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猎场。
闻泽找了颗树, 让殷筝到树上躲着。
从没爬过树的殷筝盯着高高的树枝看了一会儿, 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爬得上去”
于是闻泽提议“那我抱你上去”
殷筝能怎么办呢, 眼看着就要逃之夭夭彻底挥别雍都,总不能临了还被闻泽牵连, 死在刺客手上吧。
她朝闻泽伸手,闻泽抱住她的腰, 将她带上了树。
因有武艺在身,闻泽抱她跃上枝头的身姿外利落好看, 只可惜两个当事人的注意力全都在对方身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虽然刚刚同骑一匹马时两人也靠得很近, 殷筝几乎是被闻泽拥在怀里的,但是相互之间不曾主动触碰, 所以感觉还没什么。
如今闻泽抱着殷筝的腰, 殷筝抓着闻泽的肩膀, 两人之间不仅贴得极近, 还能感觉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力道,别提多别扭了。
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而打破这一阵沉默的,是冲天而起的信号弹。
正值天气晴朗, 于空中绽放的烟花并不显眼, 只能听见震耳的炸响。
殷筝和闻泽借着高度优势往下找, 很快就找到了藏在树后发信号弹的蒙面刺客, 对方知道闻泽会武, 远远看到了闻泽的马也不急着找人在哪,而是先发了信号弹,通知自己的同伙赶来。
随后没多久,一群蒙面刺客就循着信号弹来到了附近,和发信号弹的那名刺客会和。但因没有察觉到闻泽殷筝两人就在树上,这群刺客不得不在附近分散搜寻。
刺客大约三十来人,其中一个手上还牵着一头麋鹿
应当是麋鹿,不过为了将马脸、鹿角、牛蹄、驴尾的麋鹿伪装成龙首、麋身、马蹄、牛尾的麒麟,他们把麋鹿的角削成了龙角的模样,还在麋鹿脸上脖子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鱼鳞来伪装龙鳞。
麋鹿的蹄子像牛,牛蹄有趾,马蹄没有,但林间杂草茂盛,被遮挡着也看不清。最后便是尾巴,麋鹿的尾巴像驴,不似牛尾那样长,殷筝遥遥看去看不真切,只觉得那条尾巴确实是牛尾,不过一直垂着,像条挂饰似的一动不动,有些奇怪。
闻泽身怀内力耳清目明,能看到麋鹿连接尾巴的那一块皮肤血肉模糊,便猜测那条牛尾是被人用针线缝上去的。
刺客找不到人开始着急,便有两个来到了闻泽的马旁,想利用这匹马找到闻泽的下落。
也就在他们准备解开缰绳的时候,闻泽从树上一跃而下,自腰间抽出的黑色软剑如蛇一般迅猛凶残,一剑便划过了两人的脖颈,活生生将他们的脖子削开一半。
喷涌的鲜血随着他们倒下的动作扬起高高的弧度,不仅弄脏了闻泽的衣服,也弄脏了坐在树上的殷筝的裙摆。
还在不远处搜寻的刺客听到动静猛地转身,看到的就是落地后抬起脸的闻泽。
猩红的鲜血喷溅在闻泽脸上,非但没有让他显得狼狈,反而给他那张本就邪气妖孽的脸庞增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即便是想要他性命的刺客,也不免微微愣神,然后才朝他冲了过来。
殷筝居高临下地看着闻泽手持软剑,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妄图夺他性命的刺客之间。
凛冽的剑锋刺破空气划开皮肉,柔韧的剑身蜿蜒出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刁钻角度,即便这一剑杀不到原定的目标,手腕一转,便能杀掉旁边另一个。
殷筝曾经看过江易杀人,其身法形如鬼魅,出手狠辣,每一招皆是夺人性命的杀招,快得叫人目不暇接。
而闻泽杀人则给人一种不紧不慢的从容感,若非鲜血四溅,倒在地上的尸体也越来越多,说他是在闲庭散步也有人信。
殷筝靠到了一旁的树杆上,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这人对她爱答不理冷漠至极,十足的尊贵做派。
后来他识破了自己用盲蜂杀人的手法,特地赶来送她回家,还提出和她做交易,因此得知她需要名单,察觉出她另有图谋,并借着交易反杀了她一招,名正言顺地毁约,叫她错失了名单。
