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赖氏偷偷跟着车驾出去的时候, 贾放从大观园里探了个头朝外望望。
十万石稻米, 四天的功夫, 全部从桃源村运出来,交到了北静王府来人手里。没想到装到最后几石的时候,竟然出了岔子, 惹来了赖氏的注意。
眼看着赖氏鬼鬼祟祟地跟着大车离开了,贾放却还真有点儿担心。毕竟这一位不像是个省油的灯,真要是被她追到了北静王府的货栈,到时候贾放就算是有理也说不清。
谁知这时有人在荣宁后街另一头悄悄向贾放挥手打招呼。
“任掌柜!”贾放赶紧过去,两人一起,沿着长长的街巷朝外走。
任掌柜显然是个在项目收尾的时候前来监工的项目经理, 这时见到了贾放,欢欣鼓舞地说:“贾三爷,东西都运完了, 怎么样, 要不要到我那百工坊去喝两杯去?我们那儿可不全是使锤子锯子的工匠,也有会酿酒的师傅哦!”
贾放轻轻地咳嗽两声, 昂起下巴朝赖氏离开的方向点了点, 小声问:“没问题吗?”
任掌柜登时笑了:“会有什么问题?您也太小瞧我们了。”
贾放想想也是:任掌柜帮他找来的这二十个“小工”, 单论员工素质,那绝对是一等一的,来到他这里,简直是指哪儿打哪儿,多余的话一句也不问。
他们要是对付不了一个荣府的仆妇, 便也愧对“百工坊”这样的金字招牌了。
果然,没过多久,贾放就看见赖氏缓缓扶着墙,慢慢地往荣府这边挪过来。她看起来没有什么痛楚之色,但是满脸尴尬之态,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一边略带羞涩地观察周围人的眼光。
任掌柜挡住贾放的身形,两个人就这么与赖氏错身而过。贾放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只见这位赖嬷嬷一路走,一路留下颜色比较特殊的“脚印”。
任掌柜忍不住地偷笑,低声骂:“这群小兔崽子。”
贾放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问任掌柜。任掌柜低声解释:“府上那位嬷嬷,走着走着,便踩上了一大坨新鲜的——牛粪。”
贾放使劲儿忍住了笑,知道这件武器功效了得,赖嬷嬷遇上之后绝对再也无心追踪那些运输粮食的车驾。
而桃源村的最后一袋陈粮也已经被他运出来了,赖氏以后就算是再想查,也查不出什么实证。
现在唯一可以算是实证的,就是稻香村的院子里地面上现在还散落着不少漏出来的谷子谷壳什么的,不过他也完全可以解释说——这是为了“稻香村”,让这稻香村更应景特意安排的。
于是贾放彻底放心,对任掌柜笑道:“掌柜,看来我确实可以到贵坊好好品尝一下酿酒师傅的杰作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东西,想要请工匠们看看。”
贾放还随身带了一张图。
任掌柜闻言笑得神秘,回复贾放:“敝上说了,此前的事,公子无须挂怀。”
贾放:……?他怀了歉疚之心,想要补偿一二,竟然被人料到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这……也不是在为之前的事挂怀啊——”
贾放之所以拿出这张图,其实是拐弯抹角地想补偿一下水宪和他麾下的百工坊,毕竟上次冤枉对方冤枉得那么狠,水仙小王爷平时看起来不像是爱动怒的人,那回脸都气白了。
可这也不太好摆在明面儿上,说,上回我把你气得太狠了吧,我送你一件礼物,补偿一下,别气啦。
结果人家却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会有这样的举动。贾放不仅沉痛地反思:我这人有这么容易被看穿吗?
他与任掌柜到了百工坊,将一张新的图纸拍在桌上。铜匠、铁匠、烧瓷匠、木匠、篾匠……反正贾放也没特意点名,大家就一起拥上来看。
但是围着这图纸看了半天,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物件是做什么用的。
于是贾放开口为众人解说:“这个东西,叫做抽水机。”
他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个活塞式的手动抽水机。后世这种抽水机在农业生产地区一度很常见,要将水从河渠中取出,灌溉地势较高的一片田野,可以用这个,要从井中打水,也可以用这个。
这东西的原理一点儿也不复杂,现代社会里随处可见,比如盛放洗手液的罐子,按一按就会出洗手液的那种,原理和贾放这个抽水机其实是一致的。只不过手动抽水机还利用了杠杆原理,用一根较长的手柄,让使用者更加省力,效率也更高。
这次贾放把这件东西拿出来,一头是为了他的桃源村里,村民们如果有了这样的工具,就可以很轻松地灌溉地势较高的水田。桃源村里有一些平缓的坡地,村民们开垦成了梯田。有了这件东西,灌溉起来应该容易些。
第二件是为了北方的流民。德安县的流民营,平日里吃水就可以用到这个,将来旱灾之后回到北方重建家园,也可以用这件工具灌溉及吃水。
而且手动抽水机是有一定工艺难度的,只要图纸不泄露,便不易仿制。这种手动机械体积不大,容易携带运输,适合全国大部分地区的农业生产,支持家用——能生产出这件东西的百工坊,绝对能赚一大票。
结果贾放把这东西的原理和用法一讲,工匠们全都齐刷刷地盯着贾放不说话。
“三爷……俺就是北方来的。您这物件能帮到俺家乡的父老,俺先代他们谢谢你。”五大三粗的铁匠,话说到一半,竟然也不知不觉地伤感了,豁地站起身,朝贾放长长作揖。
“不敢,不敢,如今这东西正当大用之际,我根本没有资格藏私。”贾放诚恳地说,“这还只是个图样,但我有七八成的把握,这东西能做成,能管用。还望各位齐心协力,发挥主观能动……发挥聪明才智,早日能将这东西做出来。”
这话直接说到了工匠们心里去,还有谁敢不应?
