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拢紧斗篷,走在大街上,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佛罗伦萨已经沦为血族的城市。
明明是大中午,天空却阴云密布,哥特式穹顶如同怪兽尖锐的指甲,捅破铅块般厚重的云层。记得上次来这里时,房屋还像花朵一样缤纷绚丽,现在却只剩下黑白灰三种枯燥的颜色。
仰头望去,能看见华丽斑斓的百花大教堂,然而教堂圆顶上方,却盘旋着上百头红眼蝙蝠。它们眼睛血红,獠牙尖利,上百头聚集在一起时,展开的骨翼乌云般遮天蔽日,已经成为城市的一大隐患。市政府却拿它们毫无办法。
因为这些吸血的野兽,紫色鸢尾花之都已变成藏污纳垢的阴沟。不少人被迫背井离乡,寻找新的居所。
匆忙穿过一条泥泞的小巷,本以为能甩掉那些讨厌的尾巴,谁知,不仅没能成功甩掉他们,反而让他们离我更近了一些。
算了,谁让这是他们的地盘。
刚好,前面有个小酒馆,人来人往,我立刻挤了过去。不知是谁散布的谣言,说血族只吸脖子的血。于是人们纷纷戴上金属颈套,防止成为血族的盘中餐。事实上,只要血族看中了你的血液,哪怕只有脚脖子能啃,他们也不会在乎。
“小姐,要来一杯啤酒吗?”一个胖女人热情地招呼道,她身上挂着三个啤酒桶,金黄色的酒液摇摇晃晃。我连忙摆手:“不用。”
没想到这么一回答,竟让更多的人涌到我的身边:“小姐,我这里有正宗的巫银颈套,保证被女巫祝福过……”
“我这里有驱魔粉,蝙蝠的克星!”
“我这里有……”
“不用,真的不用。”我皱皱眉,一边拒绝,一边用余光扫视身后。奇怪,那些尾巴怎么不见了。
不等我思考清楚,身边的人突然跑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前方传来惨叫声:“吸血鬼……吸血鬼来了!大家快跑啊!”
心中一紧,抬头望过去,只见一头红眼蝙蝠扑棱着骨翼落在地上,化为一个四脚着地的人形怪物。它的皮肤苍白,血管浮起根根分明,头部骨骼发生异变,鸟喙一般突起,两枚尖牙足有二十公分那么长,一口下去能直接刺穿人的头骨。它的肌肉更是怪异至极,肩部、胳膊的肌肉发达到不正常,双脚却像萎缩了一样,尾巴似的拖在身后。
这是血族中等级最低的血族,尽管战斗力惊人,却丧失了基本理智,由新血族赋予生命。在血族中,地位比狗还要低。
趁它还没有看见我,我迅速打量四周,寻找躲避的场所。这时,一辆私人马车进入我的视线,正在朝这边驶来。雇得起私人马车的,多数是有头有脸的富豪。他们会在马车前挂上驱魔灯,防止低级血族入侵。不过,对于我这种级别的血族是零作用。
是的,我是血族,还是几近绝迹的旧血族。在这个新血族横行霸道的时代,旧血族要么待在古堡里坐吃山空,要么像我一样被千里追杀。幸好,相较于新血族,我们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能瞬间移动。
马车越来越近。但糟糕的是,那头怪物也在向我逼近,它口腔里腥臭的气味飘过来,差点把我熏晕过去。
想起小腿上绑了一把匕首。我不动声色地蹲下来,握住匕首,准备抽出来。然而就在这时,怪物突然朝我扑了过来。
——该死!
谁说这玩意儿没有智慧的,它早就发现我了!
我单手撑在地上,一个翻身,险险地躲过它的袭击。见我如此轻松地避开它的袭击,怪物张开上下喙,愤怒地咆哮一声。腥黄色的黏液在它唇齿间拉开,恶心得令人头皮发麻。
马蹄声越来越响亮。不敢耽搁,我拔出小腿上的匕首,两三步跳到它的头顶,双腿夹住它粗壮的脖子,举起匕首,自上而下狠狠地凿穿了它的头颅!
一道鲜血飙在我的脸上。
怪物“砰”地倒了下去,溅起泥泞的雨水。
同一时刻,马车距离小酒馆只有几步。怪物还在痛苦地挣扎,把它的头颅踩进泥坑里,我埋头估算着马车还有多久过来。
倒数三秒。
两秒。
一秒。
咬牙拔出匕首,刹那间鲜血喷射了一地,小酒馆深色的雨棚瞬间积满了血红色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淌下来。
我瞬间移动到马车的顶篷上,半蹲下来,把匕首插回小腿的皮袋,对小酒馆的老板娘笑笑:“抱歉。”说完,觉得有点没诚意,掏出一枚金币扔过去,“这是补偿。”
在所有人惊愕加惊恐的目光中,我若无其事地攀住马车的房檐,钻进了车厢里。里面坐着一个贵妇,一个女仆,均被我浑身鲜血的模样吓得够呛,正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车厢很宽敞,别说三个人,挤五个人都没有问题。我对她们和善地笑了笑,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
说完,我自然地坐了下来,却没想身上的血迹浸湿了蕾丝坐垫。这么出城肯定不行。注意到车厢角落有个箱子,没有盖紧,深紫色的裙摆水波一般溢了出来。我想了想,掏出一枚金币,问道:“请问,我可以买一件衣服吗?”
