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语也觉得奇怪, 她并不依赖陈斯年, 可陈斯年的声音就是能让她心安。
让她更相信自己。
陆语挂了电话,扭头问旁边的小赵还有多久能到。
“过了这个红绿灯, 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行, ”陆语打起精神,“你停好车跟我一起上去。”
“好的,陆小姐。”
*
秦安成的家在邻市城北的老住宅楼里。
陆语已经从公司档案那了解过了, 秦安成是中级技术员工, 月薪8000左右。三年前首付了套二手房, 应该就是这里。
按照道理来说,有房有车,贷款有公积金,生活压力应该没那么糟糕才对。
他才三十出头, 还有晋升机会, 实在不至到放弃生命的程度。
陆语这么想着, 敲响了秦家的门。
是一位三十多的妇女, 面容憔悴,双眼通红:“你找谁?”
陆语猜,她应该就是秦安成的妻子了。陆语深深鞠了一躬:“你好,我是【诚志】集团的员工,代表公司,前来慰问秦安成的家属。”
出乎意料,秦妻一句发泄也没有,反而热心的请陆语进屋坐。
原本以为......
现在想来, 这世界上还是明白事理的人多。陆语这样想。但还是确认小赵跟在自己身后,才跟着秦妻进了屋。
她还是怂的。
屋里漆黑,弥漫着一股子中药渣味。
秦妻解释道:“我婆婆最近喝中药,味有些大,见谅啊。”
“没事没事。”陆语有些手足无措,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坐到沙发上。等着秦妻扶老太太出来。
也就是秦安成的母亲。
秦安成夫妇至今无儿无女,秦安成一走,就剩她妻子和母亲相依为命了。
老太太身形削弱,颤巍巍从里屋出来。
陆语刚站起身要问好。
小赵喊了声“小心”立刻拉开陆语,刹时间,一串十六佛珠从她眼皮间擦过,“砰”一声,砸在墙上,碎落一地。
“你们,给我滚!”老太太站都站不稳,要靠儿媳扶着,投掷的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可见她对陆语,对【诚志】敌意不小。
这样,陆语反而莫名安心了些。她看了眼老太太,又看看秦妻。
深觉前者才是痛失亲人。
陆语缓缓鞠躬:“老太太您节哀。”
“人都被你们逼.死了。节什么哀?可怜我的儿才三十一岁,连个孩子都没有。”
她声音悲悯,叫人心碎。
陆语准备了一路的话,却半个字也倒不出来。只站在原地,听老太太诉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才慢慢停下,像是哭累了,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你们走吧。我不想,不想看见你们——”
陆语也不得不出声了:“老太太,我这次来就是想调查清楚秦先生跳楼的原因......”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老太太哼一声,抹了把泪,“不就是想给点钱,让我们家属出面说,安成的死跟公司没有关系嘛。”
“你们休想。你们这群黑心肝的。”
“我们安成就是被公司逼死的,天天凌晨一两点到家,到家后也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眯一会,睁眼又要去上班。”
“他就是活活被你们公司给累死的。”
老太太一句接一句。完全不给陆语说话的机会。
可是陆语查过,近一年来的出勤记录,秦安成从来没有晚于八点下班,周六周日也都正常休息。
“老太太,我......”
“你闭嘴,你,你们给我滚出去。”话语间,老太太挥手已经开始赶人了。
连推带搡把陆语和小赵赶弄了出去。根本没办法沟通。
门砰得关上。
小赵才想起来问:“陆小姐没事吧?”
裴耳嘱咐过他,陆语是谁,他自然比对别人多留心些。生怕她磕着碰着。
陆语摇头:“我没事。”
可表情一筹莫展,嘟囔了句:“老太太情绪失控,很难沟通,把所有事情一应推到公司头上。等记者找到她们,那就麻烦了。”
小赵有些纳闷:“陆小姐为什么不直接把秦安成的考勤表和加班补贴给记者呢?那不就证明,不存在强制加班么?”
“没用的,只要秦老太太一口咬定,考勤表就只是个幌子。网络民生更多时候会同情弱者。”
小赵又道:“那我们也买花钱买热搜好了。公司出面,发张声明,强制把事情压下去,再给老太太些钱,不管她要不要,反正我们仁至义尽了。”
陆语看看他。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么?”
