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
连日的大雪为这个繁华的城市披上了一层银装。
瑞嘉站在翎羽殿二层, 正前方是因重生之人而逃过一劫的司天楼, 左手边是即将升起的太阳,右手边是高悬天际却渐渐隐去的月亮, 天幕由东至西, 由浅至深。
“怎么跑这儿来吹冷风?”随着一声埋怨,厚厚的斗篷落在了瑞嘉肩头。
瑞嘉不等对方给自己系好斗篷, 就回身抱住了来人, 撒娇着唤了一声:“母后……”
皇后不吃她这套, 继续责怪道:“说了多少回注意身子, 你偏不听,天热非要吃些凉的也就算了,大冷天来这儿看日出也不多穿些, 忘了我怎么和你说的?你看你, 手都冻成什么样了……”
皇后给瑞嘉系好斗篷, 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
瑞嘉笑嘻嘻地捧着手炉,听着皇后喋喋不休地教训她,还叫人搬了椅子过来, 让皇后陪自己坐下一块看日出。
皇后怕她不长记性,故意吓她:“再这样,我就叫你皇兄找十来个嬷嬷管着你,看你还听不听话。”
“那我就不回宫了,天天到外面跑。”瑞嘉撇着嘴顶撞皇后。
皇后气急:“我这是为你好!”
瑞嘉:“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上辈子生病没了吗,我这辈子一定小心, 行了吧。”
皇后觉得瑞嘉不知道,因为瑞嘉不是重生之人,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又在瑞嘉耳边念了半天。
瑞嘉抱着皇后的手臂,虽然一脸不耐烦,但还是听完了皇后的念叨。
末了,皇后看着高升的太阳,说等皇帝身体好些,也带他过来看日出,还怪好看的。
瑞嘉嘿嘿一笑:“好看吧。”
皇后还说现在看不了也没关系,还能叫画院的人来把日出画下,拿去给皇帝看。
之后两人离开翎羽殿,下楼时瑞嘉回头朝着外面看了一眼,但因为眼睛不好,她只能看见模糊的色彩。
皇帝曾因卫十砚的信件病了一场,近来本该好些了,谁知闻泽离京后不久,皇帝的病情又开始加重。
所以如今的政务都交于朝中大臣,且不知怎的,瑞嘉就被抓了壮丁。
而令人意外的是,瑞嘉虽然性子迷糊,说话也口无遮拦,但处理起政务来却是有模有样。
就这么过了将近两个月,昨天夜里瑞嘉收到一封信,上头有她熟悉的字迹和措辞,让她断定那封信确实是远在黔北的某个人写给她的。
她对着那封信一夜无眠,也不说清自己心里是高兴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
因为信上写说她哥哥和嫂子都死了,这不该是件高兴的事。
可这一切又都是她所希望的,所以也不该是一件难过的事。
但她高兴不起来,也无法表现出难过,反而心里一片茫然,就像她所看到的景色一样,模糊一片。
然而迷茫并没有阻止她的脚步,她清楚机不可失,也深刻的明白一个道理——
当你做一件事做到一半,因为身处局中而分不清对错,那就回到最初,照着最初想法,闭上眼睛,继续走下去。
瑞嘉一边着手打压那些蠢蠢欲动的弟弟妹妹,一边算着时间等着噩耗从黔北传来。
急讯入宫那日,瑞嘉将各处守卫死死把控,以求后续的一切都平静顺利。
殷筝虽为神女,在重生之人里有着很高的地位,但和她一起死去的还有一国储君,这么一来就能把皇室从殷筝的死中摘出来,不至于引起动荡。
急讯入宫后没多久,皇帝身边的徐公公就慌忙派人叫了瑞嘉过去,说是皇帝在凤仪宫收到黔北来的急讯,突然就倒地不起了,皇后也六神无主,只能请瑞嘉去支持大局。
瑞嘉赶了过去,虽然匆忙,却少了往日常在她身上出现的慌张无措。
大批侍卫守在宫门前,等她入殿后,徐公公立刻迎上来,两人脚步不停,一边入内,一边徐公公将事情一五一十跟她说了一遍。
从徐公公口中听到闻泽和殷筝的死讯,瑞嘉猛地刹住了脚步,这一刻她也分不清自己是装的还是真情流露,泪水留了满面。
徐公公哀求她:“殿下,殿下您可千万要撑住,陛下已经倒下了,皇后娘娘也哭晕了过去,您可千万要撑住啊!!”