没人回答。我也没指望她们回答,随手把那枚金币放在桌上,说:“谢了。”
五分钟后,我换上一条深紫色的绸缎长裙,把血淋淋的斗篷扔出窗外。裙摆绣着清丽的白玫瑰,笼罩着镂空黑蕾丝,很符合我的审美,忍不住又给她们一枚金币当作谢礼。用毛巾擦掉脸上的泥点与血迹,我戴上鲜花宽檐帽和黑网纱,不然红眸太显眼,很容易吓到无辜的路人。
看马车行驶的方向,应该是城门。本想等马车出城,就和这两位可怜的女士分道扬镳。谁知,马车径直驶向城郊。我刚想问贵妇马车的目的地,就听见车帘外男仆的声音:“马戏团快到了,夫人。”
马戏团?
我转了转眼珠,看向女仆,说:“你留在车上,我陪你的夫人去看马戏。”
贵妇咬咬下唇,想说什么。我掀起裙子,露出小腿插着匕首的皮袋:“别着急回答,再考虑一下。”
她们被我说服了。
如果不是在被追杀的情况下,我还挺愿意去看马戏的。我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里,父亲是码头工,母亲没有工作,全家仰仗着父亲1000法郎的年收入过日子。生活尽管贫苦,过得却还算平静,我的出生则打破了这份平静——我天生黑发红眼,父母却是金发蓝眼。因此,我母亲总是被父亲拳打脚踢。一开始,我还会心疼母亲身上的青紫淤痕,劝她离开父亲。她却辱骂我是个野种,质问我为什么要钻进她的肚子里。
后来,我碰到了现在的养父。相较于亲生父母,养父简直是神甫一般的存在,给我吃,给我穿,教我识字读书,教我皇家礼仪。可惜,他是个变态——倒不是说,他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他像我生父一样是个暴力狂。
打个比方,他让我读《君王论》,读完必须写读后感。只是这样,当然没问题。他变态就变态在,若是写出来的读后感,不符合他的观念,就是一顿鞭笞加禁闭。久而久之,我终于受不了逃了出来。
但是,他身边的走狗实在太多,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说起来,不管是在生父身边,还是在养父身边,我都从未有过娱乐活动。跳绳,捉迷藏,看马戏,于我而言都是奢望。
马车驶进圆拱形的木门,透过车窗望去,到处都是白色帐篷与幽蓝色的火把。告示栏的海报色彩鲜艳,线条夸张。离我最近的一幅海报,上面画着一头猩红竖瞳、尖嘴猴腮的红眼蝙蝠,正对着前方诡异微笑。
下方是一行潦草而怪异的文字:
召唤吸血鬼
Convocate vampiri
正在上演
有意思,本吸血鬼已经不请自来。
跟在贵妇的身后,走下马车。男仆皱眉看我一眼,似乎想问我为什么戴着贵妇的帽子,还未开口,就被贵妇训斥道:“看什么看,带路。”
马戏团的环境让人很不舒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汗臭味,似乎能拧出一把腥臭的鲜血。到处都能看见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面或是身体畸形的男女,或是刚生下来的小怪物,有一个铁笼甚至关着还未满月的畸形婴儿。我忍不住看了贵妇一眼,这个女人看上去如此高贵端正,竟然会喜欢看这种东西。
走进最大的一顶白色帐篷,血腥味更加浓重。还好我的自控力够强,要是自控力差点的血族,说不定已经露出丑陋的尖牙。
帐篷内部像古罗马斗兽场一般,观众席呈环形状阶梯式。贵妇的座位在最前面。不知是因为人多感到安全,还是眼前的场景令她兴奋。她放松了很多,还主动跟我搭话:“你真的不会伤害我吗?”
“不会。”
“那就好,这是我期待很久的节目。就算你想杀了我,也请在我看完节目之后。”贵妇展开羽毛折扇,悠然自得地摇了起来。
她这句话没让我觉得好笑,反而令我有些烦躁。不知是否我多想,总感觉即将上演的马戏,绝不是小丑踩球逗孩子的那种。
我听见周围人压抑却兴奋的呼吸声,还有他们怦怦跳动的心跳。驯兽师负手站在帐篷中央,腰间挂着铁节鞭。那是一种由铁制成的鞭子,上面还有细而密集的倒刺,鞭笞在普通人的身上,能硬生生扯下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驯兽师的身后,还有一口正在咕噜冒泡的油锅。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闪过,一个高亢而兴奋的男子声音响起: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畸形秀!”
