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唐棠推小木车的老大爷叫老李, 是亭子里这些人的老上级,老李是一个在军区家属院备受尊敬的人物,不是因为他的职级高, 而是因为他当年在战场上足智多谋,悍勇刚毅。
他脸上那道刀疤,就是为了救一个新兵蛋子, 跟敌人拼白刃的时候留下的。
大家打心眼儿里尊敬老李,看到老李朝凉亭走来,纷纷站起来, 跟老领导问好。
老李呢, 嘴里随意地应付着, 反正都是老部下们嘛,然后弯着腰, 专心致志地把小木车往凉亭里推, 满脸挂着慈祥的笑容, 不住地问小木车上的小娃娃,“磕到没有?坐着稳不稳?”
老曹端着搪瓷缸都忘了喝水了,愣了几秒钟, 转头问战友,“这小娃娃是谁?”
要知道, 老李受尊敬是受尊敬,但是他本身的长相就带点悍气,脸上又有那么一道伤疤,而且平常还老板着一张脸, 出门遛弯儿总是牵着一只大狼狗。大院里的小年轻们看到他都有点发怵, 至于小孩儿们,哭闹的时候如果大人们说一句“再哭就把你送给李爷爷”, 小孩儿们怎么也得瘪着嘴巴,把哭声生生地憋在喉咙里。
而小木车上的小娃娃,稳稳当当地指挥老李不说,还时不时伸手摸一下老李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关键大狼狗还很开心,每被摸一下就疯狂地摇尾巴,还把头伸到小娃娃面前,想让小娃娃多摸几下。
嗐,老领导变了,老领导的狗也变了。
到了凉亭里,唐棠突然发现,她左边站着推车的老爷爷,右边站着跟她差不多高的大狼狗,前面站军姿一样站着一排整整齐齐的老头儿。
唐棠:???气氛怪怪的。
“这是谁家的小妞妞,长得这么俊呐?”唐大彪一拍大腿,满脸的惊讶。
“是吧?”老李也是满脸惊叹,指着唐棠,“这小闺女不但长得俊,而且还特聪明!”
事情是这样的。
唐棠在花池里遇到狗子,看到狗子很不开心,一问呢,狗子的主人要出远门,狗子觉得主人不要它了,所以很伤心。
唐棠一看吧,这狗子长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这年头好多人都吃不饱呢,狗子还能被喂得这么好,多半是它误会主人了。
狗子家就在花池旁边那栋楼的一层,院子里就能看到屋里头,所以唐棠就站在院子里,踮起脚问屋里的老李,是不是不要狗子了?
谁知道,老李一看到窗外的狗子,激动得当即就老泪纵横了。
嗐,那还用问什么?
……
老李摸着大黑的狗头,说:“大黑前天偷偷跑出去,我这两天没找着它,觉都没睡好,还多亏了这小闺女,把大黑给我找回来了。”
又说:“这小闺女说,大黑是因为我要出远门,怕我不要它了,所以不开心。我就问啊,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出远门呢?”
“对呀,怎么知道的呢?”给自个儿孙女搭台,唐大彪可快了。
老李顺着就说:“小闺女说,‘您桌上摆着一沓全国粮票呢’。”
全国粮票的配额里面有细粮和食用油,这部分配额需要拿介绍信才能兑换到,所以说,不出远门还真用不上全国粮票。
“你说嘛,她聪明不聪明?”老李反问一句。
唐大彪立马用力点头,“聪明,聪明!”
老李又说:“我就听小闺女的,跟大黑说啊,我不是不要它了,只是暂时让别人帮忙养一段时间,还别说,大黑还真就肯吃饭了!”
大黑是纯种的德国狼狗,大家虽然怕它,但也确实都见识过它的聪明。
不过,一个四岁的小孩儿能想到这种办法,老头儿们都觉得这娃娃不得了。
大黑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毛茸茸的大狗头蹭着主人的手,低声嗷呜嗷呜地撒着娇。
“前几天大黑不肯吃饭,我找兽医来看过,没看出个名堂,没想到,给这个小闺女治好了。”老李说完再次赞叹一句,“这可真是我见过的最伶俐的小闺女!”
“对!您说的很对!”唐大彪大声附和着老领导,又转头问老战友们,“你们说是不是?”
说不是,那不是和老领导对着说?再说,这小闺女确实招人稀罕啊,苹果一样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家属院的小孩儿还真没有更好看的。
所以啊,老头儿们也由衷地夸唐棠,这个说:“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
那个说:“一看就有股机灵劲儿!”
唐大彪问完一圈,又问老曹,“老曹,你说呢?”
老曹觉得唐大彪这是顺着领导拍马屁,谁不会呢?他赶紧竖起大拇指,“对,这是我见过的最乖巧的小闺女!”
唐大彪听了一圈心满意足了,“哈哈”大笑一声,问唐棠:“甜妞,叫爷爷!”
那可真是,中气十足,情绪饱满。
唐棠想说,刚刚喊了两次,您不是都不搭理我吗?
但那是亲爷爷,戏多,也只能接着呀。
所以,唐棠也情绪饱满地,脆声声地喊:“爷爷!”
