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如海兄, 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贾放问。
“子放兄弟, 由今日看来, 城中的情形,怕并不是粮商囤积居奇这么简单啊。”林如海压低了声音对贾放说。
这两人找了个热闹的酒楼坐了下来。酒楼里有说书的,说到精彩处, 喝彩声此起彼伏,没人在意贾放与林海两个人究竟在商议些什么。
方才一路过来,林海已向贾放透露了,他此行上京,乃是为了明年春闱。别看林海小小年纪,却早已有了举人的功名在身。此次来京是想探访名师, 并且在京里找个妥当的地方住下,安心备考。
至于前次贾放见到林海与水宪在一起吃饭,那是因为水宪之母和姑苏林家本就是拐着弯儿的亲戚。林海进京, 连临时住处都是北静王府帮着找的。
贾放一想也是, 林海不是祖上五代列侯吗?和北静王府沾亲带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两人一见如故,一致决定以后用表字相互称呼, 林海字如海, 贾放字子放。
贾放将德安县的见闻一一说给林海知道, 林海听得大感兴趣,就那“流民营”的设置连连追问,问了贾放很多问题,最后叹息一声,说:“看来京城以西有令尊和四殿下主持大局, 东路却无人有此魄力。”
贾放压低了声音,问:“难道……监国的那位,就不管吗?”
林海反问:“怎么不管?……但是难啊!”
“听子放所说,德安县令显然是被四殿下与令尊说服了,以一县之力,扶持十万流民,这是旷世未见的壮举。但京畿东面的几座县城,既没有太子亲信在,各县县尊又没有如是魄力,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也是有的。”
贾放默默无语,心想:到底还是因为朝争的缘故……东路的那些流民,太可怜了。
“粮商那里,又怎么说?”贾放诚心诚意向林如海请教。
“太子有些幕僚,在去年岁末的时候放出风声,说是太子监国时要推行新政,新政之一,便是要削减各州府的路税。各大粮行由行首出面,联名上表,表示反对。如今正好遇上大旱之年,他们便也不买太子殿下的面子,反正可以推说存粮难得,成本高企。”
贾放傻了:“削减路税,对粮商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路税就是过路税,这税降低,粮商运粮的成本就降低,难道粮商还会不乐意。
林如海的表情有点儿讳莫如深:“想想,再想想!”
贾放马上就想明白了:“想是各大粮行原本就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在这些地方经营他们是有优势的。一旦削减路税,别的粮行就会加入与他们竞争。”
林如海赞贾放:“子放兄弟于经济事务上敏锐得很。”
贾放:别吹捧我呀,你自己才是厉害的那个。
这林如海也不比贾放年纪大多少,却事事通透,一看就明白;而贾放自己……则要想一会儿。
但即便如此,林如海还是掩住了一件事没说:太子是国之储君,这些粮行们敢于同太子作对,公然联手推高粮价,害得京畿一带民不聊生,再考虑一下随之而起的市井流言,这背后的推手,显然很有来头。
这些却不便林如海明说了,好在贾放不笨。
可是,粮行们在这个时候发难,就真的没人管吗?——贾放想,若他是当政者,且得抓一个“典型”出来,好生处罚一回,罚到他们肉疼,其他粮行怕是才会收敛些。
贾放将他的想法略略向林如海透露,林如海赶紧摇头,说:“我知道子放的想法,人人都觉得太子殿下应当如此——可是太子不能师出无名,如今粮确实是贵,从四方调运到京城也不算容易,若真是这个时候针对了粮行,怕是就没人肯往京里运粮了。”
贾放心想:这么说来,这个朝代确实还是尊重私有产权的,不会动不动就抄没普通商人的财产……还是说背后有更多的弯弯绕?
“总之,商家之事,最好还是用商道的手段来处理,”林如海说,“这是家中长辈曾经教导小弟的。”
“但是我还是有一事想不通,”贾放皱着眉头道,“纵使各粮行对太子新政有所不满,所以联手抗住粮价,那么‘天一生’麾下的粮行,是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坚持不肯降粮价?”
“天一生”,就是北静王。
贾放早就从兄长贾赦那里,听说了北静王水宪做的生意覆盖了各个行当、各种财货,除了盐铁这两样他不沾,其他领域就没有不涉足的。
早先贾放再三向救起的男孩确认,说是京城里没有一家粮行不维持高粮价的,他心里隐隐约约起了疑——囤积居奇,借旱灾牟暴利,难道这水仙小王爷也有一份?
再想起当初在晚晴楼上的那一问,水宪直指他贾放“纸上谈兵”,说他那句“有粮者出粮”根本不切实际。可实际上水宪自己也同样是那个不愿出粮的“有粮者”?
