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月夜之中,丝丝缕缕月光洒在茂密的草丛里,照亮了稚童懵懂纯真的梦境。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孤身一人站在草丛里,两只小手乖巧地背在身后,仰着脑袋望着半空中明亮的圆月,连说出来的话都带上了傻乎乎的喜气。
“阿爹没有……不要嗅嗅,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家了?”
热烫的大手依旧覆盖在头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小鲛人明亮的双眸分明是看不见秦王的,秦王却偏生从她眼中映出的圆月里,恍然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才将将满五岁,字都不认识,书未曾读过,如何就知道思念父亲时要望着月亮了?
然而不得不说,望着月亮认真说话的小娃娃,确实有种别样的讨喜。
秦王却是眸色深沉,只任由右手搭在镜面上,恰好覆在小孩头顶。
男人垂眼,盯着祁嗅嗅黑如琉璃的眸子,半晌方低声道:
“如今战事频繁,孤尚有要务在身,走不得,你且安心过日子便是。”
安生过好日子,照顾好自己,等着生身父母归来便罢了,鲛人一族丢了幼崽,总不会无动于衷。
无论如何,稚童此时口中所唤“阿爹”,不过是异世之外两不相干的陌生君王,秦王既然从最初便未曾认下“阿爹”的身份,只以“孤”自称,那么此刻、今后也绝不会认。
秦宫虽说宫规森严,赏罚分明,唯以秦王一人独尊,然而深宫最不缺的是便是阴谋诡计与流言蜚语,即便秦王能使众人缄口,又哪止得住险恶的人心。
那样苟且过活的日子,怎么都不应当是懵懂稚气的小鲛人可过得的。小鲛人何其聪慧通透,倘若见了,难免污了眼睛。
不适合,亦不相配。
只是,祁嗅嗅年纪小,尚且不懂得秦王的用意。
“在这里,等阿爹吗?”
她仰着头安静地听完,琢磨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问:“阿爹是要嗅嗅过好日子,等着就好了吗?”
“嗯。莫要哭泣,受人欺负,顾好自己。”秦王语调冷沉,说着便收回了手,单手支着额,平静地望着镜子。
八卦镜如何都看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道秦王此时对着小鲛人到底是何种态度,便不敢出声问什么。
祁嗅嗅却抿着小嘴,微微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嗅嗅省得的。”
她欢喜地晃晃脑袋,抬手将额发上挂着的露珠抹去,细声道:“嗅嗅会听阿爹的话的。”
在小孩子单纯的心思里,秦王那几句话自然是表示关怀的。无论秦王此刻是何种神色,哪怕面上未有一丝笑意,在祁嗅嗅听来也是温和可亲。
毕竟五岁稚童,能听懂字句表面上的意思,已足够了。
如此算是达成了“共识”,秦王眼见小娃娃依赖地望着自己,多少也知道祁嗅嗅这个年纪听不懂他的话外音,便也未曾多做解释。
夜凉如水,早春的月夜到底是冷了些。
秦王知晓两处时日不同,故而昨日命侍女为祁嗅嗅选衣裳的时候,特意要求了选深衣样式的,这会儿小孩裹得严严实实,自然冻不着。
然而他仍是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既知道要听话,如何还不动弹?”
“唔……”小孩闻言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抬手指着自己,“嗅嗅要做什么?”
“回屋去。”秦王提醒。
“噢。”小孩方后知后觉地点了点脑袋,乖巧地揪起深衣的裙摆,慢腾腾往茅屋的方向走。
寻常女子提裙行走,大都是袅袅娜娜,步子小而轻,仪态优美。
小孩倒好,胖乎乎的手指揪着裙子,手心里都塞满了布料,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小脸上还带着几分谨慎,极为专心。
秦王看得有趣,空着的手指指节轻敲膝盖。
不知为何,小孩每次踩到石头被唬一跳的时候,男人的动作都刚好停住,倒像在打拍子。
有月光照着,路上并不黑,但也不是格外清楚。祁嗅嗅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段,只觉四处越来越静,忽得听到一声奇怪的鸟叫,便瑟瑟地停了下来,怯怯地唤:“……阿爹。”
“无事。只管走。”秦王应了一声。
“嗯。”小孩忙点头,笨拙地绕过了一簇茂密的草丛。
秦王见她不敢走草地,斟酌道:“怕蛇?”