反杀她那招倒是不痛不痒,与其说是算计,更像是刻意的报复,想叫她恼怒,有些孩子气。
再后来,他们虽没见面,她却通过江易递来的消息得知他用雷霆手段控制住了临西和上辈子劫掠闹事的域外部族,又反手敲了肃东商联会一笔竹杠,为丹南筹备到了应对旱灾的物资。
不仅果决,还将轻重拿捏得十分得当,轻而易举就让所有势力成了任他摆布的棋子,和先前不痛不痒报复她的模样判若两人。
显然他对她手下留情了,因为他不知道在背后为镇枭出谋划策的人是她,早早就为商联会和镇枭牵线拉桥的人也是她,在域外几大部族挑选出足够有野心的继任者,并帮助他们成为部族首领的还是她。
如今看着闻泽杀人的模样,殷筝总觉得他若是知道了,那砍在刺客身上的剑,说不定会落到自己身上。
一定很疼,殷筝想。
待最后一个刺客倒地身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清风吹拂过枝叶的沙沙声响,显得外清幽宁静。
殷筝没有出声,闻泽也没有转头去看殷筝,两人像是在等待什么,果然没一会儿,一棵树后传来了扑通一声闷响,是带着贺萧任过来救美的刺客首领看形势不妙,打晕了贺萧任,想要逃跑。
闻泽一脚将地上的石头踢了出去,石子狠狠砸到了刺客首领的头上,将人砸晕在地。
随后闻泽动手,从死掉的刺客身上解下腰带,把刺客首领同贺萧任一块绑住,放到了假麒麟的背上。期间殷筝还提醒他,检查一下刺客的手,一般干这活的都会在指缝或袖口藏刀片,方便被绑的时候能切断绳索绝地反击。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闻泽检查了一下,还真就在刺客首领的指缝里找到了一枚极薄的刀片。
处理完后闻泽回到树下,抬头对殷筝道“长树上了吗,还不下来。”
殷筝并不觉得自己从树上跳下能安然落地,可又不想再体验一遍刚刚被闻泽抱上来的不适感,只好硬着头皮,从树上跃下。
闻泽其实也想过殷筝能不能下得来这个问题,然而他和殷筝一样,对刚刚的不适有些排斥,便让她自己下来。
可当殷筝面无表情地纵身跃下,他又后悔了。
绝对会摔。
闻泽伸出手,想要接住殷筝,结果因为不够及时,人是接住了没摔,但殷筝的脚在落地时没踩好,崴了。
本该因相互触碰而出现的别扭因为这一意外消散无踪,闻泽就很惊奇,同时也有些懊恼“为什么这都能崴树又不高,我还接住你了。”
殷筝则是后悔,她觉得自己刚刚不该矫情,就该主动开口让闻泽把自己抱下来,不然也不会崴了脚。
若是在别人面前,她也定会把错都揽自己头上,表演何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但是在闻泽面前,她表现出了自己一贯的真实,比如绝不认错。
她任由闻泽把自己抱到马上,过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很高。而且你接慢了,我脚都落地上了你才接住我。”
闻泽将假麒麟的牵绳拉过来,翻身上马,听殷筝这么一说便有些不高兴“接你还接出错来了,若非我把你接住,别说崴脚,你整个人都得摔地上。”
殷筝“是你将我抱上去的,就不能再把我抱下来吗”
闻泽“你要这么说,我抱你上去还是为了保护你,怎么也不听你说声谢谢”
殷筝不得不提醒他“你若不把我带进猎场,我又何需你保护”
贺萧任醒来时还有些迷茫,只觉得腰腹被膈得慌,想要挪动身躯,这才发现自己被人绑住了手脚。
再看旁边和自己一样被绑住,至今还昏迷未醒的刺客首领,他的记忆开始回笼,恐惧也渐渐涌上了心头。
作为一切的策划者,他自然会外注意目标太子的动向,还准备太子若是真的听了陛下的话不去猎场,那他还得推波助澜一番。结果如他所愿,从不按常理出牌的太子果然冲出了营地,跑进了猎场去找那所谓的神兽麒麟。
而更让他惊喜的是,太子为了在殷二姑娘面前显摆,把殷二姑娘也带进了猎场。
妙啊
贺萧任立刻联系上了刺客首领,加了价码让对方带自己进入猎场,打算等闻泽死了,在殷筝面前演一出英雄救美。
可他万万没想到,闻泽一人便杀掉了所有刺客,他当时都快被吓疯了,正要开口让身边的刺客首领也上,结果还没出声就被打晕,醒来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里是哪太子和殷二姑娘呢
贺萧任这么想着,然后就听见前头传来那两人的声音
“有道理,我们这个速度确实和徒步回去没差,想来不骑马也是没关系的。”
