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不想听老太太们唠闲嗑,索性端了个小板凳,坐到院中一棵枣树底下,看一队蚂蚁往窝里面搬小孩子们掉在地上的炒米花。
张红梅跟爱人郑胜利一进院子,目光就不自觉地落在了唐棠身上。
现在虽说国家提倡计划生育,但那还只是政策,不是定性的法律,只要往单位打申请获得批准,一样可以生两个三个,所以蛮多家庭都不止一个孩子。像今儿只请了关系至亲的亲戚,但是院子里的孩子少说也有七八个。
大的有十来岁,小的才三四岁,但凡能跑会跳的,都像是窜天猴一样,皮得巴不得天上都是脚印,就只有唐家那个小小姑娘不一样,小人家家独自地坐在树底下,头上扎着一个小揪揪,别了一个黄色的蝴蝶夹子,粉嫩嫩的小脸蛋,圆溜溜的大眼睛。
张红梅看的心都化了,爱人去院墙根儿停自行车,张红梅脚下就忍不住往唐棠那边走去。
“甜妞,你在做什么呀?”
唐棠数蚂蚁数到七十五,正在想为什么二哥唐武一数到五十几就要出错,耳朵里听到一道温柔的声音,她仰起头,看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卷发,的确良衬衣,有点眼熟。
这年头烫头发要开证明信,所以烫头发的人很少,唐棠想了两秒就想起来了——
喔,是上回在国营商店买高粱饴时,搭话说要给她买糖的女人。
上一次是陌生人,所以唐棠有戒备心,今天既然一道参加婚礼,那说明是拐着弯的亲戚,唐棠也就不奇怪人家怎么知道她名字了,她正准备回答呢,叶永秀风火火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跟女人打招呼,“小张,你来啦?”
叶永秀刚巧站在唐棠前面,挡住了张红梅看唐棠的视线。
张红梅歪着头想看唐棠,叶永秀扬起嗓子朝屋里喊,“她二姨,小张来了!”说着,就挽着张红梅的胳膊。
张红梅无法,只得眼睛巴巴地盯着唐棠,跟着叶永秀进了屋子里。
新郎家养了一只黄白相间的狗子,大概是因为新郎的爸爸是肉联厂厂长,能经常往家里带猪下水,所以狗子长得圆滚滚的。
狗子很温顺,原本趴在墙根儿底下,后来挪到唐棠脚边儿,头枕在两只前爪上,安静地看园子里的小孩儿们追逐打闹。
“好乖的小妞妞呀。”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年轻女人,一手端着瓜子,一手端着糖果,正准备去给屋里的老太太们添一点儿,她从唐棠身边经过,夸道:“看,连我们家的小狗都喜欢小妞妞。”
唐棠认识她,是新郎的大嫂吴慧,所以她抬头回以甜甜的一笑。
“啊哟,真乖。”吴慧赞叹一声,把盘子端到唐棠跟前,“来,多抓点儿。”
院子里的小孩儿们有的在玩弹玻璃球,有的在扇烟盒,还有的在模仿战斗片电影,一个扮演八路军,一个扮演小鬼子,满院子地你追我赶。
其中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儿,眼看自个儿要被同伴追到了,一下子溜到吴慧的身后,揪着吴慧的衬衣下摆掩护自个儿,追他的小孩儿呢,窜过来想隔着吴慧抓人,两个皮娃子就这么绕着吴慧,这个推一把,那个攘一下,弄得吴慧站都站不大稳。
“哎——”吴慧手里端着两个盘子,没法拉开两个小孩儿,还得小心防着盘子里的东西洒出来。
唐棠脚边趴着的狗子,忽然有点儿着急地叫起来:“汪汪汪!”
哦……唐棠听明白了,吴慧肚子里有小宝宝,狗子担心小孩子们伤害到吴慧。
那两个小孩儿才四五岁,疯起来没个度,根本没注意到狗子在朝他们叫,咿咿哇呀地,只顾着和同伴闹腾。
唐棠干脆站起来,一手拉住一个小孩儿,板着脸训道:“一边儿去玩,婶子有小宝宝了,把婶子撞倒了怎么办!”
其实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已经有了一点性别意识,像唐兵和唐武,在小姑娘面前坚决不会脱小裤头,年级第一的唐小文在学校的时候,连抠鼻屎都不会当着小女生的面儿。
两个小男孩儿呆住了,要是说话的是男孩子,他们是一点儿都不会听,说不定还会呸呸吐口水,但是一个软糯糯的小姑娘,那就不一样了,而且还是又凶又好看的小姑娘,两个小男孩儿红着脸“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不过呆住的,还有别人。
“吴慧,你当真怀孕了?”一个老太太从屋里跑出来,拉住吴慧的手连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听你说?”
吴慧看看婆婆,又看看唐棠,好半晌才从惊讶中缓过来,“你怎么知道?”