任掌柜也惊喜莫名,他是个“人精”,自然知道这件东西在全国会有什么样的市场。
他眼看着面前的图纸,又仔仔细细地听贾放说了用法与原理,他的视线早已经粘在图纸上不肯挪开。
突然,任掌柜一张打在自己脸上,清脆的“啪”的一声——他想起了自己以前曾经质疑过贾放,还问什么“咱们在贾三公子身上投钱值得吗?”
现在看来,贾放非但没有江郎才尽,更加本着悲天悯人的胸怀,这令他这百工坊的大掌柜实在是太惭愧了。
任掌柜这一掌打落,所有的眼光都朝他这边看过来。任掌柜只好埋怨道:“怎么这么早就有蚊子了?”
*
贾放将一切事宜交代完毕,由工匠们各自去琢磨。他由百工坊告辞出来,任掌柜一路送他出门。
贾放已经走了很远,却发现任掌柜还没有驻足不送的意思。他奇怪地回头望望对方:“不劳任掌柜远送。”
任掌柜却笑着说:“马上京城里要上演一出好戏,我想,贾三爷是铁定不愿意错过的。”
他不愿意错过的好戏?——贾放想着,一双眼渐渐亮了起来。
“三爷请随我来。”任掌柜恭敬地在前头引路,将他带至城中一条宽敞的东西向大道上。
贾放略等了一会儿,果然听见远处一片热闹,喧哗声阵阵,渐渐朝他这边靠了过来。
“这是……跨马游街?”贾放好奇地问。
“比跨马游街还厉害!”任掌柜笑着回答。
只见远远的一队人过来,打头的一个是眉目清秀的少年儿郎,此刻正骑着高头大马,率领着长长的车队,朝贾放这边过来。他面上带着几分江南士子的秀逸,却又透着世代显宦的气度,一路行来,左顾右盼,将他本人的翩翩风致发挥到了极致。
待贾放认出了马上的人,他差点儿没笑出声:“我以为如海这是中状元了跨马游街呢!”
这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年轻士子,不是别人,正是贾放刚刚结交的好友,林如海。
林如海身后,是一驾接着一驾的大车,连绵不绝。车驾似乎从城中一直延伸到城门以外,而城外还有车驾在源源不断地等着进来。
他这些车驾上,仿佛唯恐世人不知道似的,车厢两面都贴着一个大大的“粮”字。
“好像是江南的大粮商进京了。”
“这下可好,许是这粮价能降一降了……”
“我看悬……你们见那带头的小爷那副金贵模样,真不像是能带便宜粮食进城的样子,我瞅着这些粮车里,许是暹罗的香米、清河的胭脂稻,江南的碧粳。”
“你也不瞧瞧这京城里的米价,管它什么米,只要外头来,准保比京城里的米便宜。”
“这带头的小公子看起来是个慈善模样,盼他能替咱百姓想想——这粮价要是再这么着下去,城里怕是有一半人要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喽!”
悲观的人却还是悲观:“我看悬……”
林如海这般招摇过市,唯恐天下不知地进了城,往京城里最大的粮行,余庆行过去。
在余庆行跟前,粮行的邵掌柜已经得到消息,在粮行门口等候迎接了。林如海一跃下马,便于邵掌柜拱手见礼。邵掌柜接了林如海递上的名帖,赶紧点头哈腰地迎了进去。
林如海带来的粮车,浩浩荡荡地来到余庆行门前,但是没有将米粮送到后头客栈里,而是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停在余庆行门外。
自然有百姓好奇,上前询问:“小哥,这是什么地方送来的粮呀?”
“江南,姑苏!”驾车的小伙一口的吴侬软语,但神色间却颇为骄傲——毕竟是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
“啧啧啧,苏州啊!”
“敢问……这粮,怎么卖?”
驾车小伙一脸迷茫,摇摇头,说:“总要比我们那里贵点儿吧?”
京里的百姓们一想:也是,人家毕竟千里迢迢运了这么远的路才进的京,不管怎样路上的税费要赚回来,加点价也是正常。
于是,有人好奇地问:“小哥,这粮,在你们那儿卖多少钱一斗?”
那小伙一挺胸,一脸骄傲地说:“八十文一斗。”
众人:……好便宜!