“那你下去”
“我脚伤着,你下去。”
“别做梦。”
两人似乎是在吵架,又似乎没在吵,因为他们的语气并不激烈,内容也不尖锐,甚至有些像是在闲聊。
可有这么闲聊的吗
贺萧任困惑,很快他又将困惑抛到了脑后,出声喊道“太子殿下殷二姑娘”
前头的闻泽和殷筝终于注意到贺萧任醒了,但却并未将马停下。
于是贺萧任继续喊“你们为何要将我绑起来”
闻泽侧头看了眼,虽然原本的计划是要在这个时候打击对方,让对方知道他所谓的谋划在自己眼里不过就是个笑话,以及回去他就死了,好欣赏他的绝望与凄惨。
但此刻他却懒得走这套流程,只觉得对方太过聒噪,打扰了他和殷筝说话,于是他只回了一句“闭嘴,再吵我就只带你的头回去。”
语气冰冷,跟与殷筝说话时的语气截然不同。
贺萧任想起那些刺客是怎么被闻泽杀死的,打了个寒颤,果然不敢再出声,唯恐这个疯子真的把自己的头给砍了带回去,留下一具无头尸身在猎场里喂野兽。
闻泽收回视线,就见殷筝也侧着头,但却不是在看后头麋鹿背上的贺萧任,而是在看自己。
“干嘛”
殷筝指了指自己肩膀后面的衣服,说道“弄脏了。”
闻泽这才发现,自己满身的血都沾到了殷筝后背的衣服上,至于殷筝是怎么知道自己背后沾了血的,大概是之前在树下接住她的时候把血弄到了她前面的衣服上,刚刚看到血迹才想起来用这个找自己的茬。
闻泽嗤笑,他从背后用力抱住殷筝,在袖子沾满血的情况下一条手臂横过殷筝的腰肢,另一条手臂绕过殷筝胸前,将手斜搭在了殷筝肩上。他还把下巴放到了殷筝另一侧的肩头,故意用自己带血的脸去蹭殷筝的脸,让殷筝变得和自己一样满身满脸都是血,告诉她“这才叫脏。”
殷筝看着前方,没说话,就是耳朵红了。
闻泽没等来殷筝的回应,慢慢地也回过味来,缓缓松开了自己的手。
被遗忘的别扭感再次出现在两人之间,让他们感到了无比的不适应,也让他们停下了自方才开始便不曾停歇的针锋相对。
快要走出猎场之际,他们遇到了脸色极其糟糕的贺轻雀。
刺客发出的信号弹她当然也听见了,可因为离得太远,没过多久她就又失去了准确的方向,兜兜转转直到现在才找到殷筝。
她见到殷筝满身满脸的血,立刻过来查看,得知殷筝崴了脚,便让殷筝骑上自己的马,丢下闻泽带着殷筝回了营地。
闻泽从头到尾都没阻拦她们,任由贺轻雀忽视自己把殷筝带走,只在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后,感觉自己怀里空落落的。
闻泽带回的假麒麟引来了围观,皇帝也来看了眼,难得发了火,下令彻查此事。
于是整个猎场都被搜查了一遍,最后全面封锁,即便没能找到漏网之鱼,也绝不放一个活人出来,刺客首领虽然扛住了审讯,贺萧任却扛不住,狡辩了几次后终于还是招了,并跪求心软的皇帝能饶了他,却不知闻泽是皇帝的逆鳞之一,他饶谁都不可能饶了想要杀自己儿子的人。
此外还有在岐山这边当差的官员和侍卫,也都受到了责罚。
一通折腾,直到三天后,大批人马才开始迁移至岐山行宫。
殷筝跟在皇后身边,听着皇后下令安排众人的住处和各府人员的分配,有些犯困。
皇后见殷筝困倦,就让殷筝在自己这儿歇会。
殷筝谢过皇后,被宫人领着去了一旁的房间里休息。
因为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身旁有人,殷筝挥退了宫人,只让她们在屋外守着。
带着香气的白烟如轻纱般自鎏金兽耳香炉内缓缓升起,在空中蜿蜒出漂亮优雅的姿态。
殷筝闭目,没一会儿,一只白鸽自窗外飞进来,落到床沿,啄起殷筝的头发轻轻扯动,如江易似的吵醒了殷筝。
殷筝睁开眼,抓住那只白鸽,并从床上坐了起来。
白鸽腿上系着红色的布条,这是她和江易约好的暗号,若是白色的布条,意味着人都杀光了,红色的布条表示跑了几个,黑色则是最糟糕的情况全都活着。
还剩几个倒也无妨。
殷筝下床,什么都没带,只拿了桌上的灯盏,点燃后径直走到了右侧贴墙摆放的博古架前曾有人告诉她,岐山行宫第二大主殿的侧屋里,有一扇进入行宫暗道的门。
暗道出口在岐山另一侧,那里有贺轻雀所说的马场,以及一个并不算热闹的小镇。
自从决定离开雍都,殷筝就让柳夫子辞去了在殷府任教的差事,去了那座小镇进行安排,只要从暗道出去,殷筝便会去找他们,和他们一块离开。
鸽子在殷筝进暗道之前就放走了,只剩下红色的布条还在殷筝手里。
殷筝一手捏着布条,一手拿着灯盏,不紧不慢地走在暗道里,走着走着,殷筝猛地停下了脚步。
