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月指尖微凉,把脸上那滴眼泪擦了个干净。
小黑坐在她肩膀上,有些担忧望着她,“你还好吧。”
挺好的。
不老不死的活到现在。
陈映月将剑收起,慢条斯理的打量眼前漆黑的环境,身边的魏临渊昏昏入睡。
她笑了笑,对小黑道,“玉衡子那笔债,我得好好的讨回来。”
魏临渊的状况属实不太好。
或者说命不好。
他尚年幼的时候,是被捡回来的,那家人本打算养他做劳力也好,只是终究没那个钱财,十几岁的时候就被卖到青楼做小厮。
因为他实在是过于邪门了,有时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自言自语。
但他生得极俊美,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亦是上扬,眼尾姝丽妖孽,像那位老鸨说的,“这孩子天生就吃这口饭。”
那家人嫌他累赘,趁巧便将他卖了。魏临渊小时候便成熟听话的像个大人,或许是知道自己的命,也不吵闹,乖巧的被带走,只是没什么表情的回头说了句,“欠你们的我还清了。”
养母冷汗涔涔,转身就走。
然后就是反抗,魏临渊从来没想过待在这里,起初他被打断过腿,拖着一副残躯被关在地窖里,有耗子咬蚊虫叮,地窖黑暗不见天日,老鸨铁了心要叫这孩子驯服听话。
后来魏临渊就开始笑,不再挣扎,乖乖巧巧的像个吉娃娃,他伪装的极好,也是,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那么蔃呢,没什么是一顿打解决不了的,所有人都觉着这少年是接受命运了。
终于等到从地窖出来的第一天,他被打扮的精致如雪,女客人是位顶有名的有钱人,花重金买了他第一晚。
魏临渊依然是乖巧听话的样子,却端着那副纯真无邪的笑,“你好恶心。”
手中匕首割掉女客人头颅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哼着歌,拿出攒了很久的火石,一把烛火把这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听闻那青楼起大火,连带着老鸨都尸骨无存。
然后又是漫长的街头流浪,他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打,有时会从天黑等到天明,他不敢轻易睡着,梦里会有百鬼纠缠。
直到遇见一位外出历练的修真者,瞧他骨头清奇是个好苗子,于是带进了逐日之巅的飘渺宗,录入宗谱。
魏临渊天赋异禀是真。
毕竟测试时是千年难遇的双灵根。
那日万里无云,宗主陆岳白笑得情真意切,“好孩子,拜入我门下即可。”
魏临渊点头,端正的行拜师礼。
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被捧上云端,仿佛从来没有那些淤泥。
所以当他看见自己突然出现在飘渺宗的时候,魏临渊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什么都记不清,身上霁蓝色长袍委实是宗门服装。
他抬头的时候,瞧见面前端庄威仪的男人,茫然道,“师尊?”
陆岳白手中佛珠轻捻,“你该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千年前有荒月,如今你便是和她一般的存在,天下人都会敬仰我飘渺宗。”
荒月。
多厉害的人物,最终却落得个拨皮抽筋的下场。
魏临渊没有出声,依然是那副温润成熟的模样洗耳恭听。
“魔窟愈发镇不住了,师祖闭关多年,好孩子,你一直都是个懂事的,不要让为师失望。”
所谓魔窟,千年前就有的地方,里面镇压着数万孤魂野鬼,只有身负双灵根的人才有几率以身饲魔。
陆岳白将他好生将养着,每逢需要时便扔进魔窟里走一遭。
魏临渊不解的歪头,“那师尊为何要让徒弟服阴阳引?”
男人叹了口气,有些悲悯,“不要怪为师,是师祖选了你。”
师祖。
飘渺宗玉衡子。
实力深不可测,活了千年的半神,闭关百年而不出,修为极强。
他脑袋昏昏沉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耳边隐隐有人在叫他。
魏临渊索性闭眼,一瞬间无数血腥画面掠过,有从前杀过的人,也有恶鬼纠缠的惊惧。
再睁眼的时候,他在一座塔里。
符咒刻满墙壁,眼前一座血池咕噜冒着泡,他本能的抵触和厌恶。
池子里是个女人,长发披散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小片细腻肌肤和下颌线,没有半点呼吸和生机,俨然已经死去多时,但尸身却完好无损。
他没办法靠近血池,滚烫的气息几乎要灼烧殆尽。
“……魔窟?”
