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华跑过来抱唐棠的时候, 没有任何迟疑地、高高地把她举起来,在空中“坐飞机”,转圈圈, 然后用胡子扎女儿的小脸蛋儿——跟唐志华以前每一次到外婆家看唐棠时一模一样。
而且,唐棠每喊一声“爸爸”,唐志华就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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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棠是真的感受到, 爸爸真真切切就在她的身边,而不是在梦里。
然而,唐棠把孟丽云拉进唐志华的怀里时, 就有点不一样了。
唐志华手足无措地后退了两步, 一瞬间脸就红了、然后直红透耳根。
“你怎么了?”孟丽云也觉察出一点异样。
十多年前, 孟丽云和唐志华刚认识的时候,唐志华还是个青涩内敛的小伙子, 那会儿街上的小脚侦缉队特别活跃, 小脚老太太们袖子上带着红袖章, 看到年轻男女站近一点就要上前盘问两句,一不小心就给扣个流氓罪,所以那会儿孟丽云和唐志华两人处上对象了, 但是就连小手都没有拉过。
有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唐志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手足无措,耳根子泛红。
但是后来结了婚,青涩小伙子变成了成熟大男人,每次唐志华出差回来, 哪怕只出去一天两天, 进了家门不管小崽子们如何,首先就要孟丽云香一个, 或者他干脆把孟丽云抱进怀中,亲亲她的额头。
这会儿久别重逢,玫瑰花田之中别说小脚侦缉队,除了女儿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丈夫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咳。”唐志华红着脸微微别过头,握拳假咳两声,脸上看着是镇定了,然而耳根却更红了,“同志,我,我有爱人。”
孟丽云愣了两秒,心中有点明白了,试探着问:“那……你爱人叫什么名字?”
“叫……”唐志华张开嘴,明明那个名字就在舌尖打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失落地低头,叹口气,“我想不起了。”
孟丽云想起城南公安局的刘局长说过的话——唐志华失踪那晚受了伤。
也是,丈夫如果一点事儿没有,怎么可能半年了,连个电话都不给家中打?
一时之间,孟丽云心中百感交集,最当先的是重逢丈夫的喜悦,然后便是心疼丈夫这半年不知吃了多少苦,然而看到丈夫牵着的女儿的手,又不免有点酸酸的,他能把四岁的小女儿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就想不起她这结婚多年的妻子?
孟丽云站在那儿,委屈得红了眼圈。
唐志华一直静静地看着孟丽云,忽然,他往前几步,张开胳膊将孟丽云圈在怀中,这动作停滞了两三秒钟,似乎有什么得到了验证什么一样,他的手臂忽然用力收拢,几乎要将孟丽云揉进他的胸膛。
孟丽云懵懵地,没有明白丈夫这前后的变化是怎么回事儿。
唐志华低头,声音带着难以抑制地颤抖,语气却是很笃定的,“是你啊。”
……
另一边儿,太阳渐渐地往西,唐大彪端着小马扎东挪西挪,终于钓到一条跟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鲫鱼,连屁都没脸放,蔫头耷脑地生受了老程一顿嘲笑,然后两个老头儿收拾起各自的钓具,一道坐公交车回了军区家属院。
唐大彪和老程的房子各在一边,进了大院门口两人就分开走了。
唐大彪提着桶和鱼竿走了一会儿,有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老唐,过来喝咖啡!”
唐大彪一看,鼻子里哼一声,嗬,这老曹又出来现了,缺观众呢。
这老曹吧,和唐大彪是多年的战友,要说仇恨那也没有,但两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你嫌我粗鲁,我嫌你装腔,俩人一起打仗,一起退休,又一道住在军区家属院里,没能处出钢铁友谊就算了,反而动不动就互相别苗头,尤其是退休之后闲下来了,连找茬的时间都富余了。
老曹站在一张石桌子旁,桌子上摆着的不是他平时不离手的“为人民服务”搪瓷缸,而是一个白瓷茶壶,还有几只敞口的配套杯子。旁边坐着两个下棋的老头儿,还有两三个站着观战的,那都是原先一个军区的老战友。
“快过来啊,老唐。”老曹把唐大彪拖过去,提起白瓷茶壶倒了杯咖啡递给唐大彪,“这咖啡啊,是我们家卫军前几天去上海出差买的,我说不买不买吧,非要买,说这个喝着跟茶不一样。”
唐大彪不爱给老曹搭台唱戏,端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儿全干了,完了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谢谢啊。”
“老唐,咖啡可不是这么喝的,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抿。”老曹有点嫌弃,“啧,你瞧瞧你这人,忒粗。”
“老子怎么了?”唐大彪粗咧咧的,说话的嗓门跟打雷一样,“老子是伟大的无产阶级,就爱喝点凉白开,不爱整那些资产阶级的享乐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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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曹被唐大彪噎得没话说,瞪了几秒钟,换了个话茬,“老唐,你干嘛让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人住家里啊?老程把他带回来,那是因为那会儿犯病了,你呢,难不成失心疯了?”
