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最悠长的永恒。
无论过去多长时间, 过去的时光都能在记忆中被唤醒。
在无惨和阿雀的过去,他们的确有过无可替代的回忆。那是要被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的宝物, 但同时也是提醒着现实残酷的变化。
曾经她无数次依偎在无惨的怀里,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而那时候的无惨也还会安静地听着——即便他并不会将那些话放进心里。
鬼舞辻无惨从不喜欢这样的变化。变化意味着劣化,这在他自己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普通——就好像真的只是个平凡的人类了。
分明距离自己还是鬼王的时候也没有过去特别长的时间, 可鬼舞辻无惨却觉得这几年像是比之前的一千多年更加漫长。
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变得强大起来, 又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来让自己获得一切,怎么可以任由那一切都离他而去?
鬼舞辻无惨坐在花园里, 过去的记忆如潮水从四面八方而来。
一千多年前的时候, 无惨捡到了一只小小的麻雀。
两百多年前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见到了名为神代雀的少女。
她们都是一样的弱小而又吵闹。
*
*
“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吗?”
阿雀忽然打断了无惨的回忆,她倾过身来,用抱怨般的口吻说:“你又走神了, 多看看我不好吗?”
红梅色的眸底倒映着她的身影,阿雀用手捧着无惨的脸。
看着那双依旧很漂亮的红梅色眼睛,她又歪了歪脑袋。
好奇怪。
以前她也时常做这种事, 但每次都会被无惨把手拿下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紧蹙眉头的表情, 以及眼底里对她“冒犯”了自己而生出的怒意。
这种亲昵的、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举动, 对鬼舞辻无惨而言是绝大的不敬,即便他对阿雀的宠爱远胜于任何鬼,也不可能容忍她对自己做出这样的冒犯。
但现如今的无惨却只是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脸,连表情都没有产生半分变化。
成功让无惨继续看着自己后生出的满意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很快阿雀便从无惨的表情里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在以前的时候, 她其实就很喜欢踩着无惨的底线反复横跳,然后在他将要生气却又还没开始发脾气的时候撒娇认错。有时候他会把脾气压回去,但表情仍然很可怕,而有时候他会直接翻脸不认人,丢下她或者拂开她。
虽然这样说有些奇怪,但阿雀其实更喜欢无惨以前的样子——那副高高在上的、倨傲而又矜贵的样子。
哪怕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妥协,也像是做了巨大的屈就和牺牲一样。
那才是她所熟识的无惨。
而现如今无惨似乎真的像是认命了一样,随便她怎么动也不会生气,平静得一点也不像他自己了。
这令阿雀有种诡谲的情绪,也让她迫切地想要验证什么。
她会在晚上和无惨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张床上,而无惨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她也会和无惨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指给对方看花园里新栽的花苗,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看到新开的花,她们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下。
阿雀以前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无惨。她们以前从来没有一起出现在太阳下。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作为人类的无惨,就已经因为身体虚弱而不得不避开阳光,哪怕有时会在庭院中稍走几步,也是在太阳落山的短暂时刻。
而成为了鬼之后,阳光便成了比毒药更具威胁性的危险。
阿雀紧紧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似乎要从中看出些熟悉的轮廓来。
看不出来的。
属于人类的身体,除了那双眼睛以外,再没有半处是阿雀所熟悉的样子了。
她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像是倏然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指缝里流走了,越是想要抓紧,越是无法触碰。
失去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
原本不是想这样的。这并非是神代雀一开始的设想。
她只是希望他能继续活下去,就像他一直以来都希望的那样,而在那样的未来中,她也会一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但事到如今,现实变成了神代雀自己都无法预料的状态。
想到这里的时候,阿雀握紧了无惨的手——女性的手掌和男性有着醒目区别,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无惨的手是什么样的呢?阿雀很努力地想要从记忆里找出它原本的模样来。
苍白的、瘦削的、常年不需要任何劳作,精致却冰冷得不像是活物。
而现如今躺在她手掌里的手,却是有些粗糙的、瘦小的常年需要劳作的……小姑娘的手。
细小的恐慌仿佛裂痕般扩大,让她不由得心生退却。
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变化,阿雀同样讨厌着那些变化,她其实并不喜欢陌生的东西,哪怕她总能很快地适应那些陌生。
曾经的无惨,是阿雀认知之中最长久的不变,那并非是指外物,而在于其内在甚至灵魂。
可现如今他也变化,而促成这样的变化的正是阿雀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要离开这里。像是个不知所措的失败者一样落荒而逃。
但就在下一瞬,粗糙的手掌忽然摸了摸她的脸,阿雀回过神来,看到了无惨脸上短暂的僵硬与错愕。
不知道是因为阿雀的异样还是因为自己的举动——阿雀在不知不觉中掉了眼泪,而为她擦去眼泪的是无惨。
无惨是主动做了这样的事。
随之而来从那张陌生的脸上所流露的、像是懊恼般的表情让阿雀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感觉——是为自己不该做这样的举动、不该做出这种“屈尊降贵”的事情的懊恼。
那才是真正的鬼舞辻无惨。
那是与屈从、退就毫无关联、永远也不会产生联系的鬼之王。
“无惨,”阿雀忽然不再叫她阿郁了,她问她,“你恨我吗?”
