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红光乍看之下恍若散落的晚霞,炫目又绚烂,无声无息地将趴在地上的小娃娃包覆了起来,再看不见人影。
此景不仅是身处其中的祁嗅嗅觉得慌张,连秦王都微微拧起眉,无视肩头崩裂的箭伤,披衣下了龙榻。
八卦镜是紧随男人左右的,须臾间就被秦王抬手召了过去,一手攥到跟前。
“告诉孤,发生了何事?”
秦王手劲极大,八卦镜甚至有种自己随时会被捏碎的恐惧感,镜面上几般变幻,还是幻化出了一行字。
【鲛人所持八卦镜乃是对镜,生来就有两面,分阴阳。阴镜感应到你,喜不自胜,自会追随而来。】
“孤没问你镜子之事,阴镜阳镜与孤何干?”秦王脸色有些不耐,长眸眯起,“你只需说实话,这鲛人幼崽如何了?”
八卦镜闻言瞬间镜面碎裂,显然未曾料到,三日前还对小鲛人不甚在意的主人此时关心的居然是小鲛人,而不是神通广大的它……
镜子遭遇无情打击,碎得更加厉害。
八卦镜灵力更加不稳,碎裂的镜面已然看不到小娃娃那一头的景象了,秦王何曾等过人,手一挥将镜子甩远,径直扯起玄色龙袍开始穿衣,慢声道:
“有求于孤,便识相点。装乖卖巧,无济于事。”
天生低哑的男声暗藏杀机,镜子感应到了危险,眨眼间恢复原样,显出了一行字:【搜寻不到鲛人的踪迹,无法提供情报。】
“失踪了?”秦王扣腰封的手顿住,忽而耳尖一动,敏锐地听到一阵奇异的啸声。
那啸声空灵悠远,甚至伴随着海潮涌动波浪溅起的水声,由远及近。
秦王一时眸色不明,缓缓抬首,望向前方的八卦镜。
原本漂浮着的八卦镜,此时已然幻化成了晚霞般的漫天红光,与此前笼罩小鲛人的神秘红光别无二致,甚至还在不断地往外扩散而去。
不到几息,秦王抬眸扫视寝殿时,四周已被红霞充斥,连桌椅都看不分明。
男人缓缓抬手,那霞光便从修长有力的指间滑过,留不下一丝痕迹。
奇异的啸声依旧在耳畔回旋,秦王视若无物,径直往前行了几步,取下随身名剑,铿锵出鞘。
剑光刺目,那霞光似乎是惧了,纷纷退避。然而此处宛若晚霞汇聚而成的海洋,不知何时竟有幽蓝的鱼尾一闪而过。
冰凉而美丽的尾鳍扫过男人滚烫的掌心,又受惊似的迅速溜走。
秦王冷眼瞧着,倏忽间将手中长剑向后掷出,破空声响起,镜子碎裂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满室霞光顷刻消散,唯余一团稚弱娇小的身影,静静地趴伏在寝殿中央,八卦镜亦随之恢复原样。
无声的寂静蔓延,秦王抽出深深刺入墙面的佩剑,漠然提剑,走向趴伏的人影。
然而,在距离“刺客”仅有一丈远时,男人稳健的步伐略一顿,忽然直接停住了,没再上前,幽深的长眸映出了地上的那一小团……幼崽。
帝王凌厉视线所到之处,娇小玲珑的娃娃正软趴趴地蜷缩着小身体,埋着小脑袋,瑟瑟发抖地趴伏在地上。
本就绵软瘦小的两只小脚乖巧地并在一起,膝盖合拢,呈跪伏的姿态,藕节似的小胳膊也害怕地抱着头,乍一看就像一只灰扑扑软绵绵的小兽,可怜极了。
秦王显然是第一次见到有小娃娃这么跪他,一时沉默不语,居高临下地盯着小孩的背。
直到一声饱含恐惧的稚嫩呜咽声乍然响起,男人方随手往后扔出佩剑。
长剑锵的一声精准入鞘,灰团子又抖了抖,细细地啜泣一声。
秦王看在眼里,并未出声传唤宫人,反倒走近两步,沉声道:“抬头,站起身。”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祁嗅嗅满心的害怕顿时消散了许多。
但之前的经历实在吓坏了她,也耗尽了她的力气,这会儿哪怕她想动,也没有力气,只好埋着脑袋摇了摇头,瑟瑟不动,小声道:“嗅嗅起不来……”
隐约间,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从她身上散开。
之前被砸破的额头流血不止,半天未能得到医治,又屡次受惊,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小孩只觉得手脚发软,背上也出了冷汗。
她身上灰扑扑的衣裳被脏石头砸过,手上腿上都沾染了田里的泥土,额头上渗着血,鼻尖还冒汗,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干净。
到底年纪太小,做不到完全自理,若没人管没人救,哪天或许真就无声无息地没了,也不知之前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逝。
外头守着的赵高许是听到了隐约的说话声,敲门声很快响起,恭敬小心的声音传进来:“陛下可是有吩咐?”
