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抬头看那对燕子,燕爸爸歪着头,一心一意地给燕妈妈梳羽毛,燕妈妈的头微微往下,溜溜圆的黑眼珠子正好是看向爸爸唐志华的相片。
所以,燕子是说见过爸爸唐志华?
这时候,家属院外头来了一辆红皮绿斗的农用拖拉机,像踩了电门一样突突突地抖着,车头的驾驶员背着草帽,穿一身军绿色的短袖和裤子,脚上踩着一双解放鞋。
孟丽云把唐棠抱起来往外看,“甜妞的小舅舅来啦!”
唐文和唐武听到拖拉机的声音,扔下笔头噔噔噔地跑过来,挤在窗台上喊:“小舅舅!”
孟红星停好拖拉机,对外甥们比划一个标准的持枪射击姿势,喊道:“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赶快下楼投降!”
唐文唐武欢呼一声,齐齐松开扒着窗台的手,撒丫子就往楼下跑,可怜腿短的小唐兵,刚挤到窗边,什么新鲜也没瞧见呢,又稀里糊涂地跟在哥哥门屁股后头下楼。
“慢点儿,别摔了!”孟丽云在后头大声叮嘱,几个臭小子一边“嗯”“好”地应着,脚下一点儿没停。孟丽云猜孟红星把拖拉机开到家属院,肯定是奉老母亲的命带了东西过来,一边儿摇头一边儿也下楼去。
窗边只剩下唐棠了,那对燕子夫妇还在檐下呢,唐棠不确定地问,“你们见过我爸爸?”
燕爸爸一边翅膀搭在燕妈妈背上,专心致志地给燕妈妈梳羽毛,燕妈妈舒服得眼睛都闭起来了,也不知听到唐棠的话没有。
好吧,还挺恩爱。
唐棠一想,燕子窝在南屋的檐下,爸爸唐志华在家时住的就是这间屋,燕子当然见过他啦。算了,不打扰燕子一家,还是下楼去找小舅舅。
家属院的坝子里,孟文和孟武被汪翠芬叫住了。
汪翠芬从衣兜里扣扣索索地掏出两颗糖,摊在手心,对这对儿双胞胎说:“你们帮我做煤球,我呀给你们吃糖。”说着,把那两颗糖在手上颠一颠,“大白兔哟,又香又甜的大白兔哟!”
唐文和唐武又不傻,知道汪翠芬这个裹脚老太太是想拿糖馋他们。汪翠芬多抠门啊,那是去国营猪肉摊摸两把肥肉,回家都能用洗手水煮一锅汤的人。
唐文跟没看见似的掉头就走,唐武倒是停下来搭汪翠芬的话,小男孩儿咧嘴一笑,眉清目秀惹人稀罕得哟。
汪翠芬忍不住酸溜溜地想,这要是她外孙子多好?可惜啊,女儿和女婿结婚好几年,连个赔钱货都没鼓捣出来,现在好多人背地里笑郑美红是石女呢。
惹人稀罕的唐武说的是,“老太婆,要过河,一瘸一拐像只鹅!”
唐武一边唱着,一边还曲起膝盖弯下腰,两只胳膊在背后伸直,小身板儿一扭一扭的,学的还挺像。
嘿,这不是嘲笑她裹小脚吗?汪翠芬气得去抡地上的扫把。
“汪大妈。”不早不晚的,孟丽云刚好跟汪翠芬打招呼,“您这也是做煤球?”
大人在跟前,汪翠芬可不敢打别人家小孩儿,她赶紧收了手势,不过听到后半句话,她又得意了,“是啊,我让虎子拉了两车煤。”说着伸出两个手指翻来覆去地比划个“二”。
家属院里又是花坛又是树,又是石头桌子石头板凳,能有多少空地?孟丽云一下子就明白了,汪翠芬是看她要做煤球,赶先占完地方,故意让她没地儿用。
这还不算完,汪翠芬指着干活儿的男子,说:“丽云,你瞧,那就是美红的表哥虎子,他说了不嫌弃你,你嫁给他你就享福了。”
孟丽云对着汪翠芬这搅屎棍一样的老太太,那真是多说两句话都嫌臭,她也不接汪翠芬的话茬,只是大声问:“您上回在广平寺求的生子符有没有用啊?”