陆语摇头:“不,你说的很对,那样做是最有效率的解决办法,但不是最好的。”
“我听秦老太太的话不像有假,不然不可能在那么悲伤的情绪下,说得面面俱到,具体到秦安成几点到家,她都记得。秦老太太不贪钱,她只想给儿子讨个公道。”
陆语沉思了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那么做。”
那样会毁了秦老太太,余生活在怨怼不公里。
现代人都喜欢用最有效率的办法去解决问题。
快,又冷漠。
但很多时候,最有效率不代表最好。
陆语深吸了口气,刚想说先回去吧。
秦家的门咔嚓一声开了。
是秦安成的妻子。她蹑手蹑脚,将门关上,走到陆语的面前,略略整理仪容,朝陆语微笑道:“你好,刚才一直没机会自我介绍,我叫王妮。”
陆语也朝她笑笑:“你好。”
王妮指指屋里:“我婆婆太伤心了,刚才得罪您了。”
陆语摇摇头:“不会,我能体谅。”
她看不透眼前这个女人,也猜不到她要说着什么。
王妮抿嘴忸怩了一会才问道:“如果我们承认安成的死跟公司没有关系,公司就会给我们相应的赔偿是不是?”
是配合调查清楚秦安成的死因。无论是否有关,毕竟秦安成是公司员工,都会给予一定得补偿。
陆语也懒得解释了,似乎在受害者看来,二者没有区别:“是的。”
“……你说话管用么?”王妮见陆语这么年轻,又漂亮,怕她不是管事的,只是老板打发过来的小助理。
陆语:“……”
陆语:“管用的。”
她郑重承诺。
王妮才像是安心:“那请你明天再来一趟,我有办法说服婆婆接受补偿的。”
她忽的挺挺腰,摸着自己的肚子:“我怀孕了,为了孩子的未来,婆婆也会答应的。”
回去的路上,陆语思绪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当然,如果王妮能说服她婆婆,矛盾在家庭内部解决,也不是不可以。那样陆语省心省力,只是......
她忽的按住太阳穴。想是最近变故太多,让她庸人自扰。
抬头看窗外,暮色将临,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陆语转头问小赵饿不饿,两人找了家餐厅吃饭。又捎带给裴耳和陆绅鸣打包了一份。
*
翌日早七点,陆语就收到王妮的消息,说秦老太太答应了。想请她去商量补偿的方案。
陆语答应,给小赵打了通电话,约好八点在裴耳家楼下见。
碰面后,两人一起吃了早餐,大约是觉得事情就快解决了,陆语的心情也松泛了些。
结完账回来,却发现小赵坐在位置上摇头叹气的,便问:“怎么了?”
小赵滑动手机:“没什么,只是觉得最近世道不太平。热搜天天出事故。”
他表情有些丧:“秦安成跳楼的热搜刚下去,大明星遇空难的消息的又置顶了。”
陆语一边收拾包,一边问:“哪个大明星?”
对于接下来的这段话,她没有一丝丝预兆。
“就是那个童星啊,叫什么来着,去年演了部电影叫《火人》,我还挺喜欢他的哎!可惜.......”
陆语是当场石化:“你,你说什么?”
小赵并不知陆语与陈斯年的关系,只当是自己没表达清楚:“我说那个童星,”
又将热搜点开,举到陆语面前:“他乘坐的伦敦飞景州的国际航班,一小时前失联了。”
想起陈斯年答应今早到的事情,陆语一把抢过手机。
WB热搜爆的第一条,【CD7024失联】
紧跟着下面几条,就是知情人爆料,陈斯年就在CD7024上。
【好可惜,真的期待陈斯年学成归来的样子。】
【我一直挺喜欢他的,可惜好人不能一生平安。】
【这是真的么?我不敢相信,我不愿相信。】
诸如此类的评论成百上千的刷新着。
陆语舌尖发苦,心揪起来,直冒冷汗,咽了口唾沫将手机还给小赵。
从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拨祥叔的号码。
“陆,陆小姐,您怎么了?”小赵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肉眼可见的,她在发抖。
可陆语根本没听见他说话,她攥紧拳头,只求祥叔快点接起电话。
“喂,祥叔——”
那边不等她开口,就答道:“我看到了。”
祥叔声音凝重:“我给斯年定的......就是那班飞机。”
陆语突然浑身失力,跌坐在餐桌椅上:“祥,祥叔,你别跟我开玩笑。”
章祥心头发涩,他没开玩笑,是真的,CD7024。
可他又不敢往坏处想:“消息还没证实。我现在就打电话去航空公司问问,陆小姐别担心。”
说完,挂掉电话。
陆语的世界像是被人按了静音,没有一丝声音。整整三分钟,魔怔般呆坐在原地,目光失神。
直到小赵伸手摇她,人才清醒过来。视线听力逐渐恢复。
“陆小姐你怎么了?”