一个身穿绅士三件套的男人走出来,他拄着手杖,依次对着观众席行脱帽礼:“首先,欢迎我们的大明星——‘恶魔之子’!”
帐篷后方,铁门“咔嚓”打开。两个衣着暴.露的女子手持一条长长的铁链子,款款地走了出来,引起一片口哨声。她们牵着的,是一个盖着黑布的铁笼子。
男人用手杖指了指铁笼,充满激情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敢保证,这绝对是你们见过的畸形之最——他拥有蛇一样狡诈的金色竖瞳、比骷髅还要恐怖的头颅、比尸体还要恶心的皮肤……他是撒旦的杰作,是可怜又可恨的‘恶魔之子’,请大家掌声欢迎!”
观众席竟然真的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男人一把揭开黑布,露出铁笼里的“恶魔之子”。
一束白光打在“恶魔之子”的身上。所谓“恶魔之子”,其实只是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他蜷缩在铁笼的角落里,手脚扣着镣铐,头上罩着一个牛皮纸袋,袋子被挖空两个小洞,射出两道冷漠而麻木的金黄色目光。他很瘦,尤其是手腕、手肘、脚踝这些地方,几乎是皮包骨头。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生父一有不顺,就会抡起木棍敲打我的头脸。被养父收养之前,我的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刚好,我又是一个特别好强的人,不想给村里其他人看见狼狈的模样,每次出门都用毛巾或纸袋罩头,以为这样就没人发现被打的淤痕。
这个“恶魔之子”,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也觉得,只要藏在纸袋子的后面,就能隔绝一切恶毒、嘲讽、排斥的眼光?
这时,男人继续说道:“今天,我们要表演的节目是‘召唤吸血鬼’。不过,在此之前,先给大家上一碟开胃小菜——大家想不想知道沸油泼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观众席倏地一静。
下一秒钟,人们七嘴八舌地喊起来:
“这怎么可能知道,别卖关子了!”
“把油泼在他的身上,看见他就恶心!”
“同意!把油泼在他的身上,泼油,泼油!”
就连我旁边优雅端正的贵妇也说:“我也想知道沸油泼在身上的感觉。”
我瞥她一眼。想知道的话,直接跳进油锅里不就好啦?
“不要着急,答案马上为大家揭晓!”男人转身命令驯兽师,“打开笼子,把我们的大明星放出来。”
驯兽师领命,两三步走到铁笼旁边,“咔嚓”打开门锁,扯住恶魔之子的衣领,想把他拽出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恶魔之子反扣住他的手腕,低头狠狠咬了上去。观众席惊呼一片。驯兽师却像经常面对这种情形般,忍着痛,硬生生把他拖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打了他一鞭子。我看见铁节鞭扯下一块血肉,鲜血瞬间浸透了恶魔之子的衣衫。他却一声不吭,撕下一截裤腿,勒紧伤口止血。骨头真硬。
驯兽师却有些恼怒,一脚把他踢开,一个箭步冲到油锅旁,用铁勺子舀起沸油,想泼在恶魔之子的身上。观众席嘈杂的声音消失了,人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观察着驯兽师的动作。
一步……
两步。
眼看驯兽师离少年越来越近,我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贵妇手中的羽毛扇子,遮住脸,提高音量说道:“够了!一点常识都没有。还说什么召唤吸血鬼,我看只是个骗钱的幌子罢了。”
男人连忙制止驯兽师的步伐,看向我,彬彬有礼地问道:“女士,为什么这么说?”
“三岁小孩都知道,吸血鬼虽然吸血,却不是什么人的血都喝,他们更喜欢美丽少女的鲜血。你们这个恶魔之子,长得这么恶心,吸血鬼会不会喝他的血都不一定,还往他身上泼沸油……”我摇着扇子,刻意停顿一下,“我看,你们是想激怒吸血鬼,把大家都害死吧?”
“女士,我们绝无此意。”
“没有就行。”我故作不耐烦地说道,“大家都是来看吸血鬼的,你把沸油浇在他的身上,除了把他烫熟,让吸血鬼愤怒,还有什么作用?能坐在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才不想因为一个怪物,被吸血鬼惦记上。”
其他人纷纷附和起来。他们只想看热闹,并不想因为热闹惹麻烦。
男人沉思了一下,命令驯兽师泼掉沸油,说:“这位女士说得有理有据,那我们直接开始召唤仪式,有请我们的吉卜赛女巫……”
掌声雷动。我松了一口气,合上扇子,却撞上恶魔之子冷冰冰的视线。
他一直在看我。
看我做什么?
我用一根手指顶起帽檐,在罩面黑网纱里,对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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