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故人重逢

    陈妈妈已成往事,姨妈巾成新宠。就在纪云拿着姨妈巾准备迎接大姨妈的日子里,被绑架的蔡眀姬被装进箱子里,孔缺扮做商人,从京城贩卖高丽人参到南方去。

    京杭大运河沟通南北,从北京通州港登船出发,只需走水路,日出而行,日落而泊。

    蔡眀姬被锁在船舱里,连窗户都从外面钉死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日三餐都由一个健壮的男仆送进来,顺便把马桶提出去清洗。

    蔡眀姬把手腕上的玉镯子等值钱的东西塞给男仆,“你若肯救我,将来会有人送你一座金山。”

    男仆不肯接,他先指着自己的耳朵,而后张开嘴巴给蔡眀姬看。

    他的舌头从根部断开了!

    而且断口整齐,一看就是人为割掉的。

    原来是个聋哑人。

    策反失败,蔡眀姬一个中年妇人又打不过男仆,软硬皆不行,只得在舱里待着,她有一万个问题问消失的曹静。

    就是去死,也要当个明白鬼吧!

    航行了快一个月,到了杭州港,换上一艘大海船,居然出海了!

    出海之后,孔缺终于肯打开舱门和窗户,让蔡眀姬自由进出,反正四周都是海水,跑也跑不了。

    除了自由,聋哑男仆把她照顾的很好,饮食清洁,顿顿鱼肉,蔡眀姬在舱里憋了一个月,清瘦的她都变得圆润起来。

    大海船航行了一整天,终于在落日余晖下进入港口,这是一个天然港口,港口两边是两座犹如双胞胎般对称的岛屿。

    “双屿到了!”水手们欢呼。

    蔡眀姬听了,顿时花容失色。她身处深宫,也听过双屿岛的大名,据说是最大的海盗港,富可敌国,位处舟山群岛,连大明水师都对双屿岛无可奈何。

    大海船靠港之后,孔缺命人把货物卸载到双屿港,就在港口换了一艘小船,带着蔡眀姬出了港口,挂上小白帆,行驶到了双屿岛附近的一座孤岛,这里水浅,只容得小船靠岸。

    从小船上看,这座岛郁郁葱葱,似乎没有人烟,但上岛之后,才发现此处另有乾坤,和普通的渔村差不多,有菜地,有农舍,还有追逐小黄狗尾巴奔跑的小孩子们。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里到处都有树屋和岗哨,上面有背着弓箭、拿着火/枪的海盗守护孤岛。

    不过他们看到孔缺,都尊敬的打招呼,称他为大少爷。

    孔雀带着蔡眀姬登上岛屿最高处的一个石头堡垒,闻得阵阵箫声,伴随着海潮起伏。

    一个妇人站在窗台边吹箫。

    一看此人的背影,蔡眀姬一僵,居然是真的!

    孔缺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等待,一曲终了,才开口说道:“母亲,我回来了,我还母亲带了一份大礼,您一定喜欢。”

    妇人怔怔的看着窗外破涛汹涌的大海,说道:“放到库里去,得空我去瞧瞧。”

    孔缺将蔡眀姬一推,“此乃活物,儿子废了不少心思弄到手的,母亲确定看都不看一眼?”

    妇人终于肯转身了,看到蔡眀姬,右手一松,手中里的玉箫坠地,砸在石头地板上,啪的一声摔成好几截。

    “明姬……明姬妹妹!”

    “曹姐姐……你没死!”

    两个妇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上下打量着。

    孔缺鼓掌笑道:“看来母亲对儿子的礼物很满意啊。”

    一听这话,曹静立刻从久别重逢的喜悦里醒过来,反手给了儿子一巴掌。

    啪的一声,孔缺没有下意识的捂脸,就像这巴掌打在别人脸上似的。

    孔缺对蔡眀姬说道:“你好好陪着我母亲,给她解闷,要她安心在岛上颐养天年。”

    曹静大怒,“你囚禁了我一个还不够,你还把我的朋友抓进来!就算是我欠你们兄弟两个,但她是无辜的,她不欠你们。”

    比起母亲的愤怒,孔缺安静的不像话,“你们女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本来就该在后宅过一辈子。你和她考进紫禁城当女官,所谓的自食其力,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紫禁城是个更华丽的后宅,你们甚至不是后宅的主人,只是个体面一些的仆人。但在这个海岛——”