瑞嘉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快步走进内殿。
她以为自己能按照最初的想法继续下去,可走到仍旧还没醒来的皇帝身边,看着父皇双眼紧闭,不能再起身笑着和自己说话,看着哭晕过去后依旧死死拽着皇帝的手,任由宫女怎么掰都掰不开的皇后,她终究还是没能撑住。
她不想这样,这不是她想要的。
瑞嘉终于崩溃,她腿一软跪倒在了皇帝的床前,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殿下?!”徐公公劝了瑞嘉几句,片刻后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瑞嘉犹未察觉到异样,哭得脑子缺氧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觉得有谁扶起了自己,抬眼才看见,竟是本该卧床不起的皇帝。
她连忙看向皇后,却见皇后依旧昏迷,被人扶去了偏殿。
“父、父皇?”瑞嘉又惊又懵,险些发不出声来。
皇帝叹息道:“就到这吧,霈之问起,我就说你悬崖勒马,并未错到最后。”
瑞嘉愣愣地,过了一会儿才在脑子里闪过一丝清明:“皇兄他……”
皇帝带着她去一旁坐下,说道:“霈之没事,早一个月前就给我来了信,叫我提防你,还叫国师仔细我的饭食,果真就查出我每日的饭食有问题。今日送入宫的急讯也是要我诈死,叫我看看你的反应,若你一意孤行,甚至要对我和你母后下手,恐怕会像上辈子一样,叫你急病去世。”
瑞嘉眼底轻颤,过了许久后才轻声问自己父亲:“你们都、都知道了?”
皇帝摸了摸瑞嘉的头,又是一声叹息:“我也是才知道的,许是因为我上辈子的身体比如今还要差些,霈之和长乐瞒了我许多,没告诉我卫十砚的所作多为,也没告诉我你病逝的真正原因。”
说到这里,皇帝无奈地笑了一声:“我一个重生之人,竟还得让没重生的人来告诉我上辈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见即便知晓未来,也代表不了什么。”
瑞嘉脱力靠到了椅背上,勉强扯了扯嘴角,低声应道:“嗯……”
……
这个年大家都没过好。
雍都那边,先是传了一阵太子和殷二姑娘身死黔北的谣言,随后又是瑞嘉长公主被囚高墙。
皇后虽然知道自己儿子没死很开心,可知道自己的女儿要杀父弑兄,受到的刺激半点不比儿子死了要小。
但还好女儿及时醒悟,自己的丈夫也把事情压下,且没打算因此要了瑞嘉的性命,仅仅只是将其关了起来。
可热闹的年节,儿子不在身边,女儿也见不到,她抱着皇帝,除了难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至于黔北,因黔北王勾结岭部刺杀储君,被皇帝下旨削了王位,不日便押入雍都候审。
殷筝闻泽不得不在黔北多留一段时日,等雍都那边派来的官员都适应了这边的治理,确保这边都稳定了才能回去。
其他三域则是因为黔北王被削一事陷入了恐慌,无论理由是什么,也无论是真是假,都足以让太子想要夺回四域军权的谣言喧嚣尘上,让黔北外的其他三域高官都惶惶不安,如何能过好这个年。
“说来,上辈子我会出巡,就是因为瑞嘉病故后不久,祁少真也莫名暴毙,雍都这边直接派了官员接管黔北,导致丹南、肃东、临西三地起了异动。”殷筝支着隐隐作痛的脑袋,道:“这辈子怕不是又要重来一遭。”
上辈子皇帝的身体还需要调养,闻泽要坐镇雍都,而她不仅有神女之名,又与临西王江韶戚是养兄妹;丹南王贺轻雀也是受了她的点拨抢了王位;肃东王练启明那没名分、但却有实权的王妃是她曾经的丫鬟,还一心向着她……真是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了。
这辈子也差不离,唯一缺得就是——
“先成亲了再说。”闻泽提醒。
殷筝得和他成亲了,才能作为皇室的一员,出巡三域。
殷筝想了想:“不对啊,我干嘛非得帮你。”
撒手不管,不就不用成亲了吗?