秦王抬眸,扬声道:“宣太医。备水。取些干净的衣裳来。”
“是。”赵高高声应下,便匆匆吩咐去了。
祁嗅嗅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从她摇头表示起不来,到赵高出声问话,也不过是几息的时间。
实际上,她此刻处境并不好,无暇他顾。
当被八卦镜的红光包裹住时,祁嗅嗅以为自己死了。
剧痛仿佛将她劈为了两半,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只惊惧地发现自己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变成了一条不会说话的鱼。
她不再是祁嗅嗅,没有阿爹阿娘,只能迷茫地在红光中穿梭。
对于仅有五岁的稚童而言,这样的经历是可怖的,以至于此刻的祁嗅嗅,什么话都说不出,只默默地埋着小脑袋,边歇息边悄悄啜泣,仿佛偷偷哭几声就能把之前受到的委屈都赶跑,重新振作起来似的。
然而秦王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又是身强体健、五感敏锐的年纪,如何察觉不到她的异样?
秦王吩咐完宫人去做事,方缓步走了过去,在小孩身前蹲下来,低声问:“还是起不来么?”
小娃娃慢慢摇了摇头。
秦王便盯着人看了几息,终究是伸手,掐住小孩的腋下,轻巧地把人扶了起来。
这约莫是他生平头一回扶一个孩子。
祁嗅嗅还埋着脑袋偷哭呢,就突然被提了起来,一时藏都没地方藏,袖子上哗啦啦掉了一地的珍珠,鼻头也哭得通红。
她此刻的模样着实可怜可爱,嫩生生的小脸上,晶莹的泪还在往下滚,额头和鼻尖都脏兮兮的,偏生那双乌黑圆润的眸子仿佛被春雨洗涤过,剔透分明,清晰地映照出男人漠然而俊美的脸。
秦王平静地垂眸,锐利幽深的目光同小娃娃懵懂稚气的双眸对上,还未开口说什么,便被小孩突兀地扯住了长长的衣袖。
“你……你是……阿……阿……”小娃娃似乎紧张极了,磕磕绊绊地话都说不全。
秦王并不在意,只道:“孤乃秦国君主,嬴姓赵氏,名政。”
“嬴……政?”祁嗅嗅细声细气地跟着唤了一声,又蹙起眉摇头,下意识想反驳。
可当她对上秦王审视的目光时,又有些畏惧男人的冷漠,只敢在心里悄悄嘀咕道:
“不是嬴政呀,是今天镜子里面的阿爹。”
可阿爹如今分明还在军营里治伤,如何会留在这样天宫似的宫殿里?
莫非……她其实已经死了,就和阿娘说的一样,只有到了天宫,才有机会见到阿爹?
到底是自小在山村里生活的孩子,又还没到念书的年纪,祁嗅嗅哪怕再如何聪慧,也不可能知道何为穿梭时空。她只能根据自己知道的事情去推测,导致的结局便是……小孩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能自己走?”秦王问。
祁嗅嗅恍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问:“……这里是,天宫吗?”
“行宫。”秦王并未将这奇怪的问题放在心上,沉吟片刻,问:“头可觉得昏沉?浑身无力?”
失血过多,照理说应是如此。
祁嗅嗅老实地摇了摇小脑袋,只眼巴巴地看着男人,说:“一点也不疼。”
秦王便微敛了眉,松手站起身。
谁知没了他的扶持,小娃娃又软绵绵地往地上扑。
这么一摔绝对脸着地,秦王复又眼疾手快地握住小孩一边的胳膊,蹲回去扶住人。
大概真是被他吓住了,小娃娃看起来格外安静的,明明刚刚都要摔了,却叫都不曾叫一声,就睁着圆眼睛默默地瞅他,忽而抿着小嘴,露出一抹甜甜的笑。
秦王身为帝王,自来不曾抱过小孩,也没有同幼童相处的经验,如何看得懂小娃娃的心思?因此并未多想。
本是打算让这小鲛人牵着他的袖子自己走过去歇息,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明白这一点,下一瞬,男人便伸手把小孩揽到了怀中,单手托着抱了起来。
炙热的怀抱尚且带着隐隐约约的药味和龙诞香好闻的香气,祁嗅嗅还是头一回被如此高大的成年男子单手抱起,还是坐在对方手臂上,一时新奇地睁圆了眼,心里不住地欢呼:
“阿爹好高呀,力气也好大。”
她仅有五岁大,小小巧巧的窝在男人怀里,甚至都占不满怀抱。
若是普通的孩子被如此抱起来,因着怕高,定会去抱大人的脖颈,寻求庇护,可祁嗅嗅偏偏将两只小手都乖乖地握成了拳头,缩在腹部处,动也不动,只那双圆圆的黑眸,亮如星辰。
她歪着脑袋看秦王,轻声说:“不能抱你,会不见的。”
周爷爷说过,天宫里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摸了就会消散。她不希望阿爹消失。
秦王闻言拧起眉,凝视着小鲛人,沉吟道:“莫不是摔坏了脑子。”
受了伤不哭,还总说奇怪的话。
他气势威严,不是会哄人的主,此刻闹不明白小孩的话,也不急着询问,抱着人径直走到龙榻边,弯腰放下。
小孩站不住也坐不住,跟泥娃娃似的软和,却还很乖地自己脱了鞋,认真地说:“嗅嗅会自己照顾自己,没有让阿娘难过。”
所以她过得很好,阿爹也不用担心。
“嗯。”秦王盯着看了几眼,让她躺下,又扯过被子,将人盖住。
他自然能感觉到此时的小鲛人说话有些不对劲,然而具体怪异在何处,尚且看不出缘由。
赵高在外头通报了一声,显然是太医来了。
秦王便宣了太医和赵高,其余宫人皆不得入殿。
起初,陈太医以为是秦王肩头伤情复发,紧张得额头直冒汗。谁知进了殿,陛下好好地端坐在榻边,身上玄色龙袍齐整,端得是精神奕奕。
反倒是一面生的女娃娃,躺在陛下的龙榻上,还给盖上了被子,额头破了个口子也不哭,净用那双黑葡萄似的眸子,直勾勾地瞅着帝王,看起来高兴得紧。
这是什么情况?受伤了还高兴?陛下又何时生了小公主?