“老曹,你管别个呢?”旁边一个下棋的大爷,将卒子往前推了一步,说:“兴许老唐就是一个人住着太冷清,而且也算是做件好事儿。”
“哦,也是,没媳妇儿没儿女,一个孤老头子,是怪冷清的。”老曹端着咖啡喝了一口,瞬间皱了眉头,忍了忍才没吐出来。勉强吞下去了,又笑着说:“老唐,觉得冷清就到我家里来坐坐嘛,我们家人多,卫国、卫军,还有下头几个小崽子,我让他们陪你说说话。”
“不了,谢谢啊,我怕他们跟你一样——”唐大彪说到这儿一顿,老曹下意识地凑近了些,唐大彪拿手扇扇鼻子,粗声粗气地道:“嘴,巴,臭!”
“哈哈哈哈!”亭子里的几个老头儿大笑起来。
老曹指着唐大彪的背影,气得手指头都哆嗦了,转头对亭子里的战友们说:“你们看看,这个人不识好歹。”
“你啊,这是麦糠擦屁股——自找的麻烦。”下棋的老头儿用过河的卒子吃了对面的马,捡起被吃掉的那颗棋子,叹口气,“老唐没有老伴儿,又没儿没女,一个人是挺孤零零的。”
唐大彪提着水桶,拿着钓竿儿,开门进了屋里。
军区家属院没在市区,房子修得宽敞,加上唐大彪退休的时候职级不低,他分到的房子一共足有五间房。
自从爱人在解放前去世,这些年唐大彪一直一个人生活,以前忙于工作还好,这两年退休了,家里是越看越冷清。
其实二三十年了,唐大彪早就习惯了,但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水桶里唯一的那条拇指长的小鱼儿太寒碜,老曹口中的那个年轻人也还没回来,唐大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心里有点不得劲儿。
坐了阵,他起身,从衣柜里头找出一个木匣子,木匣子里头放着一本主席语录,再把语录打开——里头夹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一对年轻夫妻,女人梳着两条大辫子,男人穿着军装。
男人长得像个怒目金刚,照相的姿势有点僵硬局别扭,但是女人却修眉大眼,笑得温婉娟秀,透着一股书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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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芝,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啊……”唐大彪慢慢地摩挲着照片上的女人头像,他的手扛过枪扔过雷,长着一层消不去的厚茧子,所以他的动作放得很轻,怕摸坏了照片,“当年那么小的一团,我以为早跟着你去了……没想到,不仅还活着,还让我找着了。”
唐大彪的眼中噙着点泪花花,喉咙里压着一股哽咽,“他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嘭嘭嘭”外头响起敲门声。
唐大彪赶紧擦了眼角,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回领袖语录里,然后出去开门。
开了门,唐大彪一瞅,没人啊,于是粗声粗气地问:“是谁敲老子的门?”
“这儿,这儿呢!”一道清脆的童声,奶声奶气的。
唐大彪低头,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小姑娘,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上头别着一个蝴蝶夹子,小小姑娘脸蛋圆圆,眼睛又大又亮,手上抱着一大束用报纸抱着的玫瑰花。
然后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嗐,唐大彪心都要化了。
恰此时,水桶里头被唐大彪嫌弃寒碜的那条鲫鱼“哗啦”扑腾了一下。
哦,唐大彪想起来了,这不是下午喊破他用帽子装鱼的那个小妞妞?
于是,唐大彪纠结了几秒钟,决定把脸板起来。
唐棠看着门里头的唐大彪,也愣住了,这不是那个钓鱼偷鱼、下棋赖棋子、说话不讲理的老头儿?
一老一少,就这么懵懵地看着对方。
半分钟后,唐棠往后退两步,仰头重新确认了门牌号。
嗯,没走错。
于是,她又重新走到门口,朝唐大彪喊:“爷爷!”
唐大彪:???
……
十分钟后,祥和寂静的军区家属院,响起一道惊雷似的吼声:
“啥?老子有孙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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