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放却在一旁看得吃惊, 问水宪:“……不会, 这三家钱庄都是你开的吧?”
如果是那样, 那他身边这人得“壕”成什么样啊?
“并不,”水宪轻描淡写地回答,“三家钱庄查抄得来的粮食, 价值远超他们借出去的款项。这些粮食一半平价卖给官仓,一半送到城外东路的流民营,这些钱庄不会有损失,只不过是不赚不亏而已。”
“相信他们三家钱庄,此刻听到这首曲子,也会觉得他们这件事做得很对。”
水宪伴随着百姓们“乘除加减, 上有苍穹”的歌声,做出这样的预测。
贾放想想也是。
这时已经有些京城里的百姓在奔走相告,还有些人打算马上就拿起家伙事儿, 到官仓跟前去排队——既然是平价粮, 自然就要一次买它买到爽。
也有些百姓听人细细说了那“金银稻”的原委之后,哈哈大笑, 说:“‘百谷尝’、‘百谷尝’, 这就叫终日打雁, 叫雁啄了眼。若不是他一下子错认了金银稻,咱们今天也不会见证这样的奇事。”
也有人说:“当初那位公子送‘金银稻’进京的那日,几乎还在眼前。哈哈哈,谁知道那家伙竟然也是个奸商,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
话还未完, 说话的人已经被人捂住了嘴:“住口!你难道没听说吗?那天送‘金银稻’进京的那位公子,哪里是什么奸商,根本就是菩萨化身!”
“是呀是呀,若没有他,咱们怎么可能见到这些大粮行也有今天?”
贾放听见有人提起林如海,登时支起耳朵仔细听。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那小公子年轻又俊秀,真真是一副好相貌。”
“是啊,你们记不记得,他的伴当,不还指引咱们去胭脂坊买水粉的吗?”
这下大家都想起来了。
“对对对!”
“可不就是菩萨下凡吗?”
贾放不禁失笑,心想小林同学今天没来真是可惜——但是小林同学若是被人认出来了恐怕会更糟糕。
他想了想,对身边的水宪说:“你说得对,‘百谷尝’确实是个好人。”
在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就是这个“百谷尝”邵掌柜。他接受了在这个计划中的角色,赔上了自己积累了几十年的名声,在个人与百姓大众的福祉之间,他选择了后者。确实值得人尊敬。
从此以后,京城不会再有“百谷尝”。
“是呀!”水宪点了点头,凝望着远处那座余庆行,“如果没有他,我们现在就得硬碰硬,把手里的最后一粒粮都拿出来,和对面拼个两败俱伤。有了他,如今好歹是个不亏本的局面。”
谁知这时远处官道的尽头有些人声,水宪一张望,见到一朵黄色的伞盖,摇摇晃晃地朝这边挪过来,忍不住眉头一皱,眼里出现恼色。他说:“看,摘桃子的来了。”
贾放一探头,他从没亲眼见过皇家出行的仪仗,完全不知道水宪口中的“摘桃子”是什么意思。直到听见旁人议论,贾放才知道,是太子来了。
贾放马上明白水宪恼从何来了。
纵观这次应对旱灾的全过程,太子的表现实在是乏善可陈。从一开始的优柔寡断不作为,到后来见势不对,又突兀地调四皇子去东路办流民营,都让人感觉这位储君办事毫无章法,也缺乏决断。
可这时候,京里的粮价危机即将解除,百姓们的情绪正是最最高涨的时候。太子却突然这么机灵,跑来捡现成的,将功劳都算在自己头上?
贾放也很郁闷,虽然他和水宪都一直是暗中做事,不需要百姓的感激,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了,被人把已经熟透了桃子摘走,这滋味可真叫人不好受。
太子明晃晃的伞盖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过来,便有百姓山呼万岁,带着无比感激的心情纷纷拜倒。
水宪与贾放都不想在余庆行跟前待着,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背了手,转身离开,远远地退到了横街的另一头,向这边眺望。
贾放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远远地之间那太子身材略有些单薄,脸色也偏苍白。贾放想起贾赦对太子的评价——“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还挺贴切的。
太子和他的全副仪仗耗费了不少功夫,才穿过了密集的人群,来到余庆行跟前。
原本消失在人群之中的太学生这时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纷纷向太子行礼,口称“学生”。太子伸手将他们一个个扶起,似乎是温言抚慰了几句。这些太学生便各个挺胸凸肚地站着,仿佛他们正是力挽狂澜,拯救苍生的人。
见过太学生,太子立在余庆行跟前,伸出双手在空中轻轻一放,似是准备开口。
这时已经有成千上万听说了好消息的百姓涌到了余庆行跟前,见到太子的手势,知道他要开口,余庆行跟前偌大的一片空地顿时安静下来。
太子的表情显示他对此很满意,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收割眼前这一大波民意。
谁知就在此刻,天迅速地暗了下来,一阵劲风刮过,余庆行跟前,人人都被那飞沙走石迷得睁不开眼。
紧接着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转瞬之间,老天就像是个漏了底的浴盆,雨水“哗”地从天而降,瞬间将余庆行跟前的所有人淋了个透湿。
站在粮行阶上的太子非常狼狈:他随身仪仗里的伞盖是完全礼仪装饰用途的,没有任何挡雨的用途。雨势来得太急,他连进粮行暂避都给忘了,瞬间淋了不少雨,被身边回过神的太监和侍卫拥着,暂时躲进余庆行,避一避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而雨中的百姓们则完全是另外一副心态:在暴雨突至的那一瞬间,他们就忘了粮行的事,忘了太子的事,他们眼里只有一件事——下雨了。
好一场豪雨。
天地之间挂着密密麻麻的雨幕,雨幕之间上演着人间最真挚的欢悦欣喜。老天爷终于下雨了,老天爷肯原谅世人了,这场旱灾终究不会再延续了?