他们现在每天勒紧裤腰带吃一百二十文到一百三十文之间的粮食。
那小伙显然错会了京城百姓的意思,认真解释说:“吾们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金银稻’,是全天下最好的稻米。寻常稻谷在吾们那里只要六十文。”
立即有人高声喊:“一百文,这稻米我要了。”
旁边的百姓马上反应过来:“对,对,一百文。俺这儿有钱。”
管它是什么米,反正只要比京里那些粮行的便宜就行。大家伙儿早已为这粮价疯魔了,这会儿真的有人开始翻衣囊里的铜板,打算“众筹”买粮。
“咱们这么多人,就不信买不下这一车粮。”
驾车小伙使劲儿摇手,大声拒绝:“吾是做不了主的。”
可是谁还管他?所有人听见了有便宜稻米,全都在一五一十地数钱。
这时余庆行的伙计出来,与赶车小伙打了个招呼,说是让把车驾全都赶到后头的街巷,将粮食送到余庆行的仓房里入库。
有人急眼了,大声问:“余庆行是多少钱一斗收的?”
余庆行的伙计听见问,懒懒地答了一句:“一百四十文。”
“什么?”
拦在车前的百姓全傻了。
一百四十文的进价?这究竟是粮行老板疯了还是他们耳鸣了?
“吾就说么,吾们这是江南的金银稻,吾们自己都舍不得吃,送来京城……”驾车小伙在一旁嘟嘟哝哝地解释。
旁边的百姓快哭了——他们好不容易盼来了从外地送粮入京的,结果竟真的如他人所预料的那样,送进来的是他们吃不起的天价稻米。
粮行里出来的,不止有身强力壮的伙计,还有十几个一脸凶相的护院,一概挽着袖子,露出胳膊上的腱子肉。京里的百姓就算是再舍不得,也不敢拿眼前这盛放这天价稻米的车驾怎么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粮行的伙计把车驾赶去后头粮仓。
驾车的小伙卸了差事,这时似乎松了口气,小声说:“这是金银稻,自然贵点……”
京里的百姓都冲他怒目而视——这风凉话说的。
好好的希望,陡然间落空,眼下人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的痛苦。
谁知小伙继续说,“寻常稻米其实也有……”
人群愣怔了一两个弹指的功夫,随即轰的一声围拢上来,将小伙周围围了个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小伙瞅了瞅身边人群那渴求的眼神,笑了笑说:“吾们公子说了,明天未时一刻,在打铜巷的胭脂坊……你们能不能不把这消息教别的粮行的人知道?”
南方小伙说话带着口音,没法儿像京里人那样卷着舌头说话。可是他这话在京城百姓耳中听来,就像是圣旨纶音一样。
“是,是是是——”
“胭脂坊,记住了。”
“怎么听着像个卖胭脂水粉的地界儿?”
刚有个没眼色的把这话问出了口,立刻就被旁边的人重重拍在肩膀上:“你想啥呢?可不就是买胭脂水粉吗?”
在身周各人各种眼色的提示之下,这个冒失鬼终于反应过来,点着头失笑道:“对对对……可不就是买胭脂水粉?红的胭脂,给媳妇捎一盒,白的水粉,一家老小,多多地背它个两斗回去。”
“是啊,就是如此!”
“往后大伙儿千万记得都这么说。”
“对对对,大伙儿以后都只说买胭脂水粉,尤其是在那些粮行的伙计们面前……”
“是呀,既然有平价的胭脂水粉,可千万别叫别的胭脂铺子给听去了,抢在咱们前头去收货!”
至此,京里的百姓多了一项兴趣爱好,就是去打铜巷的胭脂坊买“水粉”,而且买起来很吓人,都是论斗买的。
“今天到的是寻常铅粉,成色一般,胜在便宜,和官价差不多。”——这就是普通米,可能还有点儿陈,价格和官价一样,在七十文一斗。
“赶紧地,胭脂坊的掌柜说了,今儿晚上到的是上等江南茉莉粉,只要七十二文钱一斗……大家伙儿,赶紧抄家伙啊……”这就是上等江南好米到店了。
而京里的粮行却对此一无所知,唯一注意到的,便是忍痛数着兜里的铜板,上粮行里买高价粮的寻常百姓越来越少了。
但是京里的各大粮行却无暇注意这件事——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种源自江南的神奇谷物“金银稻”上。
*
贾放在林如海当中表演了一回“江南大粮商携粮进京之后”,前去向林如海恭贺:
“如海兄,经此一事,恐怕世人都会以为这江南人杰地灵,江南的粮商,也都与如海兄一样,倜傥儒雅,出口成章。”
林如海羞涩地笑:“哪里哪里,子放你莫要再笑我……不过我也没想到竟能说动那‘百谷尝’,让他用一百四十文的价格收购我们那些‘金银稻’。”
林如海带去余庆行的两万石“金银稻”,哪里是什么真的“金银稻”,根本就是一般新稻与一半陈粮混在一起,两种颜色一混,到了林如海口中,便成了天下奇珍、江南神谷“金银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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