    孔缺指着翠绿的孤岛,“母亲是绿岛的女主人!好好的女主人不当,非要低三下四给人当仆人,我们没有错,是母亲一意孤行、抛夫弃子、一错再错!我们兄弟两个千里把母亲寻回家,只是为了纠正母亲的错误。母亲若想通了,会感激儿子的。”

    “母亲好好和故友叙旧,儿子告退。”孔缺施了一礼,关门。

    屋里只剩下余怒未消、胸膛猛烈起伏的曹静和一头雾水、越来越听不懂的蔡眀姬。

    蔡眀姬问曹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死于纪太后之手。”

    “皇上驾崩了?纪云成为太后了?新帝是谁?”曹静一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样子,她离开紫禁城时,纪云还是刚刚丧子的皇后,五年过去了,她困于孤岛,与世隔绝,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蔡眀姬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曹静坐下,喝了杯茶,勉强平复了心情,缓缓道来:

    曹静还是荆州曹家书香门第待字闺中的少女时,就痴迷音律和戏剧,没有她不会的乐器,酷爱收集各类戏本子,常年在茶馆二楼包厢里留着位置,不会错过任何一场名角的戏。

    某天荆州城来个戏班,擅长三国戏,曹静迷上了扮演吕布的小生。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曹静痴迷小生戏里戏外的风流倜傥,人戏不分,少女情浓之时,以为这个小生就是骑着白马,背着方天画戟,将她从无聊的后宅里解救出来的大英雄。

    曹静彻底沦陷,和小生私定终身,两人约定私奔。

    听到这里,性格耿直的蔡眀姬再也坐不住了,“你是不是傻?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戏子最擅长逢场作戏,唱练做打,凭着一副好皮相,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被诱骗拐卖,跟着戏子私奔有几个好下场?不是变卖为妾,就是卖到风月烟花之地,你怎么——”

    看着故友的脸,蔡眀姬把那句“自甘下贱”的话生生咽下去。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曹静!

    曹静叹道:“那年我十六岁,已经定亲——嫁给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当填房,这个男人比我父亲年纪还大。还是奶娘心疼我,去打听说他还有五个侍妾,原配夫人是被五个侍妾给气死的,都宠妾灭妻了,我当然不愿意。”

    “但我父母贪图他是个等待授官的进士,将来飞黄腾达,可以提携我的弟弟们,就给我定了这门亲事。你说,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族人们也都说这门好亲,哼,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自家女儿嫁去当填房?”

    曹静说道:“他们都要卖我了,我还顾忌什么家门荣誉。小生年轻,会哄我开心,还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会把我带出这个泥沼,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了,就决定跟他走……”

    但是私奔那夜,小生没有来,曹静被家人抓回去了。因发现她大了肚子,伤风败俗,家人就对外称她暴病而亡,和老男人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四个月后,曹静在乡下生下一对双胞胎,就在父母要把两个孽胎祸根溺死在马桶时,小生就像戏本子里的吕布一样,带着一群人骑着马闯了进来,留下了九箱子金砖,将曹静和双胞胎,以及曹静的奶娘带走了。

    听到这里,蔡眀姬说道:“不对呀,东厂的怀安问了你的家人,说你生下双胞胎之后,和奶娘一起离开荆州。”

    曹静讽刺一笑,“他们贪财又虚伪,怎么可能告诉东厂得了九箱金砖和差点溺死两个外孙的事情?”

    曹静在最虚弱无助的时候,得了小生的拯救。

    小生自称是私盐贩子,唱戏是爱好,借着戏班子的掩饰四处贩卖私盐。本来打算带着曹静私奔,无奈那晚得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群龙无首,贩子们在棺材前自相残杀,小生只得连夜赶回去主持大局,所以不告而别。

    等小生继承家业,平息内乱,已经是四个月以后,小生带着九箱子金砖给岳父岳母,“买断”了曹静一生。

    小生发誓金盆洗手,不卖私盐了,和曹静以及双胞胎儿子定居云间县(现在的上海),开了个洋货铺子,安稳度日。

    曹静大为感动,以为苦尽甘来,找到了良人。

    起初,曹静和奶娘忙着照顾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们,没有留意丈夫洋货铺子的生意。