从此以后再无灾殃与苦痛,日子又会恢复到从前,虽然生活中充满各种各样的小艰辛,可却总是存着希望,让人们有勇气,一天一天地这么过下去。
雨幕之间,人们向天挥动着双臂,肆意相互拥抱,也有人用双手接下一抔雨水,再也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地一口饮尽,然后挽住周围人的胳膊,也不管头发衣衫全部被淋湿,只管在这雨中尽情唱起歌,跳起舞,在这一时片刻彻底忘却所有烦恼,享受当下。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刚刚好在太子准备在余庆行前开口,说两句拉拢人心的话之前,这雨就将京城浇了个透,也将太子的如意算盘浇了透心凉。
贾放在雨落下来的头一个瞬间就被浑身淋湿。他身边的长随赵成,和贾赦借他的那两个护院四下里满地找能避雨的地界儿,可就是没找着。
贾放一回头,却看到水宪手里撑了一把伞。在直挂天地的水幕里,这人依旧是出尘的,平平静静,安安稳稳。
水宪冲他说了一句什么,周围的雨声与人声却太嘈杂了他没能听清,没奈何只能往水宪的伞下靠了几步。
那柄伞,便朝贾放头顶上移了移。
水宪的另外一边肩膀立刻被淋得透湿,而贾放则总算听清了对方的话:“许你挑个好时辰,就不许我事先准备吗?”
贾放实在是忍不住想笑的冲动,索性放声大笑。
早间他从荣国府出来的时候,注意了一下荣国府门前的础石,摸了一手水。
“月晕则风,础润则雨”这民谚管用了千年,贾放很愿意再把赌注放上去一次。
但是他早先在晚晴楼的时候,见没有马上要下雨的迹象,所以才建议水宪晚点出门,等到正午。
正午之后的事情大家就都晓得了,顺天府查封了几大粮行的存粮,太子爷跑出来摘桃子,眼看桃子要到手——老天爷出手了。
这时哪个百姓敢不信“上有苍穹”这句话?所有人都在感谢老天,可也再没见哪个跪下来拜谢太子的。
不过贾放也真没有天气预报的功能,这次时间上的凑巧绝对纯属巧合。可能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吧。
*
太子坐在余庆行里,可实在是郁闷坏了。
顺天府的衙役押着粮行伙计,有条不紊地清点库存,给仓房贴上封条,找钱庄的人签押,准备官仓与粮行之间的交接……
太子屈尊坐在粮行的铺面里,除了他随身带着的仪仗,这粮行里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门外暴雨如注,时不时有百姓欢呼庆祝的声音隔着雨帘传进来,太子却只觉得意兴阑珊:“怎么好端端的,就赶上这么一场雨了呢?”
他听到消息,立即决定赶过来插一脚,也算是英明果决了,可是这才刚刚要将前一阵子迟疑窝囊没魄力的形象扳回一城,却无巧不巧,遇到了一场大雨。
旁边东宫掌宫内相夏太监小声安慰:“殿下,外面的百姓都在跪谢上苍……”
“敢情都是老天爷的功劳,孤是一点儿功劳都没有。”太子终于忍不住抱怨了。
他心头郁闷得很,这次的事,四面八方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蹲在城外离宫的老爹自然也冷眼看着。
但他自忖做得不差,监国的担子那么重,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更别提还有些与他故意对着干的。
如今眼看最大的难题突然迎刃而解,他跑出来摘个桃子,怎么却被这一场雨给生生搅黄了?
夏太监却还有话说:“皇上是天子,您是储君,如今监国,便一样代表着天意。”
他凑近太子耳边,小声说:“百姓们谢天谢地,都是在感激您啊!”
太子明知这是强词夺理,但是这话他听着却觉得很高兴。如今城内的危局已解,城外西路那里大局已定,东路有四弟与荣公坐镇一切无忧。这样一场大灾顺利化解,他就算是没有做什么实事,也全都是他的功劳啊!