亭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就连老李都是一脸疑惑。
老曹嗤笑一声,说:“唐大彪,你竹子都没有,哪里来的笋子?”
说着,端着搪瓷缸指着唐棠,“你是不拿了糖哄骗别人家小娃娃啊,我跟你说,拐卖儿童那可是犯法的!”
这时候,大门口有人喊:“唐叔!”
唐大彪回头一看,是早上给他打电话的年轻人,于是,他不搭理老曹了,冲年轻人跑过去,从年轻人手里接过来一个密封的文件袋,然后,又拿着文件袋回到了凉亭里。
当着众人的面,唐大彪撕开袋子,拿出里面的文件,念了起来:“亲子什么什么书,白什么什么原?”
声音是响亮,可惜念得磕磕巴巴。
唐大彪把文件递给老曹,谦虚地说:“老哥,麻烦你帮我看看。”
“文盲!”老曹摇摇头,把搪瓷缸子放到桌上,把文件接到手中,大声念起来,“亲子鉴定书,鉴定人:唐大彪,唐驴蛋……采用白细胞抗原,结合血型测试……鉴定结果,二人为父子关系……”
老曹以前做过文宣干事,经常组织大家学习上头的文件和精神,所以习惯性地念得字正腔圆,清清楚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张纸内容不长,很快就念完了。
亭子里的老战友们看着老唐,全都是满脸震惊,那什么抗原是没听懂,但说俩人是父子关系,大家可是听得明明白白!
还是老李先反应过来,“老唐,你真有儿子?”
唐大彪抬起大手抹了一把眼睛,没有吭声。
他原先只是想找个机会告诉大家,他也有儿子儿媳,有孙子,有孙女,有一大家子。
只是现在,听到亲子鉴定的结果,忽然就红了眼圈,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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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人过了三十多年,吃饭在机关食堂,白天跟老战友们消磨时间,晚上倒床上就睡,实在睡不着,就对着妻子兰芝的相片喝二两小酒,原先其实从来不觉得苦。
但是昨天,儿子和儿媳在厨房忙碌,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地响,油辣子的香气把坐在客厅的他呛得咳嗽,孙女儿咔擦咔擦吃着饼干,饭菜是热的,碗筷子要摆好几副,唐大彪才发现,以前他一个人是真的冷清啊。
唐大彪知道唐志华是他的儿子,这一份亲子鉴定,不过是压下他心头那一分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相信的忐忑。
这个从战争中走过来的刚强了一辈子的老爷子,从来没有被生活中的不平顺打倒过,但是此时此刻,因为巨大的喜讯,胸腔里反而涌出了积淀了三十年的辛酸。
唐大彪双手捂着脸,慢慢地蹲到地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老战友们传阅着那份鉴定书,每个人都湿了眼眶,就连老曹,都别过头擦了擦眼角。
唐棠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爷爷是高兴,他只哭今天这一次,往后的日子里,剩下的都是幸福和快乐。
“爷爷。”唐棠轻轻地拍打着唐大彪的背,老李的狗子在旁边绕来绕去,不停地用毛脑袋蹭唐大彪的胳膊。
过了阵,老战友们把唐大彪扶起来,老领导老李拍拍他的肩膀,拿出原先训话的气势,假装生气,“你这老小子,敢瞒着我啊,皮子紧了?”
唐大彪胡乱抹了一把脸,“嘿嘿”地傻笑。
老战友们一个个地跟唐大彪道喜,老曹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也从牙缝里挤了一句,“恭喜啊。”
然后,大家又问起怎么遇到唐志华,又怎么找到儿媳和孙女儿的事儿。
大概说了来龙去脉,老李手一挥,“先让大彪把结果拿回家吧。”
“对对对。”老战友们赶紧住了口。
唐棠和唐大彪和回到家里,孟丽云和唐志华没在,两人留了个纸条,说是出去买点东西,顺便给山岚市那边打几个电话。
于是,唐大彪让唐棠待在客厅,自个儿拿着鉴定报告回了睡屋。
隐隐地,唐棠听到唐大彪说什么,“兰芝啊,结果出来了……”
还是不去打扰爷爷吧。
唐棠在客厅里坐了一阵,把一盒子饼干都吃完,连铁皮盒子里的渣渣都倒进了嘴巴,唐大彪还没有出来。
咦,她爷爷不会又哭了吧?
于是,唐棠蹑手蹑脚地走到唐大彪的睡屋门口,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
唐大彪背对着唐棠坐在窗户边上,沉默无声,双肩不住地颤抖。
唉,唐棠叹口气,爷爷果然又哭了。
“爷爷——”
唐棠走过去,拍拍她爷爷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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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一手拿着鉴定结果,一手拿着唐棠奶奶的相片,脸上笑出了一脸老褶子,“甜妞啊,爷爷想起来了,咱们还没去你程爷爷家里呢。”
唐棠:???
哦,唐棠想起来了,老程爷爷就是威胁爷爷,说不带孙子给他玩儿的那个老头儿。
嗐,爷爷的情绪转变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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