魏临渊本能的说出这两个字,眉头紧蹙,他看见有人朝自己走过来。
那是个人形怪物,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半张脸被毁的疤痕累累,骨瘦如柴,干枯的手慢慢抬起来指着他,“我儿,你是个没人要的可怜东西。”
声音沙哑粗粒,像被火熏过,依稀是个女人的声音。
魏临渊紧紧的盯着女人,浑身血液倒流,“母亲。”
脑海里浮光掠影。
幼年时母亲会抓着他头发问“你怎么不去死?”,然后是鞭打和谩骂,更多时候是无端的大笑大怒,偶尔会温情的给他讲故事。
魏临渊会眷恋那种温情,年幼时不懂,却渴望拥有的东西。
直至他被女人一副毒药折磨的死去活来,是邻居好心救了自己。
好像他天生是个弃子,不管是生母还是养母。
他明明,很乖很懂事。
女人长相极为娇艳,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关头涂抹豆蔻胭脂像未出嫁的少女,然后把他绑在地上,在火海里笑得妖娆,哪怕是瞧见他挣脱了绳索,也只是笑了笑。
“我怎么会生了你这种妖怪,你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注定要像我一样孤煞一生,不得好死。”
最后的画面是房梁倾塌,火势弥漫,养了很多年的小狗阿黄被烧出一股焦味。
他挣扎着从火海逃出去。
孤煞一生,不得好死。
魏临渊头痛欲裂,双目赤红。
“不要说了,闭嘴……”
女人疯了一样大笑,指尖细长带着黑紫色,不停的重复“来杀我呀”,带血的眼珠一眨不眨,拖着肢体向他靠近。
黑色浓雾愈发磅礴,几乎要缠绕住魏临渊。
女人再次嘻声笑着,“来杀我。”那股血腥味几乎要扑鼻。
魏临渊只有一个念头,要把他们全部杀掉,心里有声音不断叫嚣,配合着那女人一般,只有两个字,“去死。”
仿佛周遭都是血腥色,粘腻又疯狂。
他狠狠扼住了女人咽喉,双目无神,连带着手中触感都有些温热。
女人那张脸不断变幻,魑魅魍魉般令人恶心。
“去死。”
他只有这一句话,世界漆黑又可怖,不如一并毁了。
是凭空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停顿——
“魏临渊……你……你他妈……给我放手……我是……陈映月!”嗓音绵软无力,几乎要窒息。
“你给我醒醒!”
陈映月?
仿佛有些东西昭然若揭,他头痛不已。
是了。
他是魏临渊,不是什么逐日之巅门徒,他是中州人。
他仅仅是他自己。
魏临渊抬眼时看到的不再是阴森魔窟和诡异血池,而是一张艳丽的脸。
少女眼含泪水,因为被掐住脖颈的缘故咳嗽良久,眼尾一片红,氤着泪光,脆弱又昳靡。
刚才的一切到底是幻境还是缺失的记忆?大脑一片混沌。
“……师姐你是人是鬼?”
魏临渊回过神来,福至心灵,嗓音有些轻颤。
陈映月缓了缓,一巴掌拍到他头上,甩了一个爆栗,“我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魏临渊却笑了起来,脑袋有点疼,少女其实并没有怎么用力。
笑意纯粹,连带着额头三点赤火都愈发妖邪。
“师姐,我刚刚……是在幻境中吗?怎么回事……”
还没问完,眼前黑雾便渐渐消失散尽。
陈映月眯了眯眼,“那个女人终于要出来了。”
幻境已破,清姬踏着一路的白骨而来。
她还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早就死了很多年的人,是凭着什么能存活下来,还能自成幻境?
小黑没忍住,“这清姬真是玉衡子老婆?那个老不死的真他娘晦气。”
陈映月点了点头,手中长剑出鞘,“看到她脖子上挂的铜铃了吗?”
先前并没有注意,联想到幻境她才想起来,那铜铃是一对,玉衡子贴身带着一个,镂空雕着一朵白玉兰。
“那里面有玉衡子的一缕魂魄,我早该察觉到的。”
哪怕一缕,也足够强大,凶悍到让早就死去的清姬变成傀儡般苟活于世。
小黑似懂非懂,但有些气急败坏,“他可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要是再遇见他……”
话还没说完,清姬就动了,周围幻化出无数厉鬼,铺天盖地的朝他们袭来。
陈映月皱眉,抬眸看向魏临渊,“攻击她脖子上的铜铃。”
魏临渊点头,足尖轻点,手中剑气扫荡百鬼。
陈映月配合着替他清理,无妄之海本来就是魔修的法子,此刻遇见这些厉鬼,更是疯狂吸食,黑色雾气丝丝缕缕灌入她体中。
魏临渊抓住一个间隙,手中长剑破势而来。
一剑荡平。
清姬扭曲着挣扎,铜铃逐渐破碎,露出一抹高大身影。
冷漠睥睨,慈悲怜悯。
魏临渊眉头紧皱,这人似乎就是记忆里飘渺宗的师祖玉衡子。
只见他似乎带着那么点惊讶望向陈映月道,“你没死?”
陈映月手中灵力汇聚,露出一个微笑,“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呢。”
玉衡子摇摇头,三分叹息,“苍生为重,慈悲……”
陈映月不想听他哔哔赖赖,直接一掌打出去。
“我慈你娘的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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