汪翠芬一下就慌了,社会主义不能搞封建迷信的啊,况且,这不是把女儿生不出孩子的话柄递给大家取笑吗?
“没有的事儿!”汪翠芬忙不迭地背转身,颠颠儿地去和煤泥了。
孟红星果真带了东西,十斤家里磨的新面粉,一小袋落花生,七八条泥鳅,还有一长串茅草系着的蚱蜢。
孟红星对几个小外甥道:“立正,报数!”
几个小家伙站的歪歪扭扭,但是态度很端正地,“一、二、三、四!”
面粉自然是孟丽云拿,唐文负责花生,唐武负责泥鳅,唐兵负责蚱蜢,点到唐棠,孟红星手上的东西已经空了,但是一转眼,不知哪里变出来一把糖,“来,小甜妞吃糖!”
孟红星知道唐棠不吃独食,都不用叮嘱要分给哥哥们。
孟丽云往弟弟的肩膀拍一巴掌,“干嘛费那个钱!”
孟红星敏捷地躲过去,挑挑眉,“打不着我。”又哈哈一笑,“来的时候捎带了一个顺路的人,人家走的时候非要给。”
没花钱,孟丽云就不说什么了,她也愿意孩子们甜甜嘴啊,自从唐志华失踪,家里连白糖都少买了。
孟红星去年退伍,现在是大队的拖拉机手,今天是拉大队新收的玉米来卖的,“我先去办事啦。”
他站在路上,抡圆胳膊摇了几圈拖拉机的手柄,拖拉机又像踩了电门一样哐哐哐摇动起来。
几个小家伙朝小舅舅摇手,孟丽云叮嘱:“办完来家里吃中饭。”
孟红星应着“好勒”,开着拖拉机哐哐哐地走了,孟丽云和孩子们也上楼回家。
唐棠走在最后面,她没拿东西,光拿着小舅舅给的几颗古巴糖,这种糖是甘蔗糖,远不如大白兔奶糖高档,但是也要一块钱一斤,差不多顶的上一斤猪肉了,不年不节的,很少有人舍得买。
数一数,加上妈妈孟丽云,刚好一人一颗。
唐棠刚刚剥开自己那颗糖的糖纸,一只麻雀扑棱扑棱地飞过来停在她肩头,飞得太快了,都差点没刹住脚。她转头一看,哟,是早上在窗台吃饼的那只惊乍乍的胖麻雀,这是洗完澡了?
胖麻雀也不叫,小眼珠子滴溜溜地,就盯着唐棠剥开的糖。
唐棠张嘴,把糖往嘴巴送,胖麻雀伸长脖子,脑袋就跟汽车方向盘一样,转个大半个圈,眼珠子还是盯着糖。
胖麻雀竟然还有脖子?
唐棠把糖放下,胖麻雀又把脑袋转回去,眼珠子就跟粘在糖上面一样。
如此反复,唐棠都担心胖麻雀会不会扭断脖子。
算了,吃货与吃货难免惺惺相惜,唐棠从古巴糖上抠下来一角,大的送进自个儿嘴巴里,小的用糖纸装着给麻雀。
“好吃,好吃!”胖麻雀唰唰几下啄干净,开心得扑腾翅膀,小脚杆在唐棠肩膀跳来跳去。
唐棠舍不得一下子吃光,用舌头慢慢抿着,有点苦,有点咸,还有点点焦糊的味道,但唐棠还是喜欢,因为甜啊。不管什么年代,甜都是最能让人开心的味道。
“还要,还要!”胖麻雀胆子大了,又开始叽叽喳喳。
唐棠可不干了,把剩下的几颗糖全部收起来,放进孟丽云给她罩衣缝的小兜兜里。
“小气,小气!”胖麻雀不高兴,又缩成没有脖子的样子,扑棱着飞走了。
汪翠芬为女儿生不出孩子的事儿愁得要白头,进而更加看不惯孟丽云,她一连生了两对双胞胎,莫不是把自家女儿怀孕的风水都抢走了?但是跟孟丽云吵也吵不赢,打也打不过,可真是憋死了。
眼见着唐棠落了单,汪翠芬又有点想法了。
“唐棠。”汪翠芬又摸出那两颗大白兔,“想吃糖吗?大白兔哟!”