陈太医迟疑地瞄了一眼赵高,赵高却只默默地把一盆热水端了进来,拧好帕子,垂着头走过去,心想他若是知道,此刻也不用怕成这样了。
陛下的寝殿突然大变活人,多了个爱笑的小娃娃,怎么都透着几分奇异。
赵高捏着帕子,小心地凑近小孩,要给擦脸。
哪想帕子还没碰到祁嗅嗅,她便忽得将被子拉到了头顶,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赵高:“……”他是否长得很可怖?治小儿夜啼那种?
“唤名女官来。”秦王不耐道。
赵高连忙把帕子放下,退出去唤了一名女官、名叫碧柔的过来。
说是女官,其实在秦宫,与大宫女无异,因为并没有实权。
碧柔相貌姣好,笑起来温柔亲切,论理小孩子都会喜欢她。
可祁嗅嗅只探出头看了一眼,又藏了起来,接着又拉下被子,露出一双眼睛,娇娇道:“不要人来,把他们变不见。”
阿爹是天宫的主人,肯定阿爹说一句话,这些人就飞走了。祁嗅嗅天真地想。
碧柔不知内情,以为小孩是在央求秦王赐死他们,登时冷汗直冒,抖着腿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连连磕头。她父兄可还等着她被放出宫,万万不能折在这里。
秦王不由怀疑他的臣子宫女都是什么洪水猛兽,以至于小娃娃不愿意被近身。
赵高亦是直觉脑袋不保,正要退出去叫其他宫女来,却被阻止。
“罢了,都退下。陈太医,孤宣你来看病,不是跪着看戏。”
“陛下息怒。老臣这就为小主子诊治。”陈太医忙擦了擦汗,起身走近。
若是平日,有人胆敢在帝王面前走神,早拖出去罚了,今日不知为何都相安无事,帝王也未曾发怒,属实奇怪,几人自然把原因归到了龙榻上的小娃身上。
祁嗅嗅哪知秦王待她不同,她此刻沉浸在见到阿爹的喜悦里,被秦王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也不反抗,只伸出小手,拉住了秦王的玄色衣袖。
候在一边的陈太医忙小心地给小娃娃把了脉,又看了伤。
祁嗅嗅被秦王按着不能动,陈太医行事也方便许多,很快便动手给她清理了额头上破开的口子,敷上药。
小孩却忽然道:“好奇怪,额头怎么会疼。”
她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会疼?难道她没死?
陈太医一时有些错愕,迟疑道:“陛下,这……”
是否需要再把把脉?这孩子属实有些不对劲,莫不是先天不足?
秦王眸色寒凉,“不必,只管开药。”
陈太医便知说错了话,忙战战兢兢地提笔,开了内服的药方,又留了外敷的伤药,自请熬药去了,连一刻都不敢多待,仿佛多留一刻,秦王就会暴怒诛他九族似的。
毕竟怀疑小公主心智有碍,可是大不敬。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秦王见人走了,方瞥了一眼低着头的小孩,起身走到殿中央,拾起一颗豆大的珍珠,垂眸端详。
他专注于研究此物,哪怕听到龙榻那边传来了些许细微的声响,也未曾搭理。
然而便是这样的安静,让坚信自己身处天宫的祁嗅嗅明白了过来。
倘若这里是天宫,她不可能会疼,不可能这么久,都还在这里……所以……这里是真的,阿爹也是真的!
小孩恍然大悟,忙不迭地爬起来,掀开被子,滑下床就要去找秦王。
秦王亦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回身察看。
哪知,他方回头,就见本应该好好躺着休息的小娃娃埋头踉踉跄跄地朝他冲了过来,随即一把扑到了他的腿上。
没等男人出声询问,小娃娃便抱住了他的一条腿,仰起脑袋,含着泪娇娇唤道:“阿爹,嗅嗅很想你……”
秦王霎时一怔,沉声问:“你唤孤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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