋大海,云彩是浅紫色的小船。埃里克走到我的身边,揽住我的肩膀,低头问道“在想什么”
本想告诉他我的想法,张开嘴那一刻,我却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脑中浮现出无数个令人刻骨铭心的画面前世的死、亲生父母、赫帝斯、第一次摸到匕首、第一次斩杀魔物、第一次杀人、出任务、遇见奥古斯、救下埃里克、中箭、跳进河里不到两年的时间,我经历了死亡,也经历了新生,曾在斑斓焰火下,和挚爱之人灵魂交融,也曾在暴雨如注的夜晚,眼睁睁看着他化为一具白骨,朝我掏出真心
那些令我恐惧或厌烦的旧识,死去的死去,入狱的入狱。
命运是一条无法预测的江河,我和其他人都不知道未来会驶向何方。但幸运的是,埃里克还在我的身边。
我想了想,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我在想,我很幸福。”
他漆黑的眼窟窿静静地注视着我,半晌低下头,轻轻碰了碰我的唇“我也是。”
可能因为白天想起了前世,尽管只有一瞬间,一个画面,我还是梦见了嘉纳特。
不过,这个梦,跟赫帝斯让我看见的过去有些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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