“啊?”陆语按住心口,摇摇头失魂落魄:“没什么。我,我们走吧。”
她尽力控制情绪,在没出结果前,不让自己往坏处想。不许,不行.......
可那个人是陈斯年啊!
她好害怕,越不想,越害怕。不经意,脸颊两侧湿成一片。
*
车停在秦安成的小区楼下,陆语不动声色擦掉眼泪,眼泪不争气又哗哗留下来。
明明知道网上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明明知道航空公司还没有发声明,明明知道——
可她就是不争气。
直到王妮打电话催她快些,生怕婆婆反悔,再生变故。
陆语只能强撑着,振作精神,擦干眼泪,补好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小赵也不敢说话,点头“哎”一声。
再次登门秦家,双方的态度都与上次不同。
秦老太太被王妮说服了,如果孩子生下来,凭她们两给不了孩子好的生活。秦安成走了是事实,活着的人还得向前看啊。
答应收钱,老太太也不像之前争锋相对,蔫在沙发上,听王妮和陆语谈。
至于陆语,她的心分了大半到陈斯年身上,心不在焉。可还是被王妮提出来的赔偿金额给吓到了。
“你说多少?”
小赵也吓到了。
连秦老太太也一副吃惊的表情,她似乎没想到儿媳狮子大开口。
“一千万!”
陆语有点无语,先不说秦安成自杀的理由,到底跟公司有没有关系。按照法律,赔偿一次性工亡补助金,48-60个月的工资,约30-50万左右。
本来看她们孤儿寡母的,陆语都准备按最高的给她们了,还准备了份丧葬补助金。
“王小姐,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嘛?”
王妮气定神闲:“我清楚。我昨晚算过了,孩子从出生到上学工作,娶妻生子要用的钱。老太太养老......”
“王小姐,公司不是慈善机构。”陆语听不下去了,搁往常,她还能礼貌些。
可现在情绪激动,又浮躁,根本懒得听。
“可秦安成毕竟是死在你们的工厂里了。如果陆小姐不肯,那......我只好在公司门口开个,什么记者招待会,把真相告诉大家。”
“你......”陆语终于知道昨天的不适感从何而来了,从一开始,这王妮就是奔着钱来的。
王妮给陆语添水:“我查过你们总公司,可大了,在景州数一数二,也不差这些钱。就当破财挡灾......”
“开记者会吧。”
王妮愣了一下:“什么?”
她没想到这小姑娘很快就镇定下来。
陆语重复一遍:“开记者会吧。我在工厂等着二位大驾光临。”
说完,拎起自己的包,头都不回往外走。
善良,不是别人能威胁她的理由。
本来是想尽心替他们周旋,要个双赢的结果。谁想这王妮不是好人。
那就用最有效率的办法吧。
陆语踏出小区,走到无人的角落,给祥叔打电话,可这次电话没通。
她抱着侥幸心理给陈斯年打了通电话。
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陆语的心底悬了铅块,惴惴难安。
独自冷静了三分钟,她深吸口气,和小赵先回工厂,准备进一步调查秦安成的死因,整理证据,以备不时之需。
可谁知道,没到两小时,王妮和秦老太太,带着一帮记者就杀到了。
完全不给他们准备的时间。
两人一到,就瘫坐在秦安成坠楼的地方,放声大哭。
引了许多人不顾阻拦,冲进工厂围观,直播“惨剧”。
“安成你死的好惨啊,你为公司做牛做马,可公司根本不管你。”
“安成你睁睁眼吧,看看这黑心的工厂。谁还敢再为它卖命啊。”
王妮边哭边喊叫。俨然一副丧夫,伤心过度的模样。
可陆语还清楚的记得,她跟自己谈筹码时的嘴脸。
陆绅鸣还在跟美国的负责人交涉。
陈董的人在暗处看戏,恨不能她们闹得越大越好。
整个工厂,只剩陆语。
小赵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绕着陆语转。
陆语掐掐自己的人中,在脑中飞快盘算。可陈斯年的影子总萦绕不去,她根本冷静不下来。
她拍了自己一巴掌,叫道:“小赵,先报警,就说工厂有人闹事。”
“好。”
陆语则带上口罩,下楼,站到王妮的面前,记者面前。
也懒得说话,直接将刚才聊天录音放出来。
王妮死也没想到:“你......”