以人类之身重回于世的无惨并没有说话。
*
*
神代雀似乎在做着什么不能被无惨所知晓的事情。
她总是一副很忙碌的样子,一整天都可以待在外面,回来时也似乎是刚从劳累中得以喘息。
这令无惨本就不怎么多的开口时间显得更少了。
可偏偏神代雀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或者说她察觉到了,但是没有闲暇的时间来顾及。
对于神代雀而言,鬼舞辻无惨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所以能让她连无惨都无暇顾及的事情,大抵也能让人有所察觉了。
比鬼舞辻无惨更加重要的,只有可能是她自己。
直觉告诉无惨这是个很好的时机,只要去问神代雀,或许她就会告诉自己些什么。她的过分自信与随心所欲,会让她认定无惨没有威胁到她的可能性。
但当一个人拥有绝对的自信,笃定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时,往往也就离失败不远了。
“我在忙什么?”
对于主动过来询问自己的无惨,阿雀显然表现得有些意外,但接着她就告诉无惨,“鬼杀队的人察觉到一些事情了。”
听到鬼杀队,无惨下意识缩紧了瞳孔。他并不害怕鬼杀队,现如今鬼杀队中不会再有第二个继国缘一了。
但很快无惨又想到,神代雀并不需要忌惮鬼杀队。甚至哪怕真的面对继国缘一,她大抵也不会害怕。
她既不害怕紫藤花也不害怕阳光,人类已知的灭鬼之法对妖怪并没有任何作用。
日轮刀对她应该也没有效果,但既然神代雀提到了他们,再结合她这段时间的表现,便足以说明她还是在忧忡着与鬼杀队有关的某些东西。
“鬼杀队会对你造成威胁吗?”无惨问她。
阿雀摇了摇了,“不是鬼杀队本身。”
理解鬼舞辻无惨的问题并不难,但这并不代表着阿雀就会顺着无惨的话,把那些对方想要听到的东西全部说出来。
她在等无惨继续问她,同时也在观察着无惨的表情。
她想从无惨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或许是恨又或许是其他的东西。
阿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双眼睛,这令无惨觉得很有压迫感,不适从心头涌现,冰冷而又具有侵蚀力。
“那是什么东西,产屋敷家?还是其他的?”
面对如此坦率的询问,阿雀同样给予了坦率的回答。
“你知道产屋敷家这一千年来的过往吗?”
这只是个开头,在无惨以为她又要开始无止境地转移话题时,阿雀继续说:“因为早逝的诅咒,从某一代开始,产屋敷家的家主从神官一族中迎娶妻子,他们的神社里供奉的是天照。”
几乎是在顷刻间,无惨明白了什么——人类、鬼都无法与妖怪为敌,因为妖怪所面对的敌人是更加威严也更加强大的存在。
比如——神明。
鬼舞辻无惨本不相信有神的存在,哪怕神代雀以原本的形态出现在他的面前,也只是让他产生了些许动摇。
可现如今他却不得不相信,那样的东西的确是存在的。因为只有祂们,才是真正能让神代雀也产生危机感的东西。
但无惨没有说出来,安安静静的模样仿佛没有听出来阿雀的潜意思。
阿雀忽然想,或许无惨是真的恨她。
恨到无论如何也无法释然与解脱。
所以不管他以什么模样出现在她面前,都不可能再用以前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她。
甚至可以说——
“你希望我死吗?”
阿雀无比认真地询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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