闻泽不是没别的方法稳定三域,并且心里也不太乐意让殷筝离开自己,但为了让殷筝答应和自己成亲,他只能赖着殷筝,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让殷筝答应嫁给自己。
殷筝倒也不是一点都不想嫁,就觉得闻泽耍赖的模样挺有意思的,就没松口。
两人离开黔北那日,有一胡人送行,那胡人有着和殷筝极其相似的蓝色眼睛,若祁少真的探子在,定会发现这个胡人就是那日将蓝宝石压裙卖给殷筝的商贩。
“莫尔。”那胡人开口,遭了殷筝一记刀眼也不怵,用涂却语对殷筝道:“这样我们便互不相欠了。”
那伪装成商贩的胡人是殷筝同父异母的哥哥,亦是涂却如今的大君。
和殷筝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里,就他们俩境遇最惨,一个是马圈出生的莫尔,一个是被巫师断言遭天神诅咒,因此活得不如奴隶的阿斯塔。
安武去世后,殷筝离开黔北,并没有直接去雍都,而是先去了域外。
在域外,她和阿斯塔联手,将涂却折腾得天翻地覆,也亲手弄死了他们的亲生父亲。
后来阿斯塔当上了涂却大君,便一直记着殷筝对他的帮助。而祁少真也因私下搜罗和殷筝相似的胡人女子,引来了阿斯塔的注意。
阿斯塔暗中探查,并在集市上伪装商贩,借着把压裙卖给殷筝的机会,把祁少真的异常告诉殷筝。殷筝由此和闻泽一块布局,引祁少真露出马脚。
殷筝用涂却语回了阿斯塔一句:“不仅互不相欠,也再无瓜葛。”
……
离开黔北后,他们又花了近一个月才回到雍都。
殷筝旅途劳累,足足休息了两三天才恢复精神,还没来得及回一趟殷府,就听说瑞嘉想要见她。
“我?”殷筝不解。
听闻泽说,瑞嘉自被囚禁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哪怕是皇后去了,她也是一言不发,怎么会突然想要见她?
殷筝收拾收拾,去了瑞嘉所在的瑶清阁。
瑶清阁在宫城内比较清冷的一个角落,往日没什么人去,如今倒是有人,但都是些巡逻看守的侍卫。
殷筝跟着老嬷嬷走进瑶清阁,来到一间屋子里,见着了一脸素净,倚着柱子坐在栏杆边的瑞嘉。
“你来啦?”瑞嘉转头看她,大约是因为殷筝站得太远看不清,她还眯起了眼。
殷筝走近几步,坐到老嬷嬷搬来的椅子上,捧起热茶打量瑞嘉如今的模样。
瑞嘉任由她看,还问她:“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有问题的?”
殷筝低头喝了口茶,不答反问:“知道你哥为什么会放我离开雍都吗?”
瑞嘉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闻泽当时盯着她看了半天才告诉她原因:“他说你们打赌,他输了。”
殷筝点头:“嗯,我们赌你是不是重生之人,我赌你是,我赢了。”
那日闻泽去见王芊,向王芊打听幽州州牧李纯,殷筝则是与贺轻雀一块去找蒲佳媛,还在蒲佳媛那巧遇了瑞嘉。
回来后殷筝和闻泽打赌,原本是想赌卫十砚书房后面养的鸽子会不会飞去幽州,后来因为两人都觉得“会”,赌不起来,于是就改了赌约。
新赌约的内容是殷筝提出来的,她猜测瑞嘉也是重生之人。
然而正月十六那日瑞嘉并不在雍都,她去了丹南,直到殷筝利用盲蜂杀人那天她才回到雍都,碰巧遇见了从大理寺出来,正准备回宫的闻泽,并对皇后信中提及的殷家二姑娘展现出了极大的好奇。
而她本人又非地方高官,故而身边没有长夜军监视,在她离宫期间伺候她的侍从也都没了踪影,因此并无人确定她究竟有没有在正月十六那天沉睡不醒。
而她本人也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所以大家就默认她不是重生之人。
直到那天,瑞嘉去找蒲佳媛,瑞嘉进门还没开口,蒲佳媛就借用一句“加上你,咱们都能凑一桌叶子牌”来提醒瑞嘉她这来了别的客人。
后来殷筝因瑞嘉擅长画人像,还曾通过临西老王妃身边的嬷嬷口述,画出过许青禾的模样,就让她替蒲佳媛画那小偷的人像。当时瑞嘉满口答应,结果转眼就打翻了才热好的汤,弄伤了自己的手,画像之事也跟着不了了之。