更叫人舒心的是,城里的几大粮行因为“金银稻”的事损失惨重,不会再跟着老三瞎混,他此前主张的路税新政,到了秋天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了。
想到这里,太子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一事,问:“话说,这余庆行的掌柜,不是号称那什么‘百谷尝’的?听说是此次联络各大粮行,哄抬粮价的祸首?”
邵掌柜是吹嘘“金银稻”的祸首,哄抬粮价却不是他。但夏太监从来不违拗太子的话,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一号人物。”
太子这时才想起,伸出二指,仿佛掷出一枚令箭:“快将他拿住,好生拷问个中情由。”
这件事就算是太子不下令,顺天府的衙役也是要做的。
登时有人跑过来向太子禀报:“殿下,余庆行前铺后院,已经全部封锁,搜查过一遍,没有找到该店的掌柜。有伙计指称,他早先还在,后来太学生一来,外头一闹,人就不见了。”
太子一拍桌子,说:“追,下海捕文书,务求将这等恶人追索到案。”
顺天府的衙役并不受太子直接指令,但这会儿好歹算是给了个面子,做出一副受命而去的模样。反正这差事顺天府尹也一样会交待下来,为啥不给储君卖个人情?
*
邵掌柜却在粮行最后一间空空如也的柴房里独自待了很久。
他听见远处传来的欢呼声能把粮行的屋顶掀上天,他就再也没有什么挂碍了。
有关“金银稻”的大戏已经落幕,他“百谷尝”留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意义。早先将此事托付给他的人已经将他的家人子女全部送走,说是送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与他团聚。
可是他不想以那样一副面孔出现在家人面前——四十多年积攒的声名毁于一旦,他是心甘情愿的。可是没有了“百谷尝”的名头,他邵百年什么都不是,离了粮行,他什么都不会做……他不想在妻儿面前,作为一个“无用的人”活完下半辈子。
此外他也确实负了自己的东家,欺了自己的同行。世人当然可以笑他迂腐,但是他确实认为,失了信义,就没了做人的根本。水宪的好意,他想他应该是用不上了。
邵掌柜将自己的脖颈套入绳索的时候,听见了远处的雷声,他还没来得及蹬开脚下的杌子,就已经听见了雨声,闻到了急雨激起尘埃的气味。
他相信这一场磨人的旱灾已经过去了,因此他也可以毫无挂碍地离去。
于是他蹬开杌子,呼出胸腔的最后一口气。
可还没等他完全失去意识,邵掌柜感到自己的双脚又站上了实地,他本能地拼命吸了一口气,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前突然一黑,他头上似乎被套了一个袋子。有人将他整个人扛起,悄无声息地从铺子里背了出去。
——竟然被劫了?什么人会劫他这种将死之人。
接着是人把他送上车驾,车辙声隆隆响起。“百谷尝”心想:难道这是要出城?
这车驾却不容他这样胡猜,驶了片刻又停了下来,任由雨声淅淅沥沥的,不断敲在车驾的帘子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停着不动的车驾突然又动了,向另一边行驶了许久,终于停下来。有人搀着邵掌柜的胳膊,将他扶下车。
一个清朗的少年人声音问:“您还好吗?”
邵掌柜原本是哀莫大于心死,但是死过一回没死成,那求死的心就没有那样急切了。
“我送你去一个地方,你只需让我拉着朝前走就是了。”少年人的手比较细,没有什么茧子在上头。
“其实……老邵这一条贱命,实在不需阁下费心。”邵掌柜脚步迟疑,心存抗拒。
“如果我说,要带你去的,是一个仙境呢?”
“仙境?”邵掌柜依旧迟疑,却不得不承认他起了好奇心。
“对,是一个仙境。所以你暂时需要与你的家人分开一段时间,至少……一年吧,一年以后应当可以安排你们重聚。”少年人话说得很有说服力,邵掌柜被他这么一说,不由自主地抬脚,跟了上去。
他脚下始终平坦,但耳边听得的而鼻端闻到的却有些细微的差别。刚开始还隐隐有些人声,没过多久就变的极为安静,邵掌柜只能听见自己和前面引路之人的呼吸声。
忽然只见,豁然开朗,耳边骤然能听见人声和鸟语。邵掌柜也闻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稻花香气。那年轻人松开了手,对他说:“这就是仙境,相信你一定会很快适应这里。”
“另外,这里的人不知道你的来历,我想,你也应该不希望把过去的身份与来历都带到这里吧?”
邵掌柜被黑布袋子套住了头,依旧使劲儿地摇了摇,说:“从今天起,我不是什么邵掌柜,我只是老邵。我之前住在哪里,做什么行当,自然一笔勾销,再不提起。”
少年应了一声“好”,伸手揭去了老邵头上的黑布袋子。刺眼的日光让老邵好长时间里没法儿睁开眼。待他彻底睁开了眼,老邵直接愣在了原地:
这……这真是仙境啊!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比预计的晚了一点,今天还有一更,大概在晚上十点左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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