贾放认为这应该是事实,但是他内心很抗拒,不愿相信。
这可能是因为水宪和贾放有合作关系,贾放把他当成了一个天然的盟友。
可是听闻盟友竟然也能狠下心肠,不顾百姓的死活,坐看这些个人间惨剧一幕又一幕地在京畿重地上演,贾放内心自然无法接受。
他是一个在生活细节上很龟毛的人,精神上自然也有洁癖,对盟友的三观……总是有那么一点高标准严要求。
谁知林如海一撑桌面起身,随手往桌面上抛下一块碎银子付过了茶钱,扯一扯贾放的袖子:“你提醒我了,他人就在府里,不如我们当面去问他。”
林如海这时完全像是个爽快直肠子,疑问绝不能搁在肚里过夜,拉着贾放就走。北静王府也不算远,林如海领着贾放穿过两条南北向的大街,拐个弯,就已经到了京城西北面的北静王府。
北静王府的门房应当是认得林如海,但是不认得贾放,见到两人,正要上前询问,却忽然一眼瞥见了贾放随身佩着的那枚青田石印章。
门房的脸色立时变了,腰马上躬了下来,也没说什么“通传”之类例行公事的话,直接将两人往里请。
贾放还是第一次进北静王府,一路上只管留意王府规制与国公府有何不同,没曾想直接被带到垂花门。北静王府的仆役已经不敢再进去,躬身对贾放与林如海说:“小人不得许可,不能入内。烦请两位自行入内,进门后直行,见到一座穿山游廊便沿游廊往前,过一亭一桥,待见到‘梧竹幽居’,敝上便在那里。”
贾放心知这垂花门之后便是北静王府的花园,心想难为这门房说得如此清楚。
林如海却笑:“王爷的脾性我最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见人。这等清净之地,自然不乐意旁人随意进去打扰他。”
“上回他说是在园子里装了一间特别的净房,我问他特别在何处,他说是全程不用人服侍,自己伸手一点就全干净了。这样他可以独自在园子里待着,无人打扰,这才是那净房最大的妙处。”
感情是这样!
贾放终于明白了。
难怪水仙小王爷那么赏识自己做出来的卫生间,其实是因为他不喜欢身边有人。
这究竟是有多喜欢离群索居的生活呀!
他和林如海按照门房所说的,进了垂花门后直行,果然见到一道临水的穿山游廊,沿着游廊走几十步,越过一亭一桥,来到一座临水的四方亭跟前。这四方亭上俨然写着“梧竹幽居”四个字。
那四方亭四面都开月洞门。贾放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这园子的主人。
水宪依旧是他那一身半旧的道袍,正闭目盘膝,坐在亭中。他对面的矮几上放着一篓棋子,一副棋盘,上面已经放置了不少棋子,看起来像是个“珍珑”棋局。
直到贾放与林如海走近了,水宪才慢慢睁开眼,略略偏过头,轻声道:“客请随主便,二位请来此间小坐。”
贾放跟随林如海进了四方亭,他一进亭便发觉此亭并不简单——四面月洞门,看出去竟是四季景致。
他们所来的方向是雪白的东墙,墙上有乌瓦砌的花格漏窗,应是象征冬景。水宪眼下正面对着的北面,月洞门外遍植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对应春景;他左手边的西面是一片荷池,池中小荷才露尖尖角,但想到了夏日,应当是满池菡萏,香远益清。
贾放在西面坐下,面前的月洞门中,则栽种着几株碧梧,想必到了秋天,坐在此处,便可欣赏满目金黄,一叶知秋。
小小一座四方亭,四面月洞门竟然映出“春夏秋冬”四季景象,这是传统造园术中最典型的“移步换景”之法。只要坐在亭中,无论身处哪个季节,都能看到宜人的风景。
贾放见到“一亭四季”的实物,自然先赶紧将四面八方景致看了个遍,不比林如海直接坐在水宪右手边坐下,打招呼:“子衡兄,我和子放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万勿见怪。”
但很明显,水宪更待见贾放的态度。虽然贾放没有第一时间坐下,而是忘情欣赏各个月洞门之内透出景色,看了半天才喃喃地道:“好一个出尘的世外之地。”
水宪表情不变,但是眼神中终是透着几分得意,开口轻声说:“此亭是先人所建,不过极合敝人的胃口。”
大概是想强调大家的品味比较一致吧。
贾放“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将自己的眼光从四面如画风景中收回来,坐在林如海对面,清空思绪,让自己马上忘掉这仿佛仙境般的园林——毕竟大家今天要谈的都是尘世里的事。
水宪一开口:“另外,没有茶。”
贾放与林如海:……
“道童都被我遣散了,两个时辰之后方可进园,所以没有茶。”水宪总算是多说了几个字,让两位客人明白了前因后果。
贾放:敢情这位……是真的喜欢离群索居呀!