再后来,回到宫里的殷筝听闻泽说瑞嘉体质特殊,稍微高一点的温度就容易让她皮肉红肿,但也是看起来可怖,实际没什么大碍,于是殷筝想起了蒲佳媛那同样被烫到,但却半点事没有的婆子。
旁人看来这一切不过只是巧合,殷筝却突然发觉,不仅许青禾的画像是瑞嘉画出来的,在忘音寺,也是因为瑞嘉折腾了长夜军,让长夜军养成了“既然要搬空,那就把灰尘也扫干净”的习惯,这才被她发现尘土里的金丝乌骨碎片。
到这里为止,殷筝也不过是有了个猜测,猜测瑞嘉知道卫十砚曾经做过什么,并且在引导她揭开真相。
可瑞嘉又是如何知道的呢,除非她有上辈子的记忆。
但这一切也不过是殷筝猜想,根本就不确定,所以殷筝才会拿这个来和闻泽打赌。
赌约嘛,就是要有不确定性才有意思不是吗。
于是在卫十砚抵达雍都之前,他们查清了很多事情。
比如瑞嘉在画院并未真的学会画人像,她能画出许青禾多半是经过多次的练习练出来的,无论有没有嬷嬷口述她都能画出来,所以她没办法替蒲佳媛画出小偷,只能假装弄伤自己的手,来逃避绘图。
又比如,根据扶摇阁中的资料记载,止忧大师上辈子并没有这么早就恢复记忆回到雍都,这辈子之所有会提早回来,也是因为瑞嘉派了人去找他,替他治疗让他恢复了记忆。
再比如,那从熙春苑找出的,许青禾的尸体。
殷筝曾一度困惑,许青禾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枯兰之毒,直到后来在瑞嘉的熙春苑找出许青禾的尸体,她才明白这一切根本就是瑞嘉起的头,瑞嘉在燕窝送到皇后那里时就给燕窝下了毒,然后杀了许青禾,藏匿尸体,在殷筝面前画许青禾的画像,让殷筝认出许青禾就是卫十砚的表侄……
一环扣一环。
卫十砚死那天,殷筝将玄武令还给闻泽之前,曾拿金丝乌骨的碎片在玄武令上比了比,惊觉这枚碎片和玄武令上的缺口根本对不上。
当时她就在瑞嘉的不择手段中察觉出了异样。
之后被虎啸军刺杀,她第一个就想到了瑞嘉。
殷筝看着手中的茶水,淡淡道:“上辈子,我因止忧大师起疑,最终通过李纯知道卫十砚曾策划了十九年前的齐王谋逆,便设法将卫十砚坑死在了黔北。这辈子你提前把止忧大师送到我面前,我原以为你是为了帮助我早日查得真相,后来才知道,你只是想让我替你铲除卫十砚,好让祁少真夺得玄武营军权。”
瑞嘉没有否认,还坐没坐相地歪了歪身子,道:“我还以为是蒲佳媛卖了我,因为她拒绝帮我。”
出于对蒲佳媛的欣赏,瑞嘉一度想要收揽蒲佳媛为己用,还指点走投无路的蒲佳媛去找殷筝求助,最终嫁给了赵学。
谁知蒲佳媛因赵学古板,怕自己助瑞嘉成事赵学会接受不了,便在后来拒了瑞嘉,直言自己只想当官,并不在意自己头上当皇帝的是谁。
殷筝:“你该谢她拒了你,不然我还能知道得更早些。”
蒲佳媛若是没有拒绝上瑞嘉的船,那伪装成赵学的长夜军定能早早就发现端倪。
说起来,殷筝当初会想在蒲佳媛身边安插长夜军,就是因为蒲盈盈的死多少和她有关,殷筝不信蒲佳媛能就这么放下结缔找自己求救,为了探究其目的,才故意推荐了济世堂的大夫给蒲佳媛,谁知这背后还真有蹊跷。
“你和我皇兄真是绝配。”瑞嘉笑了一声:“一样的像个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来晚了,看在这章粗长的份上轻点打(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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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水月久安小天使的地雷!爱你么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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