早春万物复苏,蛇自然也结束了冬眠,深夜出行极为常见。
祁嗅嗅被他一提醒,步子便快了点,快走几步又拎着衣裳下摆,要跑。
可乡间路上坑坑洼洼的,走路都不一定稳,如何能跑。
秦王方拧起眉要喝止,小孩就一脚踩到了一个土坑,踉跄着往前摔。
她竟也不叫,只紧紧闭上眼,默默等着熟悉的疼痛来临。
哪知迎接她的一堵热乎乎的“墙”。
无形无迹的大掌稳稳托住了她,阻止了她扑倒的架势。
祁嗅嗅一时懵住了,小心地睁开一只黑溜溜的眸子,瞅了瞅,却什么都没看到,不由疑惑地睁开眼。
她依然保持着往前摔的模样,却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接住了。
秦王垂眸打量了一番小娃娃,见她并无惊慌之色,方看向自己探入镜中的手。
原本明晃晃的镜面此时已然幻化得如同静谧的湖面,湖面上完整地映照出了小娃娃那边世界的一切,却也如同寻常的湖水一般,可随意将手放入,荡开波纹。
镜中的一切到底是比秦王那一头要小上许多,故而秦王不过是随便一伸手,便只用手掌接住了祁嗅嗅。
若以目测,祁嗅嗅此时在秦王眼里,甚至比男人的一只手还要小。
秦王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这个异象,方缓缓地合拢手掌,将小孩圈住提了起来,放到前方没有土坑的地方。
他动作并不慢,又很快松开了手指,收回手,因此,等到祁嗅嗅好奇地伸手到处摸,已经是抓不到他了。
“好奇怪……阿爹在哪里?”小孩伸着手在原地摸索,不停地转圈圈。
“莫找了,孤不在那。”
秦王敛起了眉,训道:“莫再冒失,好生走路。”
“好。”祁嗅嗅这才遗憾地放下手,拎起裙摆继续走。
走了一段路,她似乎才想起来秦王说了什么,细声细气反驳道:“明明是阿爹说蛇,吓我,还要骂嗅嗅乱走。”
“孤提蛇便是吓你?”秦王哼笑一声,“若不提,你踩着了它们,不是更怕?”
“那……那阿爹说蛇,它就不来了么?”小孩显然不太服气。
“孤意在提醒你,避着走,注意看路。如何不懂?田间即便有蛇,也大多无毒。”秦王语气散漫。
八卦镜闻言暗自咋舌,心道秦王何曾耐心解释过自己的用意,这会儿却说了这么多,倒像是有意陪着小孩说话,莫不是担心她害怕?
祁嗅嗅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男人的关心,这才老实地点着小脑袋,应道:“我知道了。”
她此时已然离开了杂草丛生的田间,到了空旷的乡间小路上,不再像刚刚那么害怕。
小孩边走边扭头看了看后面的土坑,见月光下始终有一道黑乎乎的影子跟着自己,又想起刚刚的事,一时高兴起来,娇娇地出声。
“阿爹好高好壮,都可以把嗅嗅圈起来。阿爹是不是会仙人的法术?”
“不是。”秦王随口说了一句,明显没将小孩天马行空的幻想放在心上,哪怕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牢牢盯着小娃娃。
“可是阿爹很神奇,就是仙人。”小孩肯定地点头。
她说完,又指了指自己的影子,唤道:“阿爹看我后面,脚后面。有没有看见?”
秦王瞥了一眼,道:“无甚异常,莫乱想。”
“不是,是嗅嗅的朋友。”祁嗅嗅一字一句地说,又停下来指了指脚下的影子。
秦王一怔,问:“影子?”
“什么是影子?”祁嗅嗅听不懂,只边走边叽叽喳喳地介绍,“它是我的朋友,只要有日月、烛火,就是亮的地方,它就会跟着嗅嗅,听嗅嗅说话。”
“影子乃是朋友?”秦王长眉微皱,低声重复了一遍。
“嗯,现在,阿爹就认识它了。”祁嗅嗅细心地介绍完,便自顾自往家里走。
在小孩眼里,自然是把小伙伴第一时间介绍给父亲认识最重要,介绍完了也就没事了。
秦王却凝视着那道小小的黑影,看着它紧紧缀在小孩脚下,在月光中慢慢拉长,仿佛变成了小孩长大后的模样,又随着小孩靠近村落,在普通人家的烛火映照中缓缓缩小,变成了祁嗅嗅此刻的模样。
若只有这样不起眼不曾被人留意的存在,方能成为小娃娃的“朋友”,那村中活着的那些小孩,又会是什么?何以孤独至此。
秦王缓缓阖眼,气息微沉,到底是未曾说什么。
祁嗅嗅不知“阿爹”的异样,沿着小道穿过了半个村落,回到了家。
茅屋里无人点灯,近看黑黢黢的。
小孩摸黑进了院子,推开了房门,慢慢往床榻边走。
“阿爹看得到路么?”祁嗅嗅忽而担心地道,“阿爹跟着我,就不会撞到椅子了。”
“无妨。”
小娃娃带着些许奶气的软和音调传来,秦王略有诧异,微一挑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被一个五岁小娃娃担心自己摸黑撞到椅子,若让天下人知晓,岂不笑掉大牙。
然而秦王仅仅是讶异,并未觉得多么可笑,甚至周身威势比此前愈加慑人。
八卦镜是直接受害者,内心瑟瑟发抖,如何都想不通这样好玩的事情,秦王是因何而如此严肃。
屋子里,小孩摸黑走到床边的柜子前,蹲下来摸索了一下,将一盏上面放了火烛的烛台拿了出来,又拿出石燧轻轻磨了磨,吹几口气,零星的火苗就变成了火花,将四周照亮。
秦王此前亦在八卦镜内看到了异世不同朝代的生火方式,有一次甚至看见了电灯,这会儿见了火烛并不觉得惊诧,只问:“此物名为何?”