罢了,没有茶便没有茶,反正他与林如海早先多少饮了些茶水,还远未到口渴的时候。
这时他与林如海相互看看,都还未想好应该如何向水宪开口。
谁知水宪先开了口,向他们发问:“两位可是为粮而来?”
贾放勇敢地点了点头,开口问水宪:“是……我等想请教王爷的是,京城中所有的粮行,目下都维持着百姓难以承受的粮价。王爷可曾知晓?”
可以说,水宪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目光如电,倏忽间已经在贾放面上转了一圈。可是贾放感觉水宪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全变了,好像前一刻还待人如春风般温暖,现在他的目光冷厉,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这人的情绪,就像是月洞门里移步换景的风景,上一刻还是春景,下一刻已经转为肃杀的秋意。
连林如海的脸色都有点儿发白,却不明白贾放刚才的问话,究竟是哪里触了水宪的霉头。
贾放思忖,晓得对方应当是自己刚才的称呼不满。上一次两人见面时,可以抛却身份名位,甭管是异姓王爷还是公府庶子,都能坦诚而平等地相见。但是这一次在北静王府中,贾放却抛却了这种相处之道。
可能是因为他贾放自己心里也有些怨气吧!
明明手握粮食与财帛,明明掌握着力量,却没有选择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他结交的,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园子修得再精彩,再符合他贾放的品味,三观不合,也是白搭。
所以贾放并不在乎对方隐隐约约的怒意,直接了当地问:“初次相见,就曾听闻王爷说起,财帛动人心,所以这世上最可靠的维系,就是真金白银。在下请问,在这大灾之年,苍生涂炭之际,是否王爷依旧以此为念?”
水宪定定地看着贾放,贾放甚至感觉到对方的瞳孔微微缩了缩——可能那是蓬勃的怒意,也可能是被戳到痛脚之后的无地自容。反正贾放不后悔,如果他当着对方的面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他就不再是自己,不再是那个敢于坚持,“一稿定乾坤”的贾放了。
谁知水宪的情绪却一点一点地和缓下来,这位年轻的北静王回归平静,不再动怒,他的神情之中却透着一股子傲气,似乎根本不屑于贾放这样的毛头小伙置这等闲气。
他起身,丢下一句:“如海随我来!”却伸手一扯,扯住了贾放的衣袖,拉着他就走。林如海则一脸惶恐,快步跟在两人后面。
水宪拖着贾放,沿着穿山游廊,一路走得飞快,很快出了园子,来到王府后部的建筑群——按照寻常王府的规制,这一部分应当是仆从的居所。但是在北静王府里,却是一间连着一间,壮丽宏伟的……仓房。
水宪随手推开一间:是空的。
还没等贾放看清里面的情形,水宪却又拖着他走开,推开了另一间仓房的门:里面依旧是空的。
但是贾放这次看清了,这库房里虽然空着,但是可以明显看见地面上、墙角中还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谷物——那是粮食。
“我麾下的粮行从南方购进了大量的稻米,连粮行的仓房都全部占用了。”水宪淡淡说来,就像是在谈一桩生意,“不得已,将王府后的旧房子都腾空出来盛放稻米。”
可是如今,这些仓房都已经腾空了——这意味着,水宪麾下的粮行已经将大量的稻米送了出去。
“刚开始有尝试在城中发卖,后来改为向官仓供粮……两条路都走不通。索性将存粮都运出城,送往德安县流民营,让那里的流民能够得到赈济。”
“事关天下苍生,河北道和京城里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在下虽然不才,死生之际,又焉能将手里那一点财货看得比人命更重?子放,你将我看得忒轻了。”
水宪刚刚说完,贾放已经伸出双臂,拱起双手,向对方一揖到底。
他诚心诚意地向对方致歉:“是我错了,错得十分离谱。请北静王……请子衡兄不要计较。”
关键时候,贾放竟然还能记得林如海提过一嘴水宪的表字。
水宪望着贾放的眼神却还有点儿发冷,一言不发,只管木木地瞪着贾放,应当是心头还堵着气,端起的架子,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来。
谁知道贾放突然反过来拉了水宪的袖子,拽着他飞快地往回走。贾放对于任何园林和住宅的方位感都绝好,刚才水宪怎么带他们来的,现在贾放连问都不需问,路径都不需辨认,直接拉着水宪往回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欢喜,可能是他内心早就在期盼着水宪的澄清——现在他等到了自己最渴望听到的答案。
“我们快回梧竹幽居,我和如海兄有事向阁下……向‘天一生’请教。”贾放的语气里,竟然也透着喜气洋洋。
林如海一脸蒙圈地跟在两人身后,实在是没闹清这俩来来回回的究竟在搞什么鬼。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