她有收敛反应,在摄影机面前,又不敢露馅。
只听“一千万”“也不差这些钱”“破财挡灾”之类的字眼被公之于众。
“那...”王妮这那半天,突然反口,“那录音是假的,我根本没说过这话。”
“是你,说什么【诚志】不差钱,给我一千万封口费......这是假的。”
陆语料到她会这么说:“我现在就可以找人过来鉴定真假。”
“你找的人我不信。”王妮边说边挤眼泪。
“那这样,”陆语点开微博,“我将音频发上网络,请那些自发性的大神鉴别,看看音频有没有剪辑过。”
“你......”王妮用哽咽声掩饰心虚,“那我也是一时糊涂,在你们这些老板眼里,一条人命就那么不值钱么?秦安成死在这了,他死了。”
陆语依旧对答如流,但强势已经弱下来:“他是自杀,自杀的原因还不清楚,公司一定会协助警方查出真相。”
“安成的孩子......”王妮不接话,按住肚子,自说自话:“我的孩子连爸爸都没见上一面就死了。”
她声泪俱下,感人肺腑。
被保安按住的记者,一下子将话筒纷纷转向陆语,四面八方发问:
“请问是什么真相?”
“已经开始调查了么?”
“贵司真不打算管这孤儿寡母了么?”
“贵司是不是真的强迫工人加班?”
陆语突然头痛欲裂,眼前一黑,这世界天旋地转。
声音太多。
黑白对错,孰是孰非。
黑暗中,陆语仿佛看见陆远征站在十字路口,指着前方道:“小六,这就是你要的滚烫人生。”
陆语看过去,只见黑暗突然沸腾变色,哗得变成滚烫岩浆。
热浪扑面而来,她白皙的脸蛋生疼。
呼吸慢慢被夺走。
她都想松手了——
耳边乍然想起一声清脆的呼唤:“陆语。”
那声音破风而来。
陆语忽的睁开眼睛。
那一刻,泪水盈满眼眶,声音也变得委屈了:“陈斯年。”
他穿一身黑,戴着口罩墨镜,一如初见。大步流星走到她的身边。
陆语坚持到现在的气力全部耗尽,双腿一软。
被陈斯年接住,搂着她的腰,借给她力气,在她耳边小声道:“别露怯。”
说完,一仰下巴,祥叔引着媒体往后退了一步,开始跟王妮对峙。
“你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秦安成的?你确定么?”
“秦安成为什么每天八点就离开公司,却到凌晨才回家,你不知道原因么?”
“就算到了家,也只睡书房,你真的没数么?”
一连三问,问得王妮直往后退。
旁边的秦老太太也止住了哭声,视线从陆语身上转移到王妮身上,瞪圆眼睛,不敢置信。
“是你自己离开,我们私了,还是要我在大庭广众下给你揭底?”
王妮眼神闪躲,结结巴巴的:“我...你...你说什么,我不懂......”
章祥颔首点点,朝旁边的老张一招,示意将人请上来。
*
场面精彩,可陆语自始至终都顾不上,她的头轻靠陈斯年的大臂,视线向上,盯着他口罩下的嘴巴,鼻子轮廓看,盯着他独一无二的漂亮眼睛看。
陈斯年没低头,但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轻声问:“怎么了?”
陆语才收回视线,有气无力的:“我再确认一下,是不是你。”
那该死的消息耗费尽了她的心力。
一边劝说自己要冷静。
一边又猜想无数个万一。
“是我。”
“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过,今早到。”
闻言,陆语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
她哽咽了声:“...我听说你的飞机失联,我...我心都碎了。”
“陈斯年,王八蛋,”她看着前方,一眨眼,豆大的泪珠顺着睫毛,坠落在地上,“你别丢下我。”
男人心下一阵绞痛,看见她哭,又不是滋味。
伸手,将陆语搂更紧:“...对不起。”
他的侧脸轮廓英俊,有青涩胡茬。
不知不觉,那份少年感好像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与可靠。
陆语摇摇头:“不要对不起。错的又不是你。”
*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错的是这世界。
可我就在这世界。
碰巧你也在,这点可真好。
——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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