“阿爹说火烛吗?”祁嗅嗅在烛光中眨了眨眼,有些茫然道,“嗅嗅好似听过旁人说,火烛是松木和一种小虫子的翅膀做的。那种虫子的翅膀有蜡,很容易点起来。这个石头是石燧。”
“松木和……是什么样的虫子?”秦王问。
“不知道,那只虫子的名字太难念了,嗅嗅记不住。”小孩为难地蹙起眉。
“罢了。孤派人去寻便是。”秦王并未强求,很快收起了探究的心思。
八卦镜到底是忍不住了,问:“小鲛人所处的位面,文明虽不及现代发达,但也比这边好上许多,主人为何兴致缺缺,并不热衷的样子?今日末世异能农场主到来,可不是这个样子。”
秦王闻声冷眼一扫,慢声道:“迟卿为臣,与孤做交易,两不相欠。如何就与一懵懂稚儿等同而论?”
八卦镜:“您这是歧视,对迟饱饱先生不公平。”
都是召唤出来的异世来客,怎么成年的就得被利用,小崽子反而受尽宠爱?如此独断的帝王统治,迟饱饱等能人究竟何时才能站起来?
八卦镜一顿气抖冷现代式吐槽,得亏秦王听不见它的心声,否则就是四分五裂极刑伺候了。
“以你所见,孤之天下,尽可由一帮小儿来继承,孤只管退位便是。”秦王轻嗤一声,眸色睥睨。
“……是我错了。”八卦镜被这么一说,顿时不敢皮了,默默反省。
秦王生性严谨,帝王至尊绝不是夸夸其谈,与他说笑无异于寻死,还是很可能五马分尸那种真实的死亡,也就八卦镜仗着不死之身,敢如此试探。
一人一镜对了几句,祁嗅嗅只能听到秦王的声音,一时迷糊地睁着圆乎乎的眸子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烛台端起来,转身往外间灶台处走。
外间空空荡荡的,没有柴火也没有吃食。小孩在灶台边上找了好久,才掏出来一根木柴,拿在手里。
“今天的野草……没有背回来,没柴火烧了,竹筐也落在外头,明天要去捡回来才行。”
想了想,她又蹙起眉,道:“阿爹没有晚膳吃,会不会饿?”
秦王闻声怔了怔,终是解释道:“孤并不在你身旁,无需准备膳食。”
“可是阿爹能救我呀,肯定在这里,只是我看不见。”小孩坚持道。
她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大锅,内疚道:“我去给阿爹挖点野菜回来,做野菜饼好了。虽然我做得没有周爷爷做得好吃。”
说着,小孩就把一边的竹篮拎了起来。
“不必了。”秦王拧眉,伸手轻巧地按住了小孩单薄的小肩膀,止住了祁嗅嗅的脚步。
他看着只字未提自己用膳之事、反倒一直在为“阿爹”操心的小娃娃,顿了顿,朝八卦镜道:“你可能将迟卿召唤到鲛人身边?”
八卦镜瞬间呆滞,僵硬道,“把迟饱饱先生送过去?让他过去种土豆吗?这这……”
使不得啊!堂堂末世异能农场主,就是这么被使唤来使唤去的吗?而且还是让他去种地。
“您看,迟先生这会儿或许已经歇下了……”八卦镜试图晓之以理。
“你莫不是以为孤好糊弄?”秦王闻言长眉一皱,居高临下地睨着镜子,道,“迟卿今日方提起,末世之人皆夜不能寐,昼伏夜出,与猫无异。”
“……”胡言乱语被拆穿,八卦镜蔫了,战战兢兢地给迟饱饱传讯。
秦王这才挪开恍若实质的威慑目光,望向镜中迷茫的小娃娃,随手将人一圈提到外间炕上放好,施施然安抚道:“莫急。孤为你寻个种菜的好手来。”
“唔……阿爹要变一个小仙童来么?”祁嗅嗅双手乖乖地放在膝上。
“……否,是孤的能臣。”
年岁与秦王相当,怎么都算不上仙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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