唐棠根本不带搭理的。
汪翠芬还挺有毅力,追在后头说,“唐棠啊,你爸爸死了!婆婆给你找个后爸爸,你叫他一声,我就给你吃一颗糖!”
唐棠终于在一个花坛边上停住了脚步。
汪翠芬满意了,伸手想把唐棠扳过来面对自个儿,手刚往唐棠肩膀一搭,“哎哟!”
裹脚老太太汪翠芬惨叫一声,手上钻心的疼!
打眼一瞧,怎么抓的是一把带刺的月季藤呢?
“你个死妮子!”汪翠芬气疯了,伸出她那在农村掰了几十年玉米棒子的手要打唐棠。
唐棠力气不大,但是很灵活,身子一歪就躲过去了,正准备往楼梯上跑,就见到那只胖麻雀又飞回来了。
她以为胖麻雀还惦记着糖,没想到胖麻雀在汪翠芬头顶盘旋两秒,非常精准地、快速地投了一泡鸟屎炸弹!
然后,又一泡,又又一泡……
胖麻雀卸货完毕,轻快地拍打着翅膀,用它那短促的小嗓音喊道:“啊啊啊,舒服,舒服!”
“莫不是下雨了?”汪翠芬脖子上有点凉,伸手往脖子上摸了一把,等看到手上的东西,又臭又黑又黏……汪翠芬可是经历过“除四害”的光荣贫农,能不知道那是啥?
再一听头顶上叽叽喳喳的声音,汪翠芬气得都管不了唐棠了,捡起地上扫煤渣的扫把,一边呼呼舞着,一边追着胖麻雀骂,“你个仙人板板……”
胖麻雀再胖那也是个有翅膀的,它也不飞远,专挑汪翠芬扫把刚刚够不着的地方,汪翠芬气得没法,直接把扫把扔出去,这一扔呢使的力大了些,脚下又刚好踩在不知哪个孩子丢失的宝贝玻璃珠子上。
“啊——”
树梢上的飞鸟被一声杀猪似的老太婆干嚎惊飞,有人推开窗户往院子里看,顿时大惊失色,“哎呀,汪大妈,你躺在煤泥里作甚?”
胖麻雀停在一朵月季花苞上,歪着头,“好厉害的鸟,好厉害的鸟!”
嗐,夸自己夸破音了。
唐棠回家的时候,三个哥哥正围在小饭桌上,讨论怎么“消灭”那一串蚱蜢。
这年头普遍都穷,农村喂猪的吃不起猪肉,城里没喂猪的也吃不起,蚱蜢虽然小,往烧过心但还没熄灭的煤球上一烤,那也能闻着个肉味儿嘛。
唐棠先把古巴糖分给哥哥们,想起南屋窗外的几只小雏鸟,数了五只蚱蜢出来。
南屋的窗外,燕子夫妇又出去进行新一轮的觅食了,几只雏燕在窝里面叽叽喳喳,大唐棠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在说什么,估计就和人类小婴儿一样,只是无意义地咿咿呀呀。
唐棠思索着怎么把蚱蜢喂给小燕子们,目光不自觉地落到燕子窝上。
这栋家属楼是去年下半年新竣工的楼,燕子夫妇今年头一回来,所以窝还很新。
等等……唐棠脑子里电光火石地划过什么念头。
爸爸唐志华三月初失踪,燕子夫妇四月下旬才到窗外落脚建窝,怎么可能见过唐志华?
如果燕子见过,那只能说明,在唐志华失踪之后,在别的地方,燕子夫妇见过他。
啊,爸爸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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