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细软的手指尖堪堪触到镜中男人的脸,那镜面便如水波荡开泛起一圈涟漪,场景极速变幻起来。
随着一声细微的利器刺破血肉的闷响,镜中的男人左肩忽然中了一箭,闷哼一声。
几乎是同一时间,男人便猛地回过头,一双狭长幽深的鹰目火光灼灼,精准地摄住偷袭之人。
眨眼间,他便利落地取下了背上的箭矢,毫不犹豫地弯弓射箭。
下一秒,清晰无比的破空声响起,伴随着一声惨叫,那百里之外的偷袭者便被三箭穿心,随着胸前飞溅的鲜血栽落马下。
而射箭的男人甚至都没有细看对方一眼。
这一手箭术无疑极大地鼓舞了军心,战场上局势愈发向一边倾倒,厮杀声此起彼伏,敌军节节溃败。
最终,随着男人手中血光淋漓的长剑举起,身前身后百万士兵齐齐单膝跪地,脚踩着鲜血浸染的土地,激越地振臂呐喊,三呼万岁。
剑指天下。
秦军,再一次胜了。漳水流域,亦成了秦王此次出征最大的战利品。
震天的呼声传出镜外,小孩似乎也感受到了其中的热血,有些呆呆地跪坐在地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的侧脸。
“……阿……阿爹。”祁嗅嗅又怯怯地唤了一声,两只胖乎乎的小手都摸了上去,试图从这个奇怪的镜子里,把她英勇神武的阿爹揪出来。
可惜无论她怎么在镜面上摸索,都无法触碰到镜中人。
甚至,当镜里的男人沉声下令带军入驻安阳行宫时,那镜子忽然闪了闪,噗得一声,黑了。
祁嗅嗅茫然地瞅着黑掉的镜子,急得抱起来拍了拍,又往白嫩的额头上乱磕了好几下,也没让镜子再次亮起来。
当然,她也没能成功用小脑袋磕破镜子,钻进里面去。
无尽的茫然和恐慌摄住了她的心神,乌溜溜的眸子又隐隐沁出了泪。
适才的场景似乎成为了一场梦,田地上空的乌云已经散去,不再打雷刮风了。
只有怀里的镜子还是真实的……
镜子!
泪汪汪的眸子对上了精美古朴的八卦镜,祁嗅嗅仿佛突然被安抚住了,绷紧的小背也放松下来。
小孩吸了吸鼻子,把泪意逼了回去,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她挪到竹筐边上,把早上带的布巾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包好镜子,打了个丑丑的结,放到一边的草堆上。
本来她是想藏到怀里的,但小孩人实在太小了,衣服也小,这镜子几乎有半个她那么大,根本藏不进去。
安置好镜子,她才捡起锄头,认真地把北边的杂草都挖了出来,一棵一棵丢进竹筐。
直到竹筐快满了,她才捡起镜子,塞进去,又在镜子上铺了一层草,背起来。
快到晌午了,她必须把草和镜子背回家去。
这些野草晒干了就能烧火,但今天之内是晒不干的,所以下午她还要去东边的树林里捡柴,要不然夜里没法烧水沐浴。
早春的天气,还是冷的,少吃一顿没什么,不至于饿死,可冻病了没有银子治病,到时候就没人能救她。
祁嗅嗅有些笨拙地越过田埂,爬了出去,中间还崴了一脚,差点一头栽进隔壁的水田里。
小孩慌乱地一手扶住竹筐一手去撑地,整个人就半跪在了地上,狼狈得很,背上竹筐里的草也滚了好几株下来。
这一幕恰好被正治伤的秦王窥见了。
秦王此时正裸着上半身、单腿支起靠坐于龙榻上,让随行的太医拔出肩头的断箭。
小孩扑倒在田埂上时,男人便微微敛起了长眉,气息一瞬间沉了下来。
秦王十三岁即王位,在位已有十年,威严日盛,兼之近几年他越发刚戾暴虐,即便生得龙章凤姿,旁人也不敢轻易直视圣颜。
太医被陡然暴涨的威亚逼得额头直冒冷汗,抖着嘴唇恭敬道:“……断箭需得取出方可用药,陛下可需要布巾置于口中,以免伤及……”
“不必。拔了便是。”秦王不甚耐烦地瞥了一眼迟迟不敢下手的太医,又挪回视线,盯视着虚空中摔倒的小娃娃。
八卦镜是藏在他掌心的,但凡他愿意,镜面便可随意召唤出来,且旁人无法看见,这是前几日才发现的秘密。
只是,在此之前,镜中所绘大多是其他朝代的风土人情,并不如这三日一般,总停留在这头小小的鲛人身上。
想来八卦镜仍是不死心,天真地以为这鲛人是什么罕物,却不知秦王压根没想从一个小娃娃身上谋夺什么。
帝王虽无情,甚至能手刃兄弟,关押生母,罢黜国父,然而那终究是始于背叛。如今的嬴政,尚未统一六国,可不像日后那般暴虐无道。
身边的太医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将断箭取出,心里虽惊异于秦王的面不改色,但也不敢废话什么,一边上药一边老实交代后续的注意事项。
随侍的赵高在一旁微微躬身,悉数记下。
此时殿外李斯和王翦求见,秦王将人宣了进来,听王翦汇报前方战况。
王翦是一名猛将,早年便追随秦王左右,立下汗马功劳,最是忠心不二。
汇报完,他也不管李大人的目光示意,恭敬道:“陛下的伤势如何了?”