她前阵子月信不准,一直没放在心上,昨天好不容易空闲,才在爱人的劝说下去打了B超,所以,吴慧自个儿其实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且因为今天小叔子结婚,她和丈夫就商量了先不说,等婚礼办完再告诉公婆。
唐棠有点不好意思,看样子人家还没公开呢,先给她叫破了……再说,她总不能说是狗子告诉她的吧?
“嗐,小孩子嘛,头盖骨还没长拢,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而且有些小孩子特别聪明,灵性着呢。”吴慧的婆婆六十上下了,老人家自有一套逻辑体系。
唐棠:……好吧,好理由。
小儿媳今天进门,大儿媳有了身孕,吴慧的婆婆美得很,从盘子里给唐棠大大地抓两把糖,唐棠的口袋装不下,老太太还替唐棠把罩衣下摆兜起来装。
唐棠一看,哇,全是大白兔,哥哥们心心念念的大白兔。
大白兔以前叫米老鼠糖,后来收归国有之后才改为大白兔,不过有一点没变,这种奶糖是真的用牛奶制作的,怎么说来着,一颗大白兔顶七杯牛奶的营养。但是这种糖是真的很难买到,人家一天的产量就两三吨,就连产地那边都紧张,何况相隔千里的山岚市呢。
唐棠决定让叶永秀帮忙放着,下午带回家给哥哥们吃。
结果,唐棠一进屋,好几个老太太和年轻媳妇围上来,这个问:“你说我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那个问:“你看我儿媳妇有没有?”
唐棠又不是B超机,她哪儿知道呀!
这时候,张红梅插.进来,笑着说:“咱们领袖可说了,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老太太和年轻媳妇们一听,主席语录上确实是这么说的,现在新社会不许讲封建迷信,就算真的信,那也只能偷偷地私下地,现在虽然不像前面十年那样紧,但大家那种紧张意识还在,张红梅这么一提醒,她们也就不问了。
说不定,吴慧他们两口子当着小孩子说漏嘴的呢。
唐棠松口气,“谢谢阿姨。”
张红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就坐在叶永秀边上,两个大人一左一右地挨着唐棠,觑见没人注意了,张红梅忽然脸色郑重,神神秘秘地,“甜妞啊,阿姨问你个事儿,你说——”
“阿姨今年能挣到一万块吗?”
唐棠:???
“红梅,我先出去一会儿啊。”张红梅的爱人郑胜利,在院子里朝张红梅使个眼色,就准备往外头走。
“等一等。”张红梅本来要点头了,又忽然喊住丈夫,蹲下去跟唐棠平视,又一次脸色郑重地问:“甜妞,你说叔叔一会儿要做的事儿会顺利吗?”
唐棠:……
天啦,这才是最迷信的那一个啊。
唐棠哪里知道呀,她只能如实地摇摇头。
“好,我明白了。”张红梅点点头,快步往郑胜利那边去了。
啊?唐棠表示她不明白。
张红梅在院子里跟郑胜利说了一会儿话才回来,桌子边又来了两个人,她就没有接着刚才的话问唐棠了,转而跟叶永秀聊天,问一些唐棠的喜好,比如小妞妞喜欢吃什么呀,玩儿什么呀之类的。
叶永秀顶健谈的一个老太太,这会儿却不怎么愿意说话了,推说自个儿平时和唐棠见得不多,不知道。
张红梅人温温柔柔的,口条却是非常好,不管是叶永秀,还是桌上的其他人,她都能找到话说,慢里斯条地,就把一群人给逗乐了。
唐棠听一大堆人聊天才知道,小张阿姨的全名是张红梅,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没过多久,郑胜利不住地擦着脸膛的汗水,匆匆忙忙地回了院子。
张红梅连忙从屋子里迎出去,两人就在墙根儿小声说话,张红梅问:“怎么样?”
“唉,还好你提醒我要小心。”郑胜利用手扇着风,另一只手拍拍身上挎着的蓝布包,“因为你先提醒了,我坚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小子掏钱的时候我留了个神儿,看到他包里有个绿皮本本。那玩意儿我能不认识吗,那是打办的工作证!”
打办全名是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专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现在打办和市管局其实是一套班子两个牌子,他们不但爱去马路市场抓投机倒把的,甚至也会假扮成买东西的普通老百姓,就等着在交易的时候抓投机倒把分子的现形。
“天哪!”张红梅低声惊呼,按现在的规定,投机倒把的金额五十以下罚款和拘留就行,要是超过五十块那就要坐牢了,丈夫今天……可真是只差一点点。
还好唐棠说不顺利!
张红梅越想越觉得惊险,最后三两步走进屋子里,一把抓住唐棠的小手,强压着心里的激动情绪,说:“甜妞啊,你真的太厉害了!”
唐棠嘴里含着两颗桔子硬糖,桔子硬糖是那种刚吃的时候舌头有点点麻,要适应了才觉得甜的糖,这会儿,她正苦恼于嘴巴不够大,含着两颗糖无法咀嚼,只能慢慢地等糖化开。
唐棠满嘴巴的刺和麻,两颊鼓鼓,一脸茫然。
她做什么了?怎么厉害了?她都做不到同时吃两颗糖!