    曹静是传统书香门第的女子,以为男主外,女主内,只要丈夫做正当生意就行。

    两个儿子长到五岁,启蒙读书,曹静不再围着儿子们转,有了空闲,渐渐就发觉丈夫不对劲。

    身为一个洋货铺子的小老板,丈夫出远门贩货实在太频繁了,经常两个月都不在家。

    曹静以为丈夫出轨,包了外室,就要奶娘偷偷雇了人,跟踪丈夫。

    丈夫觉察有人跟踪,逼问此人,才知妻子对自己起了疑心。

    丈夫觉得迟早瞒不住,和妻子成亲五年,孩子都五岁了,且妻子和娘家已经断绝来往,也无处可去,只能慢慢接受现实,就干脆和妻子摊牌。

    原来他是走私犯——大明实行海禁,只许朝廷和藩国之间的朝贡贸易,严禁民间和外国通商。

    但是海外贸易利润丰厚,是一本万利的行业,因而民间走私活动屡禁不止。云间县是长江出海口,位置优越,诸多走私犯定居在此,以洋货铺子、茶馆等等正当生意作为掩饰。

    走私是祖传的生意,丈夫原本无心家族生意,醉心音律和戏剧。无奈父亲一死,几个哥哥们为了争夺家产,互相残杀,丈夫闻讯赶回家时,哥哥们都被父亲昔日的对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给杀绝了,企图吞下父亲的船队和岛屿港口。

    丈夫临危受命,召集父亲旧部,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反杀对手,夺回产业。

    曹静震惊之后,爱情和亲情还在,她苦劝丈夫从良,断了走私买卖。

    丈夫答应了,说需要时间安顿部下,大家一起洗脚上岸。

    但一年又一年,五年过去了,走私买卖不仅没断,还越做越大,甚至,丈夫开始与倭寇和海盗勾结,利用他们保护走私船队。

    这一下触犯了曹静的底线,云间县屡遭海盗倭寇的骚扰,甚至全家被杀光,丈夫居然与他们狼狈为奸。

    愤怒又失望的曹静要带着两个儿子离开丈夫,但这五年丈夫带着儿子们做生意,长见识,儿子崇拜父亲,认同父亲,觉得母亲小题大做,妇人之仁,不肯和母亲走,还劝母亲留在父亲身边。

    原来我五年忍耐和等待,丈夫却用两个儿子来绑住我。

    曹静是个敢和戏子私奔的女子,她对儿子们纵有万般不舍,还是带着奶娘离开了家。

    临走时,曹静抛下金银细软,嫌丈夫的钱脏,和奶娘净身出户,身无分文的她看到了紫禁城召考女官的榜文,就抱着一个琵琶卖唱获取食物和盘缠,和奶娘来到北京。

    女官要求如果是寡妇必须没有生育过,所以曹静伪造了户籍,隐去自己生育双生子,把奶娘称为亲娘,蒙混过关。

    曹静擅长音律,在尚仪局司乐司当了女史,用女官俸禄给宫外的奶娘养老送终,因其出身复杂,所以她从来不谈娘家婆家,沉默寡言。

    然而曹静在宫廷的日子随着金锁和纪云相继成为皇帝宠妃而变得不再平静,哀悼太子死后,纪皇后怀疑曹静,要东厂太监怀安摸清她的底细,看着父母的证词,曹静知道掩盖不住了,但她绝对没有伤害过哀悼太子。

    纪皇后放过了曹静,但是曹静从坤宁宫出来之后,看到了一个人,他穿着小宦官的衣服,还从男孩长成了少年,但是她一眼看出这个小宦官就是她的儿子。

    她的长子。

    长子在一次反抗大明水师的围剿中,为了保护弟弟而下/体受伤,被迫断根保命。

    身体残缺,长子索性装作全家被倭寇所杀,来京城投靠权宦怀安,走了门路来到紫禁城千里寻母。

    长子在茶里下/药,将曹静放倒,偷偷运出宫,还将她的鞋子扔到太液池湖畔,做出落水的假象。

    曹静渐渐陷入昏迷时,十六岁的长子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父亲一直惦记着母亲,我和弟弟也很想你。去年我受了重伤,濒死之时,我感觉到母亲抱着我、给我喂药、拍着我的脊背,哼着歌谣,像小时候生病那样哄着我。”

    “那一刻,我突然舍不得死了,我要母亲陪着我,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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