晃动的烛火在她眼底摇曳,她将布条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用指腹轻轻揉搓。
不是她的错觉,这块布条被对折后又粘了起来,因为原本的质地就特别轻薄,所以即便对折了两层,也很难让人察觉出异样,直到她刚刚无意识地用食指和拇指揉搓布条,才把黏住的部分给揉开了。
殷筝放下灯盏,蹲在地上将黏住的布条一点点撕开,就着微弱的烛火,看清布条被黏住的里侧写了什么
回来,江易的命在我手上。
殷筝静默片刻,拿着灯盏起身,往回走。
她能不带丝毫犹豫地杀掉不听话的手下和猎凰营旧部,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江易出事,不仅因为江易在她身边跟了很多年,也因为江易是江韶戚同父异母的弟弟。
而江韶戚,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是被她唤做哥哥,教她读书认字的人。
殷筝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在用江易威胁她,别人若得了她与镇枭有关联的消息,多半会在一开始就抓住她。只有闻泽,会因为她杀人灭口的举动猜出她想要逃,又因为好奇她能怎样逃出岐山行宫而任由那只鸽子飞到她手上,然后又故意在布条上留出破绽,让她看到布条上面的字,不得不心甘情愿折返回去。
殷筝回到入口,推开暗道的门,从漆黑的暗道踏进明亮的屋内。
殷筝回到桌边把灯盏放下,再一侧头就看见了坐在远处椅子上的闻泽。
闻泽背后便是窗户,外头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他身上,为他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白边,同时也模糊了他此刻的面容,殷筝只能看见他端坐的身姿,以及他手里拿着的,从鸽子腿上换下的红色布条。
殷筝听见他说“我派人追踪叛军余孽,还曾敬佩过策划路线安排分散他们逃亡的人,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殷筝垂眸,没有说话。
闻泽问她“你到底是谁”
殷筝开口回道“殷筝。”
闻泽笑了“户部侍郎家的女儿,为叛军谋划出路,知道岐山行宫有暗道,身边的侍卫还是临西王的弟弟”
殷筝抬眸,一脸的困惑与迷茫“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怎么会和叛军有关系这条暗道是我刚刚无意间发现,觉得好奇才会走进去看看。至于江易,他是民女从路边捡回来的,瞧他可怜才收留了他,殿下若是非要说民女与叛军有联系,还请拿出证据来,莫要信口雌黄。”
殷筝打算装傻到底。
这时屋外传来了皇后的声音,应当是守在屋外的宫人特地去把皇后请了过来。
殷筝正准备走向门口,就听闻泽说了句“带走。”
一阵凉风自身后袭来,殷筝后颈一疼,被人打晕失去了知觉。
风声呼啸,殷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确定自己是在一间屋子里,屋内布置典雅精细,局别出心,还有一面无墙,只用纱帘隔挡。
殷筝撑着床面坐起身,感觉手软脚软,十分难受。
这里除了她之外好像没有别人,她缓了缓,然后下床,赤脚踩着地面穿过了被风扬起的纱帘。
纱帘后头是一块延伸出去的平台,边缘围着朱红色的栅栏,而在栅栏后头所呈现的,是一片广阔无际的水面。
粼粼波光在日照下呈现出金灿的色泽,犹如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美得令人无法呼吸。
大风吹拂起殷筝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她闭上眼,声音沙哑地问“这里是哪”
藏在暗处的长夜军告诉她“鳞光岛。”
世人皆知,宫城内有一片麒麟池,虽被唤做“池”,但面积极广,甚至在池子中央还有一座小岛,名唤鳞光岛。
显然,她不仅被闻泽带回了雍都,还被他关到了鳞光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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