自从遇见这位阿姨,唐棠的小脑袋就充满了问号啊。
肉联厂厂长到底是阔气,每桌有一瓶五粮液、一包牡丹烟,都不说票有多难弄到了,就说价格,酒要五块钱一瓶,烟要五毛钱一包,这就去了五块五了。
国营饭店里大鱼大肉地吃一顿,才要十块钱哩。
所以老太太们,又是一阵啧啧啧。
吃了午饭又闲聊一阵,主人家再三挽留,但是叶永秀还是带着唐棠回家,张红梅看着祖孙两个起身,也叫着爱人郑胜利跟着走了。
叶永秀紧紧地抱着唐棠,张红梅几次想伸手,叶永秀都躲过去了,张红梅渐渐有了点焦急的神色。
几人拐弯走到一条人少的道儿上以后,张红梅看着唐棠,拉住叶永秀问:“老太太,您这是怎么说?”
叶永秀把唐棠抱的更紧了,她抿抿唇,“我反悔了。”
“你,你!”张红梅急得眼圈都红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先头是我老太婆错了。”叶永秀别过脸,换了只手抱唐棠,“这么好的小妞妞,她妈妈要是养不活,我养着她。”
张红梅还想说话,郑胜利拉住,摇摇头,意思是多说无用了。
张红梅看着唐棠,红红的眼圈渐渐溢出了泪水,最后双手蒙着脸,哽咽着坐到郑胜利的自行车后座上,两口子离开了。
“唉,奶奶差点就做了错事了。”叶永秀松一口气,摸着唐棠的头发,轻声说:“你是最贴心的小妞妞啊,比你的臭小子哥哥们都贴心,奶奶要是弄丢了你,奶奶就只能上吊了。”
上吊跳河,老太太们常挂在嘴边的,多半是为了表达某个事情的严重程度,唐棠的外婆也这样,所以唐棠没有多想。
不过,张红梅这名字越听越熟悉呢?
唐棠脑子里正琢磨着呢,身后响起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叶永秀站到路边,自行车往前头来停住,原来是张红梅两口子折回来了。
张红梅已经擦干了泪水,只是眼圈还红红的,有点肿了,“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抱抱甜妞?”怕叶永秀不同意,又说:“我第一次见甜妞就很喜欢,觉得这孩子跟我有缘分。”
唐棠其实对张红梅印象还不错,说话温温柔柔,笑起来和风细雨,她朝张红梅张开双臂,“给阿姨抱抱。”
张红梅一下子破涕为笑,将唐棠接过来抱在怀中,抱了大概半分钟,又有点哽咽了,“越抱越舍不得了。”
叶永秀有些不忍,劝道:“红梅,你们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这么多年了……我们连北京的大夫都看过了。”张红梅苦笑着摇摇头。
嗨呀!唐棠一拍自个儿的小脑门儿,她想起来了,在她那个梦中,张红梅是她的傻子三哥唐兵的丈母娘啊!
她记得三嫂好像比三哥小不到五岁,所以说……
“阿姨,你很快就会有小宝宝的。”唐棠伸出小手,戳戳张红梅的肚子。
张红梅讶然,真的吗?
她找人算过,甜妞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跟她特别合,而且今天她也瞧见了,甜妞就是很灵,甜妞说会有,就一定会有!
张红梅擦了擦眼圈,把唐棠还给叶永秀,然后从爱人手中夺过自行车,一边骑走一边说:“你们等我一会儿啊!”
别说唐棠和叶永秀了,就是郑胜利都不知道张红梅要干嘛。
十来分钟,张红梅回来了。
她带回来一罐金牌午餐肉罐头,一盒北京牌硬糖,二话不说就塞给唐棠,“本来想躲买点儿,身上带的钱不够。”
“这怎么使得!”叶永秀连忙推拒,“小张,这事儿我老太婆本来就对不住你。”
“我又不给您,给甜妞嘛。”张红梅摇摇头,开了个玩笑,又说:“我不是白给的,甜妞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我讨甜妞的口彩。”
张红梅是真心要给,话也说到这份儿上了,叶永秀只好让唐棠收下。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别过了。
回到家属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熔了金子一样的夕阳挂在天边,天上的云朵一片红彤彤,家属院的坝子、楼房、甚至院子里的人们,都染上了一层暖暖的橘色。
刘二胖正埋头跟唐文、唐武以及另外几个男孩子斗鸡,他被唐武膝盖一顶,摔倒了地上,就恰好看到了门口的唐棠,他揉一揉眼睛,扯着嗓子嚎起来,“哇,那是谁,好阔气!”
唐文和唐武听到小伙伴喊得都破音了,就也跟着看过去——
门口的小姑娘左手拿着一盒糖,右手拿着一罐肉罐头,衣服兜里鼓鼓的。
哇,那是他们的小妹妹!
甜妞不光是家属院最靓的崽,还是家属院最壕的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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