“无妨。修养几日便是。”秦王一边听着臣下的汇报,一边注视着镜中的小鲛人,见小娃娃吃力地从田里爬了起来,头顶上圆圆的发髻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棵碧绿碧绿的小草,却浑然不觉地一步一步沿着乡野小道走远。
秦王方转开眼,看向臣子。
王翦确认秦王无碍,自然退到了一边,那么就只剩李斯了。
“爱卿何故踟蹰不前?莫不是还未缓过惊吓?”秦王似笑非笑地开口。
李斯登时背上冷汗直冒,躬身道:“臣确是担忧那妖物之事。”
李大人口中的妖物自然是八卦镜。
秦王那日召李斯来商讨八卦镜的作用,无非是想让得力助手发挥想象力,对八卦镜物尽其用,奈何李斯被吓破了胆,只得命人抬出去。
“孤自有主张。”秦王敛了笑,不欲在此事上与臣子生隙,但他礼贤下士是出了名的,又道:“若有异端,孤不会留它,亦不会受妖邪蛊惑。”
秦王都如此说了,李斯尽管忧虑,也不可再争论什么,打扰秦王歇息,便同王翦向秦王告了安,退下了。
赵高将熬好的药呈了上来,也被秦王挥手屏退。
若说帝王皆是孤家寡人,秦王更属其中之最,饮食起居如非必要,不喜人随侍左右,从不留宿后宫,继位十年,甚至都不曾立后。
再者,自赵太后秽乱后宫,秦王暴怒生囚太后开始,宫人们就知秦王最厌后宫无序,往日里试图亲近他的宫人都歇了心思,平日里不得传召,基本闭门不出,唯恐哪天小命便丢了。
连其他六国送来的各色美人,也皆闲置,面都不曾见。
八卦镜待宫人退避,才被允许现了形。
镜子:【是否召唤海中之神,助你一臂之力?】
秦王失血过多,正靠在榻上,支着额,漫不经心地看着八卦镜耍心机。
他本欲拒绝,然而话未出口,眼前小娃娃扑倒在地、满头鲜血的一幕又在脑海中闪现。
五岁稚儿,若血照这样流,不出一日便休克晕厥。
上一次看到小娃娃被砸破了头,还是三日前,可镜子这头三日过去了,那头却连半天都没过,莫不是天也不忍她身亡?
身着打满补丁的百家衣,可见小孩无父无母,既非王孙贵女,也非富庶人家,这半日过了也无人来寻,无人关怀,便如同战乱中随处可见的稚儿,死了也无人怜惜。
秦王的心何其冷硬,手下多少亡魂,如何会生出怜悯。
然,帝王到底是……记住了小娃娃那句无意中自言自语嘀咕出来的话。
“春来了,阿爹在边关便不冷了吧。”
他手下那些将士,是否如今家中小儿也无人看顾,随时都会死去?或许,死前都未能等到生父解甲归家。
天下一统,究竟为的是什么?
秦王眸色莫测,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八卦镜便当他默认了,开始施展神通。
镜面忽然如同碎裂一般显现了无数裂纹,秦王岿然不动,冷眼瞧着。
而在这道道裂痕中间,依旧映照出了祁嗅嗅娇小无助的身影。
小孩本是吭哧吭哧地努力背着一大筐草和一面超重的镜子回家,奈何此刻临近晌午,村子里其余的小孩们都被放出来玩了。
各式各样的纸鸢被放飞升空,大孩子们拉着线轴在四处疯跑。
祁嗅嗅避无可避地撞上了他们。
见她身上又多了许多泥巴沾染的痕迹,漂亮乌黑的眼睛也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了,有那么几个男孩便彻底忘了早上被吓跑的事,又起了坏心思。
村长家的周大妞很快冲了过来,分明害怕,却还是强笑道:“小僵尸,我阿娘说也给你一只纸鸢!”
纸鸢?
祁嗅嗅安静地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们手里的玩具。
周大妞连忙点头,将纸鸢丢了过来。
祁嗅嗅没玩过这样的小玩意,一双圆润的黑眸在正午的日光浸染下,似乎漫起了一层好奇的薄光,懵懂又天真。
她原地踟蹰了片刻,有些迟疑地踢了踢小脚,才慢吞吞往前走。
秦王见头上破了个窟窿的小娃娃依旧不知死活要去受骗,一时轻转了下手上的玉扳指,眸色凉薄地冷哼一声。
这声又沉又哑、独属于成年男子的冷哼措不及防在脑海中响起,唬得祁嗅嗅瞬间小步子一停,睁圆了眼睛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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